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暮色 第13章 Chapter 13

很清凉的夜晚，天空铺满繁星，水声与年轻人的嬉闹声从坡下传来。

来观星的游客出乎意料得多，蒋釉楠站在原地有些茫然。蔺辞把机车停在路边，回头看了她一眼，打开手电筒走在前面。蒋柚楠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跟在他身后。

山顶气温低，他把夹克外套借给她穿，自己则单穿一件黑色汗衫，露在外面的手臂线条真是流畅，手指勾着车钥匙转起来，格外懒散随意。

约是嫌弃她走得慢，男人步子迈得一会儿大一会儿小，遇上不好走的坡道，会默不作声地回头朝她伸手搭一把。

蒋釉楠每次收手得很快，她对他不算信任，觉得他愿意带她出来是找乐子罢了。反正年轻漂亮的女人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是图个新鲜，图个刺激。

找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下，这里离露营区有些距离，能听到那头有人弹着木吉他唱情歌，有人围成一圈做游戏跳兔子舞。蒋釉楠望着这些景象，感觉深夜鲜活起来，没有像以前那般难熬，之前程勖华从不允许她晚上外出。

蔺辞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手上多了两罐啤酒。

“哪来的？”

“遇到了以前在码头的朋友，他们带的。”

蒋釉楠脸色微变：“你告诉他我在这儿？”

他摇摇头，表情镇定极了：“我说我过来泡妞，他就赞助我了。”

“登徒子......又占我便宜。”蒋釉楠白他一眼，接过铝罐，扣开拉环，啤酒沫“刺啦”涌出来，她慌张叫了声，下意识把嘴凑上去吸，但还是没喷出来的多，稀稀拉拉流了一身。

蔺辞倚着旁边的树，轻笑：“傻婆。”

蒋釉楠掀眼，看到手电筒的光漏在他的长睫下，锐气的黑眸闪烁着一丝狡黠与兴味。

“阿辞，你暗算我！”

她立刻反应过来，猛地站起来去抢他手上的另一罐。蔺辞抬着手臂，逼她跳起来够，几番纠缠，她给他下套，指着他背后斜上方的天空，佯装惊讶：“快看，流星！”

蔺辞下意识扭头，看到夜空安静如画，知道自己上钩了，可回神已晚。

蒋釉楠跳起来勾住他的手臂，用劲儿往下拖，抢走了啤酒罐。

她把罐口对着他，拉开铝扣，清脆响亮。啤酒喷出来，溅到蔺辞脸上，嘴里一抹淡淡的醉香，耳边是她轻盈的笑声，像一串春雨淋湿了他。

蔺辞也陪她闹，抓住她的手腕拉近怀里，让她背对着他靠着，然后抢过啤酒罐，故意把酒往她脸上泼，不停问她“好不好玩？好玩吗？”

脸和头发无一幸免，蒋釉楠在他两臂之间躲来躲去，冰凉的酒顺着脖颈流进衣服里，她已顾不上形象地嬉笑尖叫，只觉得兴奋。

猝不及防地，外头有道人影路过：“食屎啦！野战这么大声！想上明早头条啊！”

“……”

不知是谁先滑的手，手电筒和啤酒罐都掉到了地上，光束翻滚摇晃着。

气氛骤然安静，却似有无形的尘粒围绕着他们浮动。

蒋釉楠侧头抬眼，半束光遗漏在男人脸上，下颌线紧绷。

他垂眸盯着她，纯黑的莫比乌斯耳扣浅浅亮了亮。

恍惚间，薄荷与海风的味道在他怀里糅合，她感觉身体每一条血管被唤醒，没有羞赧，没有焦躁，是许久未有的愉悦。

“你的手帕呢。”蒋釉楠主动与他拉开距离，语气熟稔了些，“我想去溪边洗脸。”

蔺辞后退了一步，目光匿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他低头手伸进牛仔裤袋左摸右找半晌，才如梦初醒地指向她身上的外套，语气倒是与平常无二：“在夹克的内袋里。”

蒋釉楠拉开拉链，照着他说的地方找到了帕子。灰色格纹，新料子，与上次他在学校里想拿给她擦手的那块不一样，也许他家里备了很多条替换。

“真难得，你会有随身带帕子的习惯，我以为就程勖华喜欢讲究这些老派的绅士礼仪。”

她在前面走着，蔺辞跟在后面帮她打灯，淡淡回应：“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一直没改。”

“看不出来你还挺精致的......”

他们一路说着闲话，到溪边清理脸上身上的啤酒。清凉的溪水泼在脸上，大脑变得清醒，蒋釉楠擦完脸，把手帕洗干净，还给蔺辞，视线正好扫过他的腕表。

入夜已深，早就过了十二点，天空仍然没有动静，露营区的游客像熄了火，声音湮了大半截。四周静谧，只有溪水潺潺流淌，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蒋釉楠抱膝在蔺辞身边坐下，抬头问：“今晚真的有流星？”

“会有的。”蔺辞也仰头看天，“心诚则灵。”

约是太晚了，嗓子疲惫，他的声音有些懒洋洋的，像拂过树林的风。

“程勖华说唯心主义都是骗人的，让我少信。” 多时身边没有出现一个能说话的人，蒋釉楠今天开了话匣子，“有次我在家里天台上烧纸，被他说教了一顿。”

