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女年纪尚幼, 何以令她以身犯险?”
得知此事后,最先坐不住的是慈宁宫的贵太妃。她侍奉先帝多年却无儿息,拿望舒当自己的嫡亲孙女看待, 一听此事, 立刻亲自出了慈宁宫,到凤仪宫去了。
说完景曦,贵太妃又转头数落谢云殊:“皇后, 太女也是你的独生女儿, 竟然也不劝着皇上吗?”
谢云殊不得已, 连忙起身请罪。
贵太妃年纪大了, 性格倒像是小孩子,越发任性起来。景曦也只能好言好语地安抚,就差指天发誓绝不会让望舒出事,好不容易才送走了贵太妃。
“你也觉得朕心狠吗?”景曦问谢云殊,“你我只有望舒一个女儿,却要让她到那等险地去。”
谢云殊摇头:“皇上是为了望舒着想。”
他言辞恳切, 并无半点作伪之处:“望舒有些太顺了。”
“是啊。”景曦缓缓地道, “有些太顺了。”
作为当今圣上唯一的子嗣, 自幼就被立为储君, 兼之幼年聪慧,从来都是顺风顺水。望舒活了十三年, 没有栽过跟头, 没有受过挫折, 心比天高自负聪明, 这恰恰是最令人担忧的。
“与其让她将来在皇位上跌个跟头,不如现在先让她受点磨难。”
赈灾之事十万火急,容不得半分拖延。第三日, 望舒与裴少卿就动身离京。带着大批赈灾银粮,以及五千随行军士,开赴嘉州赈灾。
说起来,嘉州的运气实在不好。几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百年难遇的旱灾,灾民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几十年后,又生洪灾,再次毁了兴盛起来的城镇。
到嘉州的第一日,望舒先略作休整,紧接着迫不及待地亲自前往查看灾情。
入目景象令人触目惊心,嘉州首府合阳城还好,因着是州府所在地,地势高,排水设施完善,这些日子已经将水排出。临近的几个城镇可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位于嘉水下游的扶翎县受灾最重,其中临近嘉水的一个小镇,现在还全在水里泡着。
水退之后,入目一片狼藉。望舒沉着脸远望,只见合阳城城门外挤满了衣衫褴褛的难民,城门紧闭,城内外哭声震天。
“为什么此次水灾如此严重?”望舒质问,“嘉水并未漫堤,雨水虽多,却并非无力回天,为何扶翎水患如此深重,城中积水根本排不出去,甚至还倒灌入城内?!”
“这个……那个……”嘉州知州顾左右而言他,“殿下不妨先等水灾退去,臣一定查实原因,重责相关罪臣!”
望舒回房间之后就气得摔了个杯子。
裴少卿不劝,等着她缓过气来,才道: “附近大夫、医官都寻来了,已经安顿下来,知州敷衍塞责,回京之后自有千百种法子对付,殿下不如先看眼前。”
望舒点头,面色沉沉:“今日天色已经晚了,从明日开始,一边赈济施粥,一边排查难民,生病的救治,死了的埋葬,一旦看上去不对,全部报上来,防止发生瘟疫。”
裴少卿肃然应下。
大灾之后往往会有大疫。目前国库充足,银粮兼备,赈济虽然繁重又琐碎,但最麻烦的是要提防瘟疫出现。
“药材恐怕不够。”裴少卿含蓄地提醒,“合阳几个大药庄中的药材被淹了一部分,剩下全部凑起来都不够合阳百姓用。”
望舒回头看他:“你什么意思?”
裴少卿伸手在茶盏里一蘸,就着茶水在桌上写了几个字。
“他们敢!”望舒柳眉倒竖,“孤亲身前来赈灾,谁敢做手脚?”
裴少卿道:“囤积居奇的事,不是他们最爱干的吗?当然,太女殿下鸾驾在此,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做,或许过两日,正当药材马上要见底的时候,就会有世家富商递帖子,想上门拜访太女殿下。”
“囤积居奇为的不是钱的话,那就是为卖殿下一个面子。”裴少卿下了论断,“反正他们总不会亏。”
“孤偏不给他们这个机会!”望舒恨恨道。
她说做就做,第二日,东宫属官就以皇太女的名义广贴布告,开始以市价收购药材,以防治瘟疫。同时,又将能收集到的药材全部拿出来,派医官熬煮汤药,发放给难民百姓,又派大夫医官出去免费行医施药,设置了仁心所,凡身患病痛的难民均被安置在此处。
裴少卿还不知从哪里寻来了几个嗓门格外大的人,每日站在城门处、主要道路转角处等地大声宣传,说朝廷派人前来赈灾,免费行医施药。
穷苦人家寻常连吃饱饭都难,哪里有钱求医问药。往常生了病都靠熬着,而今听说朝廷免费行医还送药,都壮着胆子过去。有病的通通被安置进仁心所,这样一来,掐断了瘟疫的源头。
然而,药材有限,第二日,属官就哭丧着脸过来禀报,说药材不够了。
“还能坚持几天?”望舒问。
属官抬起手比了个二。
望舒:???
望舒:!!!
