熙宁二十六年大年初八丑时三刻, 熙宁帝驾崩于宣政殿。
深夜里,象征帝后薨逝的青龙钟声再次响起,随着凛冽的寒风自承天殿前起, 悠悠散入整座皇城。
“父亲。”文绮宫里, 年幼的升平郡主睁大睡意朦胧的双眼,“皇祖父驾崩了吗?”
谢云殊抱着望舒的手慢慢收紧,清美的面容上浮起忧虑与叹息。
“哭吧。”谢云殊轻声道, “望舒, 你该哭的。”
望舒眨了眨眼, 眼眶红了。
“我要去找母亲。”望舒从谢云殊怀里挣扎出来, 要往地上跳,“父亲,我们去找母亲好不好!”
谢云殊讶然:“望舒,你母亲现在在宣政殿,有要紧的事,不能去打扰。”
“可是母亲现在一定很伤心吧!”大颗眼泪从望舒眼里落下来, 她抽了抽鼻子, “我们去陪着母亲, 父亲, 我们去陪着母亲好不好!”
谢云殊怔住。
他望着望舒含泪的杏眼,一瞬间仿佛看到了含着眼泪的景曦, 心头一软。
“好。”谢云殊把女儿抱了起来, “我们去陪你母亲。”
楚国公府
青龙钟钟声响起不到一刻钟时分, 国公府上上下下已经全部被召到了正院里。女眷们还没来得及梳妆打扮, 发丝散乱;幼儿还没睡醒,正强忍着困倦。
楚国公先问:“世子人呢?”
楚霁没来,来的是他院中的一个侍从。听楚国公发问, 侍从战战兢兢道:“回公爷,世子他昨夜没回来!”
“他这是去哪里了?”国公夫人蹙眉。
楚国公摆手示意她安静,心里已经明白,儿子彻夜不归,必然是替晋阳公主办事去了。
如今楚国公府下的三注只剩楚霁一注,且看上去前途大好。皇帝驾崩,主少国疑,朝政必然落于晋阳公主之手,楚霁作为晋阳公主心腹,至少数年内前途不可限量——只要晋阳公主不败。
思及此处,楚国公不再多问,目光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自有侍从捧着早已准备下来的素衣麻布一一分发。
“哭。”楚国公面无表情道,“都大声哭!”
“皇上驾崩了。”谢丞相从书房里走出来,倒背着手,不像身居高位的丞相,倒像是一个乡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老翁。
府中哭声响起,远处屋檐下,侍从已经开始挂白幡。
谢丞相随手扯下一块白布披在身上,远远望着昏沉夜色里皇宫的方向,脸上的皱纹好像更深了一点。
“丞相。”有人躬身站在他身后,轻声道,“皇上驾崩,计划如期执行吗?”
“如期执行。”谢丞相负着手,“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不成,也就到了大难临头的时候了。”
冷风袭来,谢丞相咳了两声,老人斑更加明显,声音平缓,不紧不慢,单听声音,说是祖父在含饴弄孙也不过如此。
然而他口中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情不自禁地浑身发寒。
——“柳昭仪若是舍不得,那就替她动手!”
皇帝驾崩,是为国丧。
太子年幼,宫中无后。丧礼自然要景曦亲自过问。她白日哭灵,晚上还要应付大小琐事,愈发疲惫消瘦。
“公主。”蕙仙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为她换上一盏新茶,“宫外传来消息,春华园那位庶人想进宫哭灵。”
景曦垂眼提笔,鲜红的朱砂落在纸上,颇似血色。她龙飞凤舞批了个“不准”,才道:“庶人没有资格进宫。”
“是。”蕙仙应下,转身出去传话。
景曦放下笔,按着眉心轻轻揉着。正暗自思忖着,突然见殿门口探进来个小脑袋,招手道:“你父亲呢?”
望舒乖乖跑过来,一头扎进母亲怀里:“父亲在帮着贵妃娘娘处理琐事——方才有个命妇昏过去了!”
她絮絮说着,景曦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不在焉地伸手去捏望舒的脸,一愣,低头捧着女儿的脸,上上下下看了半晌:“怎么瘦了一圈?”
望舒委屈地扁了扁嘴:“每一天都吃不饱,只能吃清水煮菜,连鸽子蛋都不能吃,还要哭灵,我好饿啊!”