“给你母亲烧纸？”

蒋釉楠摇头：“那天不是母亲的忌日……这件事该怎么说呢，你应知道我是怎么被程勖华收养的吧，当年珍珠号的事情闹得这么大。”

蔺辞默了一会儿，收起伸直的腿，与蒋釉楠保持同样的坐姿，颔首示意她说下去。

他深邃平静的目光在幽暗里显得尤其认真，是一个有礼貌的倾听者。

这样的眼神让蒋釉楠很舒服，继续诉说：“我有个妹妹，跟着我一起被卖了，可我们上船前蛇头把我们分开了，后来我运气好活了下来，程勖华收留了我。一开始那段时间我总觉得对不起小妹，信了民间的说法，在她头七这天烧纸招魂，如果她晚上没有给我托梦就说明她可能还活着……你可别笑我，那会儿我比较蠢，所有知识来自我家的小山村，干些迷信的事情应该很正常吧……”

“然后呢，程先生不准你祭祀？”

蒋釉楠将那晚的事情回忆了一遍：“我只记得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挂脸，说了我几句，然后让人灭了火。后来我从家仆口中得知，程勖华最厌烦迷信祭祀，清明节之类的，也不会去给亲戚上坟。”

蔺辞随手捡起地上的石子，握在掌心摩挲，沉吟片刻，道：“程生白手起家，阅历深厚，事业成功，要什么有什么，当然可以不信。可信佛信神本身由自己决定，人活着总得要有个念想，你还记得你妹妹是怎么......”

他侧眼，刚好瞥到女人敛眉平视前方，抱着膝盖蜷缩着，表情有些落寞。

蔺辞喉咙干涩一瞬，把欲问的话暂时咽下去，抬手将石子扔进小溪，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流星转瞬即逝，要早些把愿望想好吗？”

蒋釉楠撑起脑袋，偏头看着他：“我从懂事起，无论是拜佛亦是过生辰只许同一个愿望——好好地生，好好地死。”

“好好地生，好好地死……”头一回听到如此朴素的愿望，蔺辞低头对上她的眼睛，“你现在算好生吗？”

“算。”蒋釉楠眯了眯眼，“今天算。”

蔺辞饶有趣味地哼笑：“今天算？那明天后天怎么办。”

她拔了根草，手指搅着玩，“我母亲临终前说过，其实活着便可以好生。可我这个人大概比较贪婪，总想要更多的东西，所以不会那么轻易死掉。”

蔺辞调侃：“我怎么记得某人之前与程勖华说不如死了算了。”

他直接喊了程勖华，不是尊称，莫名有一种与她统一战线的意味。

虽理解得毫无根据，蒋釉楠心里却很受用，开眉展眼：“那是故意气他的，我才廿二欸，还没活够呢......”

这时，远方一声“流星来了！”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风变得亢奋不已。

姗姗来迟的流星从云间飞快闪过，拖着明亮而湿润的光束。

第一颗。

蒋釉楠蹦起来，从宽大的袖口里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天，示意给他看。

那颗星仿佛从她指尖掠过，引导着他的视线。

第二颗。

蔺辞缓缓起身，随即手腕一凉，被抓了去摇晃几下。

她说：“阿辞，你扶我。”

第三颗。

她踩在石头上，仰脸望着夜空，一双瞳仁剪秋水。

蔺辞惊觉，看到她眸底映着满天星斗。

第四颗。

蔺辞问她：“好看吗？”

“好看。”蒋釉楠回答着，不经意斜眼往男人瞅，顿了顿。

夹克领口的薄荷味贴着她的鼻尖，加深它主人的脸廓，让她忽略不了他。

“阿楠，我不知你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但祝你得偿所愿，好生好死。”

蒋釉楠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又很快消失，宛如一闪而过的流星。

她知道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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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机车驰骋蜿蜒的公路。

榕庄是去山顶的必经之路，人们陆续下山，基本没看到上山的车子。

机车速度不快，意犹未尽地在盘山公路上游荡。

蒋釉楠坐在机车后座，虚搂着男人的腰，逐渐从方才壮观的流星雨清醒。

手背蹭到一丝凉意，她愣了愣，往下看，是一滴露水。

一切结束后，胸腔好像被抽干了，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名唤寂寞。

余光有微小的车灯进入视野，她不经意一撇，骤然脸色苍白。

底下视野内的盘山公路，熟悉的商务车驶入，正在逼近榕庄的位置。

仿佛一场大雨浇灌下来，蒋釉楠手脚发凉，不自觉掐男人的腰，失措地大喊：“蔺辞！是程勖华的车！”

男人头盔动了动。

蒋釉楠喉咙都在发紧，却只听到闷闷一句：“抱紧。”

刹那间，前灯熄灭，车体迅猛加速，浸入黑夜。

风在耳边呼啸，蒋釉楠紧紧抱住蔺辞的腰，引擎的轰鸣和强烈的速度快要击穿她的身躯，心跳与车速同步，急速跳动。

下路的车灯闪烁，眨着深红的眼睛，像一道追逐的影子。

后来的后来，蒋釉楠想起这漫长的一夜，应当才是她对程勖华不忠的开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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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