“消耗的这么快?”她难以置信地问。
属官诚实点头。
她转头又叫来裴少卿:“裴家筹措的那批药材多久能到?”
裴少卿道:“三日,这是最快的速度,族中已经将储备的药材搬空了。”
“一天半!”望舒咬牙道,“不计成本代价,一天半之内将药材送过来,不管裴家花了多少银子,孤都给你们一分不少填补上。”
她心里痛的滴血:“孤总要让他们将银子吐出来。”
裴氏的药材并非在嘉州筹措,饶是速度快,也险些供应不上。望舒将裴氏筹措药材花费的银子填补上,心疼不已,打定主意要在当地囤积居奇的世家富商身上捞回来。
她先假装药材源源不断,暗中命人在外采买药材,花费高价运过来。待这样折腾了数十日,眼看望舒的财力快撑不住了,世家先一步低了头——他们囤积的药材数量太大,皇太女的药材又不知道还有多少,万一当真砸在手里,一方面赔钱,另一方面还得罪了储君,十分不划算。
眼看世家先一步低了头,望舒暗中也松了一口气。碍于还在嘉州的地盘上,她表面与当地世家敷衍,实际上早已经写了奏折递往京中。
这种事一般抓不到证据很少有人直接一状告到天子那里,何况嘉州世家盘根错节,在京中也颇有几分能耐。然而望舒又与众不同,皇帝只她一个女儿,生下来就是板上钉钉的未来新帝,根本不怕母亲生出疑心。不但如此,她表面上该做的一样不落,临回京前,还毫不客气地将当地世家送来的礼全部收下。
“这张琴不错。”晚间在驿站停歇的时候,望舒过来挑挑拣拣,“父亲应该喜欢,不过父亲已经有了一张绿绮——少卿,你要吗?”
裴少卿犹豫道:“这不太好吧。”
望舒冲他摆手:“孤要是私自收下,那叫贪赃,孤先将此事在母皇面前交代过了,这就叫心安理得,过来挑拣,就当是给家里人带的嘉州土特产了!”
裴少卿:“……”
尽管嘴上说的轻松,实际上望舒心里十分不忿。她活了十三载,在母亲的庇护下从未吃过半点苦头,又生来聪慧,朝臣为了奉承皇帝皇后并太女,一向捧着她,便是她犯了错也要说成对的。而今一朝离京,才发现原来臣下并不是天生就会尊奉她的,他们会敷衍塞责,会认为她年幼好糊弄,认为她以女子之身窃据储君之位荒唐。
——这就是母亲痛快放自己出京的原因吗?望舒想。
她闭了闭眼:这样也好。
这样也好,在自己生母做皇帝的时候栽跟头,胜过将来做了皇帝栽跟头。前者无非丢些脸,后者却可能毁了江山社稷。
望舒辗转难眠,直到半夜才睡下。
睡梦中,她隐隐感觉榻边有些动静,迷迷糊糊翻身坐起,往地上脚踏处一看,赫然是一具倒毙的尸体!
望舒:!!!
她定了定神,硬生生把涌上喉咙的尖叫压了下去,下意识环顾了四周,轻声道:“是鸾仪卫的大人吗?”
她知道母皇设鸾仪卫,监察百官,拱卫君王。此次出京,虽然母亲嘴上不提,但她身边一定有母亲派来的人保护。
屋内一片死寂。
望舒不服输地睁大眼,硬是坐在床上不肯低头——这或许也有尸体太吓人的缘故。
没人回应她。
望舒终于败下阵来。她沉默了片刻,认命地大喊一声:“来人,护驾!”
深夜的驿站灯火通明。
继皇帝少年离京在驿站遇刺之后,短短十余年后,第二次发生驿站遇刺案。
这次的受害者,是奉旨出京赈灾归京的皇太女殿下。
谢皇后匆匆赶来东宫,慰问自己从头到脚连根汗毛都没伤到的爱女;贵太妃哭天抢地,要景曦严查凶手;以裴少卿为首的一众东宫属臣全部守在东宫檐下,神情紧张。
女帝景曦亲临东宫,冷着脸将足足二尺高的奏折扔在了望舒面前。
“母皇恕罪。”望舒跪下请罪,“是儿臣犯了错,儿臣知罪。”
“你错在哪里?”景曦问。
她寒声道:“你离京数月,参你的奏折摞起来有二尺高,说你为难地方官的,说你胁迫嘉州世家的,说你压低药材价格的……若不是你遇刺,百官调转了风向,今天这些奏折就该摔在你的脸上!”
望舒垂首,不敢辩解。
“禁足十日。”景曦做出了决定,“反省己身,想想如果再来一次到底该怎么做!”
“我还是会这样做!”望舒低低道。
景曦转身:“什么?”
望舒大声道:“嘉州知州推诿塞责,当地世家囤积居奇,意图借灾情牟利,儿臣只是不愿让步,明明儿臣没做错什么!难道没做错的反而要向做错的让步吗?”
