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就在人人以为今年不会下雪时,京城忽而落了半夜,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肥。
红灯笼上的雪簌簌地撒了一地,隐入满目苍白。院门吱呀开了条缝,鱼贯而出好几人。
一张长条凳架在雪中,四只脚深陷进雪地。灰色袄子上落了雪,胖手将它打了插进袖口里,巴不得脖子缩进衣领,只看见上嘴皮子动了动。
“您就和老夫人认个错吧,她宠着您呢。”呼出的白气一会儿就成了冰碴子,嘴瓣上的山羊胡花白一片,不知道的以为他垂垂老矣。“要闹咱们也不是这时候闹不是?”
他指着门口两盏摇曳的红灯笼,又盯着眼前女孩的一身白衣,苦口婆心道:“二小姐,咱们回去把衣服换了。再将二夫人的牌位搁好,老太太那儿说两句软和话,这事儿不就过去了?”
大冷天的,没人愿意在外头吹风。尤其是前院正热闹,大小姐明日出嫁,今晚就炖了一铁锅羊肉汤。白花花的羊肉连着皮,里头有红枣丹参,熬了一天了都,放进嘴里吸口气就化进肚里,别提多诱人。
约莫是想起那锅汤的滋味,丰厚的嘴唇上下抿了抿,腆着笑要把大事化小。
圆领白衣的小姑娘生的比旁人纤细高挑,穿的不少脖上还围了一条纯白色没有一点儿杂毛的狐毛领子,看起来仍是单薄。尤其是她没有血色的唇,和比雪还惨白的脸蛋,冷漠的思索的迷茫的不知所错的眸子,很难让人觉得她不奇怪。
她胸口抱着一块新木雕的牌位,用衣服裹住,默不作声地自己趴在长凳上。
“我的二小姐啊,您这是何苦啊!”有奴仆拿来木棍,被胖手虚虚拦着,也不知他这句何苦说的是什么。是何苦为难自己,还是何苦为难这些下人。
女孩表情很漠然,仿佛这些事都与她无关,视线直勾勾盯着前面一小块花白的雪,在想着什么。
耳边传来几声叹息,木棍用力挥下,白色绣了几朵雪花的长裙颤动了下。女孩痛呼一声,牙齿咬住下嘴唇,接下来没发出任何声音。
都是雪白一片的地儿,除了两盏红灯笼,竟然也生出别的红色,颜色比红灯笼还打眼。从她的长裙处一点点梅花形状开始,然后扩散成一片血糊糊,额头上的汗水滴进雪里,砸出一个和她眼睛盯得地方一样的小坑。
“哎呦!”挥棍的奴仆手背被雪球砸中,坏心眼的人里面还包了石子。“谁在那儿!”
他愤怒的朝屋檐积雪处喊道:“我们是安顺伯家,是谁在造次,小心抓了你报官!”
有位小人蹲在院子檐上,脑袋罩进硕大的黑色斗篷里。看不清他长相,声音却传来了:“我朝律,私下打,小丫鬟,该鞭刑。”
“你!乳臭未干的贼小子说什么劳子浑话。”挥棍的奴仆撸起袖子就要迎上去,被胖手一把拦下。
他正愁找不到借口,眼下倒是个停下的好时候:“这位小哥说的在理,还不停下?咱们进去同老太太说了再定夺。”
奴仆眼底怒气盎然,依然兴致冲冲,见拦住他的是吴管家,气势当场就弱了半分,嘟囔道:“吴管家,老太太说了要打二十大板,这才打了一半,咱们停下老夫人怪罪怎么得了?”
愚钝!吴管家瞪他一眼。
二小姐就是有天大的过错,也是他们的主子。今天她穿白衣闹的厉害,老夫人是气的不轻,但也没真想要了她的命。二十大板!成年女子都扛不住,何况二小姐刚刚十二,打下去还不没命了?
回头老夫人可不会自己揽下罪,还是他们这群下手的倒霉?吴管家双手搓的通红,捂住耳垂揉了一圈,回忆自己最近是哪儿出了纰漏,让老夫人嫉恨上了。
他一时没想个所以然,只能赶着人进去,蹲下身对女孩儿说道:“二小姐,想清楚了,您就敲敲门,我在里面候着您,外头风大雪也大,您别倔强和自己过不去啊。”
吴管家忌惮老夫人,虽说找了个借口没再打人了,倒也不敢将人放进去。门便虚掩着,留下一张长凳,一个不知思绪飘去哪儿的女孩。
雪球砸到屁股上的伤口,女孩疼的有点回神了,从长凳上翻下来,坐在雪地上。初时屁股上的伤极疼,淌出的血染红了白的雪。到后来实在冷的厉害,伤口冻没了感觉,她觉着这么坐着也挺舒服。
屋檐上的小子见她许久没有反应,既不喊疼也不像其他女孩嘤嘤哭个没完。一跃而下,走到她面前,张开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原来你,还没死。”
女孩儿这才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一副稚童模样,大概比自己还小了点。黑色的斗篷有一半垂在地上,一看就知穿了大人的衣服。眼睛生的很明亮,眉毛似杂草长得乱七八糟,皮肤黑黢黢地,是个野小子。
“我说话,你听见,没有!”没人能与他面对面说话还忽略他,这不禁令他怒上眉梢,盯着女孩儿的脸蛋,好像这样能更有气势。
耳朵渐渐红了,慢慢这样的潮红挪到脸颊,他该庆幸自己皮肤黑,没让人一眼看出他的窘迫。
这一双他从没见过的眼眸,颜色浅淡的像新茶泡出的第一道茶汤。她似乎也是盯着他的,可感觉又像是发呆,鼻子小巧高耸,在她脸上格外的秀气,皮肤白的几近透明。
长这么大,他没见过比她还白的女孩子。别说女孩子了,就是比她白的人也没见过。他伸手比划了下,确定这个女孩眼窝有点陷下去,长得和京城里的任何人都不像。
黑乎乎的手隔空比划了好几下,他头一回觉得自己的手特别碍眼,抽回身后说道:“你知道,我救你。”
“原来是,小结巴。”女孩儿粲然一笑,总算听出小子说话不对劲的地方。这样灿烂的笑容,更加适合她异于常人的明艳长相。
刹那间,就是再黑的脸色也挡不住潮红。贼小子侧过头恶狠狠地警告:“不准学,我说话!”