景曦一拍脑袋,想起来皇帝驾崩,二十七日以内,宫中不能吃荤。这个荤不只指肉,连蛋类、葱姜蒜等都要忌口。她一天到晚忙的团团转,吃什么根本记不住,望舒却还在长身体,天天吃白水煮菜确实比较惨。
她心疼起来,面前望舒还在委屈:“母亲,我想吃肉,想吃八宝鸭、南乳鲈鱼!”
升平郡主生下来千娇万宠,只有不想吃的,没有吃不到的,第一次如此思念肉的滋味。
“嘘。”景曦从来不为死人为难活人,左右看看,示意她住口,“别大声嚷嚷,下午让承影从宫外给你带吃的进来,躲在你父亲书房里吃,别让人看见!”
望舒连连点头。
景曦又捏了一把她的脸,让承影把这个四处乱跑的淘气鬼拎回去交给谢云殊。
无论谁死了,都不可能让朝堂长期停止运转,哪怕皇帝也是一样。景曦与礼部商议数日,定下熙宁帝的谥号。她倒是想为熙宁帝捞一个美谥,奈何熙宁帝生前虽然没有什么大过,但也实在没有功业。文武这样顶尖的谥号,景曦自己都不好意思提。
最终拉锯数日,定下的谥号为惠。
柔质慈民曰惠,淑质受谏曰惠。虽然不是顶好的谥号,也算是个美谥了。
死了的皇帝是先帝,先帝丧事办着,也要考虑新帝即位一事。惠帝生前立十皇子景衎之为太子,如今惠帝驾崩,自然该立太子为帝。
景曦满口答应,在朝会上表示一定遵循先帝的安排。然而偏偏拖着登基典礼不办,倒是先自己把玉玺拿过来发了道旨意,自己加封自己为镇国晋阳长公主。
“这也是先帝和皇上的意思!”景曦义正词严道。
群臣:“……”
先帝死了,小皇帝才六岁,哪个都不能跳出来指责景曦胡说。何况景曦代天子执政数年,朝中过半臣子皆是她的党羽,一时之间反对声渐渐被压了下去。
“你准备怎么办?”柔贵妃忧心忡忡地问,“拖几日也罢了,却无法一直拖延下去。”
景曦示意她放心:“我今日在朝上说过了,十日后登基大典如期举行,礼部前些日子就已经开始准备了,十日之后,必然能如期举行。”
柔贵妃迟疑:“可登基大典一成,小皇帝名正言顺,往后更不好办。”
景曦笑道:“娘娘放心,我只说十日后登基大典,却没说登基的是谁。”
柔贵妃倒吸一口冷气:“你准备……朝臣和宗亲不会同意的!”
“娘娘知道为什么是十日后吗?”景曦唇角往上挑了挑。
——因为楚霁最晚会在十日以后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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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时间转瞬即逝。时间离登基那日越近,柳昭仪却越恐慌,她坐在纯徽宫里,看着儿子试穿皇袍,一身明黄绣五爪金龙,身量尚小,又有几分故作威严的可爱,突然泪水就簌簌流了下来。
“母妃别哭!”太子扑到柳昭仪怀里,为她擦去眼泪,“等孤登基,母妃就是皇太后,再没人能欺负母妃了!”
“嗯。”柳昭仪含泪点头,将儿子推开一点,“小心别沾湿了龙袍——我儿穿这身真好看,真有威势!”
她的目光贪婪地描摹着儿子,像是想将儿子的面容镌刻进眼底:“母妃永远爱你,母妃会保护你的。”
“母妃?”太子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抬头看她。
柳昭仪摇头,露出个笑来。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死了的昭文太子、想起了被幽禁在春华园中的吴王,再看一看面前年幼的儿子,默默攥紧了手。
掌心被刺破,有血凝在了指尖。
“皇位就该是我儿的。”目送着太子欢喜跑下去更衣,柳昭仪喃喃道,“谁都别想夺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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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日就是登基大典了。”一早起来,针织局的女官已经等在了文绮宫外。景曦命人进来,揭开托盘上盖着的缎子,一抹明黄蓦然跃入眼中。
她柔白的指尖缓缓拂过光滑的缎面,拂过精致的绣纹:“不用再改了,很合适。”
“是。”女官将缎子盖回托盘上,遮住了那身明黄的袍服。
脚步声传来,云秋匆匆挑帘而入,神色不安:“公主……”
话刚说了个开头,一眼看见女官,云秋剩下的话立刻顿住。女官也是聪明人,立刻行礼告退。
“公主。”待女官离去,云秋连忙道,“纯徽宫那位自缢了!”