景曦久久地凝视着面前这张犹带稚气的小脸。
她的女儿年幼、自负、骄傲、聪慧,还有点固执,但当望舒反驳时,景曦却丝毫没有生气,也没有出言驳斥望舒这有些天真的话。
当望舒学会反驳她,学会自己去观察世相时,就意味着这个还有些稚气的女儿将要飞快长大了。
——因为曾经的她也是这样。
“等你坐上朕的位置,你就明白了。”景曦伸手摸了摸望舒的头顶,“你父亲很担心你。”
皇帝起驾,回了宣政殿。
裴少卿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太女正抱膝坐在榻上,神情微带惘然。
“殿下?”裴少卿轻轻唤了一声。
望舒抬首,眼里并没有挨骂之后的哀伤难过,反而像隔着一层雾气般茫然:“少卿。”
裴少卿:“嗯?”
望舒轻声道:“孤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太明白。”
“殿下可以慢慢想。”裴少卿蹲下身,仰头看向望舒,认真道,“如果殿下愿意的话,臣也可以为殿下出谋划策。”
从这次离京又归京之后,朝臣发现,皇太女似乎更加聪慧通透了。
她开始正式随着皇帝上朝听政,参阅奏折。原本的骄傲自负也渐渐收敛起来,行事也越来越像皇帝,喜怒不形于色。
太女遇刺的案子三法司查了半个月一无所获,三法司长官羞愧地入宫请罪。最终鸾仪卫查了一个月,查到了顺恩王身上。
顺恩王,先帝所封最后一位太子,换句话说,他活着就是皇帝篡位的证明。只是皇帝权柄极重,顺恩王即使活着,也只能龟缩王府,不敢露头。
“那就杀了吧。”景曦漠然道,“父皇在地府待得久了难免寂寞,他的小儿子能承欢膝下,想必十分喜悦。”
顺恩王最终被赐了鸩酒,他今年才十七岁,还没来得及娶妃纳妾,亲娘早死,母家式微,算起来并没有什么能被株连的亲族。赐鸩酒当天,望舒坐在王府对面的酒楼上,神情有些惘然。
“孤确实有点傻。”她轻声道。
这句感叹不是因为顺恩王,而是当她平静下来之后,发现这次离京途中,自己确实很多地方做的不妥。
如果不是母亲坐在皇位上,如果不是有鸾仪卫隐藏在暗处,那她很可能要么遇刺,要么回到京城之后被满朝参奏的抬不起头。
“殿下还年轻。”裴少卿安慰道。
“你说过你会一直陪在孤身边的。”望舒转头,看着他强调了一遍,“没错吧。”
裴少卿顿了顿,点头:“没错。”
及至十八岁那年,皇太女已经变成了她母亲当年那样,长于谋算,八风不动。作为皇帝独女,她的储君之位也坐的很稳。
“不可能。”景曦摇头,“望舒,你要选正妃,整座京城的世家公子任你选,但裴少卿不行。”
“为什么?”望舒托着腮问母亲。
“朕倒是没什么意见。”景曦声明,“不谈裴氏权柄太盛的问题,也不谈朕辛辛苦苦为你选出来的未来重臣入宫是不是有点可惜的问题——你自己去问问裴少卿,他愿意入宫吗?”
望舒:“为什么不?孤这么喜欢他,只想要他来做正妃。”
景曦扬起眉:“朕问你——小点声别让你父亲听见——让你来选,你是愿意做你父亲,还是枕溪?”
望舒知道景曦的意思。楚枕溪楚霁,在母亲年少时扮演的就是裴少卿的角色,母亲登基后,楚霁承爵楚国公,接任六部尚书,不过三十出头就位居丞相,权势过人深得信重。
而她的生父谢云殊,名满天下的世家公子,伴驾十余年,稳坐中宫之位,母亲甚至为了他放弃后宫,是一段难得的佳话。
“做楚国公!”望舒道。
景曦一摊手,笑了起来:“你也知道该选哪个是不是?太女妃、皇后,听上去再风光,也只能困在后宫里,说句不好听的话,生死不由自主,做重臣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望舒:“……”
她不甘心地跺跺脚:“儿臣觉得他说不定就想做皇后呢?”
“那你自己去问。”景曦道,“朕不想乱点鸳鸯谱,结一对怨偶——你不能勉强裴少卿,你父亲很看重他!”
望舒不信这个邪,提起裙子,自信地走了:“儿臣会去问裴少卿的!”
景曦看着女儿离去的背影,大大摇头:“你父亲外柔内刚,裴少卿也是一样——朕问你,你能保证不会再纳其他侧妃吗?”
望舒脚步顿住,回头露出一个诧异的表情:“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不重要。”景曦坦然道,“朕甚至希望你后宫里多几个人,问题是裴少卿愿不愿意——所以朕才叫你不要强迫他,到头来你们要是成了一对怨偶,岂不是太可惜了?还不如谨守君臣之分,或许还有君臣相得的佳话。”
望舒的眉拧了起来:“母亲……”
景曦:“嗯?”
望舒沉吟道:“其实……儿臣似乎也不是那么喜欢裴少卿。”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望舒的番外就完了,应该还有三个番外:蕙仙代表的女官番外、后世番外、上一世谢云殊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