“哦。”女孩听话的闭嘴,抱着牌位又开始盯着某处发呆。
等不好意思地燥热散去,小子扭过头看她仍是在发呆,不禁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饿了,”女孩摸着自己的肚子,当疼痛褪去,她恍然发现自己一天没吃任何东西,肚子很合时宜的响了两声。
就因为这个,发了这么久的呆?贼小子很想敲敲她的脑袋,大雪是不是下到她脑袋里了。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起身拍落自己的雪:“你等我,我去找,吃的!”
女孩儿仅是把他当做一句玩笑话,没想一会儿他真回来了。一手怀抱着铁锅,一手提了炭炉。
速度极快的几步,汤汁居然一滴未落。他在雪地里刨个坑,炭炉埋在雪中,上头架着铁炉,正咕噜咕噜煮着羊肉汤。
“驼背胡,羊肉汤,最好吃。”
女孩抬头望了望天,现在应该还没有那家铺子开门了吧,他是去别人家把人做生意的本钱'拿'过来了。她狡黠地盯着他,夹了一筷子羊肉放进嘴中,好吃的差点把舌头吞掉。
小子看出她的意思,脸上一红:“我给了,十两金。”
女孩一听目瞪口呆,十两金子能买多少只羊了。吃的愈发畅快,要知道这肉莫不是比麒麟肉贵。
看她吃的开心,小子嘴角向上翘,将一路上打好在腹中的草稿吐了出来:“我救你,要报恩。书上说,你应该,要嫁我。”
一口羊肉汤没吞下就吐了出来,女孩没想这世上还有比自己奇怪的人,背过身直接忽略他。
小子挠挠头,难不成她是嫌自己口吃?脸上黑了一片,许久后他才想到也许是自己太着急了,补救道:“你又在,想什么?”
“我在想有一天我会变成男人。”
“不、不、不可能!”答案太吃惊,小子没忍住口吃的毛病又犯了。
女孩喝完羊肉汤,碗搁在地上。膝盖弯起,双手交叠,脸埋进手臂里,只露出浅淡的双眸:“为什么不可能?你看过不少书吧,你瞧书中有些狐狸能变成人,有的人能变成鸟儿,还能六月里下大雪。那没准有天我也能变成男人。”
小子仍想说不可能,但他看的书中确实有狐狸成了人。不仅是狐狸,小猫小狗甚至是檐下的蜘蛛也变成了人。他看着女孩儿脸上一片真诚之色,认真的思考起来,动物能成人,那女人变男人起码还是在人中变来变去,好像能说的通。
可是!他耳朵红彤彤的,脸上出现纠结拧巴的神色,她变成男人了,他怎么娶她?
“你也认为我说的没错吧,或许我明天醒来就是男人了。”女孩见他脸上的表情,心中暗笑。“要是真能如我愿,睡着了我都要笑醒!”
贼小子很纠结,但看见她的笑,突然坚定地说道:“男女,都一样!我娶你,我打仗,你摇旗!”
女孩愣住,浑身僵硬。此刻的情绪居然比刚刚被打时要澎湃的多,她明白他的意思,是男的是女的都一样。若是她是男人,他也要娶,以后他在前面打仗,她在后头挥军旗。
“你说男女都一样,你也觉得可以么?”她简直要兴奋的跳起来,根本没在意后头什么娶不娶的。
小子不知所谓地点头,发现炭火不多,羊肉汤上出现油花浮沫:“我去找,炭火。”
女孩开心的笑一直没放下,她直接从怀中拿出牌位,掰成两半丢进火炉里。
“你、你做什么!”
“我想明白了,谢谢你。”女孩甜甜一笑,拨弄碎木块让它烧的更透。“原来我没有错,也不是异想天开,更加不是什么怪人。”
小子吓得不轻,一会儿看着她,一会儿看着熊熊燃烧的牌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人死了,就什么都不剩下了。她就算想留下,也不会住在这么便宜的樟木牌位里,你不用担心,她眼界高着呢!”女孩儿安慰他,两人就着最后一点火星子吃完羊肉汤。
女孩吃饱喝足,起身时感觉屁股火辣辣地疼。她行了一个礼:“我要进去了,以后有机会再见。”
天边隐约有了光,门口也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怕是接亲的人要来了。
小子望了眼天,心里大呼不好。玩的开心一时忘了时辰,再过一会儿娘亲就要起了,不见他恐是要大发脾气禁他足。
“等着我,来娶你。记得要,写信去,景王府!”他飞快在女孩脸上啄了口,几步就消失在雪中。
女孩摸着脸蛋忽然热的一块,渐渐反应过来,她被一个比她还小的贼小子亲了?
“登徒子!小色鬼!”她大吼道,自然无人回应。
赶在生日这天开文,希望一切都会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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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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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