景曦一惊,失手将茶盏拂到了地上。
纯徽宫里,柳昭仪的尸首已经被解了下来。生前如花似玉的美人,死后却是双眼暴突面色青白,口流涎沫,狼狈至极。
她颈部勒痕显而易见,淤血凝固成紫黑色,像是戴上了一条并不好看的项链。
“已经将纯徽宫上下宫人都控制了。”元初道,“唯独少了柳昭仪身边的婢女小荷,已经派人去查,一旦发现立即就能拿下。”
景曦摇头,叹道:“恐怕找不到了,即使找到,怕也是一具尸体。”
元初认为小荷是溜出去通风报信,一定还活着。景曦却不这样想,她隐隐有种预感,小荷此刻一定死了。
“立刻封锁宫门。”景曦冷冷道,“其中一定有问题,宫中出现了他人细作,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人抓出来!”
元初领命而去。
景曦凝眉思忖半晌,心脏却跳的越来越快。
她知道柳昭仪有自己的打算,却没想到柳昭仪会死。
这背后一定有更深沉的设计。
她攥了攥手指,旋即松开,招来承影低声嘱咐几句。
“提前吗?”承影一愣.
“没错!”景曦冷冷道,“让楚霁准备着,事有不谐,立刻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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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曦想的果然没错。
不到半个时辰,就有人前来禀报:“公主,谢丞相、怀英大长公主带着数名朝臣宗亲在宫门外求见太后。”
太后自然指的是柳昭仪。虽然皇帝还没登基,也没有来得及封母亲为太后,然而太子立刻就要做皇帝,那太子的生母,就是板上钉钉的太后。
“请他们进来。”景曦顷刻间拿定了主意,“直接将人带到宣政殿去。”
她原地站定,双手背起来,唇边笑容森冷。
——好一个毒辣的杀招!
“敢问公主,太后娘娘所在何处?”宣政殿里,怀英大长公主第一个开了口。
她前前后后熬走三任皇帝,马上要迎来第四位,资历身份无出其右,十分有底气,丝毫不怵,径直开口。
大长公主、当朝丞相、宗室王孙、朝中逆臣。
景曦淡淡地看着下首众人,心想:大概朝中所有反对她的人,大部分都在这里了吧。
她扬眉:“皇位尚且空悬,哪里来的太后?”
“先帝生前立皇十子为太子,新帝自然该是太子殿下,太子之母,即为太后,登基大典近在眼前,长公主这是什么意思?”谢丞相开了口,“是要出尔反尔吗?”
凭着直觉,景曦立刻锁定,谢丛真就是幕后黑手。
她冷冷道:“皇后才是所有公主皇子的母亲,待新帝登基,本宫一定追封端穆皇后为太后,至于别的人,怕是担不起。”
在场的人大都是人精,立刻听出她言外之意。怀英大长公主柳眉倒竖:“晋阳,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的不说。”景曦抚了抚腕间玉镯,“诸位今日进宫,当真是为了见太后吗,若是如此,本宫就命人带你们去奉先殿,若不是,各位就请回去吧。”
“我等听说太后凤体有恙。”怀英大长公主身后,另一位宗亲开了口,他还很年轻,景曦认出,他是惠帝的亲侄子,刚刚承袭楚王之位,“公主还是让我们见一面太后娘娘——或者说,让臣见一面皇上的生母柳娘娘。”
这意思就很清楚了。无论景曦怎样胡搅蛮缠,太后也好,柳娘娘也罢,他们的目的就是要见纯徽宫柳昭仪。
——他们已经知道柳昭仪死了!
景曦平静道:“若是不呢?”
“你……”怀英大长公主正欲开口,谢丞相抢先一步打断了她的话。
他同样平静道:“不瞒公主,臣等是听了一个无稽流言——昨夜柳娘娘冒死传出信来,说先帝死的蹊跷,似乎与公主有关,她无意窥知这个秘密,怕是命不久矣了——这流言蹊跷无稽,公主只需让我们见一面柳娘娘,流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一刻,景曦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
惠帝之死没有问题,这一点景曦可以确定。但惠帝此刻已经下葬,就是没有下葬,也绝不可能开棺验尸,所以这个问题解释不清。她不能自证清白,也没人能定罪于她。
但若是柳昭仪死了,一切就不一样了。
柳昭仪是太子之母,未来太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谁都不可能相信她会在苦尽甘来的前一刻自杀,再结合那个所谓的‘流言’,人人都会相信。
——柳昭仪得知先帝死因有异,被镇国晋阳长公主灭口。
这是一个多么完美的栽赃陷害的轨迹,景曦不能将死了的柳昭仪复活,自然也无法自证清白。
经暗卫检查,柳昭仪确实是自尽。但旁人不会这样想,毕竟自尽也分主动和被迫。
蠢东西!景曦在心里冷冷想着。
柳氏以为自己用性命将她拖下水就能保儿子坐稳皇位了吗?恰恰相反,景曦如果出了事,六岁的皇帝根本无力支撑朝政,立刻就会沦为宗亲权臣的傀儡,这也正是惠帝默许景曦摄政的缘故。
——幸好她做了准备,幸好她本来就没打算和平温柔的从景衎之手中把皇位拿过来。
她沉默片刻,望见殿角阴影里,承影探身出来跟她做手势,突然笑了起来。
她笑了片刻,笑声一收,道:“诸位挑了这个时候进宫,想必早有准备。”
景曦的目光从殿下众人身上掠过,唇边的笑意越来越大,近乎诡异,令人胆寒。
有人心想:晋阳公主疯了不成?
“本宫也要告诉你们一个消息。”景曦的声音甜蜜起来,“既然图穷了,那就只好匕现!”
怀英大长公主反应最快,几乎立刻沿着景曦目光所向之处转头望去。
殿门轰然洞开!
寒风呼啸而入。
宣政殿殿前,数不清的全副甲胄的军士正严阵而立,最前方缓步走进殿来的年轻人杏衣乌发,一笑生春。
“臣楚霁奉命前来护驾!”
众人惊呆了,就连机变无双的谢丞相此刻也没想到景曦会陈兵阶下,怀英大长公主嘴唇颤抖:“晋阳!你这是要造反吗!”
“篡位才叫造反。”楚霁温和地截断了大长公主的话,“皇位本来就是我家公主的,谈何篡位?”
他神色敛起,对上行礼:“臣楚霁前来护驾,请公主暂收慈悲之心,展雷霆之怒,重责意图逼宫的乱臣贼子!”
楚霁深深一拜:“登基大典近在眼前,不容半点疏忽,请公主明鉴。”
殿下纷乱,唯有谢丛真站在原地,凝视着殿上的晋阳公主。
他明白,自己在最后一局棋里,彻彻底底地输了。
“一力降十会,动手杀人比费心说服来的更快。”景曦回视谢丛真,笑容讽刺,“谢公当年派刺客暗杀本宫尚且未成,如今便以为可以靠这些微末算计将本宫拉下来吗?”
执政多年,精心筹谋,笼络人心,厚待武将。
这些功夫不是白做的,终于在今日,景曦匆忙落下了最后一子。
幽禁也好,杀戮也罢。凡是阻挡她的,终将被她碾碎。
熙宁二十六年二月十五,新帝登基。
登基大典上,出现的却不是先帝亲立的太子景衎之,而是先帝嫡长女,镇国晋阳长公主景曦。
群臣大哗,然而不知为何,登基大典上,平日里反对长公主最激烈的宗亲朝臣部分缺席,剩下的形容呆滞,仿佛受了莫大的惊吓一般。
再看看广场上戍守的身着甲胄、钢刀闪烁的士卒,绝大多数人都识时务地将话咽了回去。
日光下,景曦身上的皇袍光辉流转,五爪金龙气势非凡。她立在高台之上,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凛然生威的气魄。
她侧耳听着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将手负到了身后,微微笑了起来。
“朕今登基,膝下唯有一女,国不可无储君,今立升平郡主景令仪为皇太女,暂随朕居于宣政殿教养。”
“朕之母端穆皇后,贤德兼备,有经天纬地之才,追封文圣太后。”
她目光逡巡,最终落定在谢丞相身上:“皇太女之父谢云殊,朕之元配也,才学过人,淑慎良质,今册为皇后,入主凤仪宫。”
无视了朝臣的窃窃私语,景曦平静道:“朕是皇帝。”
是的,她是皇帝。
从今日起,天下皆在她掌中。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
1.谢丞相不会被草草放过,明天番外里会处置他
2.大家千万别急着跑路哇,明天开始更新番外,很多正文里没交代的会在番外里说清楚的
3.柳昭仪是和谢丞相合作,决意除掉景曦,哪怕用自己的性命作为代价,也要为太子铺平道路。但是她没有想到被摆了一道,太子年纪小,根本坐不稳皇位,来的这一众人另有计划,他们选的是楚王。
然而选谁都没用,他们没料到,景曦本来就打算在登基大典上图穷匕见,直接把皇位拿过来,楚霁就是被她派出去干这个了。计谋再精妙,没兵打不过景曦,一样只能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