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朝律法,皇后薨,国丧一年,臣子只需在半年内禁宴乐婚嫁,以示哀悼便可。
以往只有皇后的亲生子为表孝心,会自愿将禁期延长至一年以上。
朱慈音面色古怪起来,薛诲与她根本没有亲缘关系。
表这番孝心是为何?
难道是因为叡灵之故?
绿萼不疑有他,继续直言道:“是啊,薛大人感念皇后娘娘恩情。原本他与娘娘非亲非故,扶灵是于理不合的。然他执意求请圣上,在太极殿前跪了整整两日呢。”
朱慈音停下脚步。
“恩情?”
她待他,哪有什么恩情可言?
“小姐可别想岔了。”绿萼以为朱慈音吃醋,连忙解释,“您想想,薛大人既能求到圣上跟前,对先皇后的心思定是清白的。奴婢听说呀,是先皇后曾救过薛大人的性命。”
朱慈音几乎怀疑自己的耳朵。
她什么时候还救薛诲的性命了?
他救过自己的荣华富贵还差不多。
宫变那次,是薛诲涉险突入四皇子宫室。原本自己被掳的消息已被散了出去,哪怕是再晚一个时辰现身在众人面前,都会被视作不清白之身。
从此与皇后尊位无缘。
四皇子当时对她并没有伤害之意,也自知穷途末路,只是想在最后恶心李莅一把。
她也不是头一回被幽禁,当时还要了一桌餐食,心里计较着若做不成皇后,该拿这出变故从李莅那换得什么条件。
薛诲孤身杀进来的时候,她还在细品一碗菌脚老母鸡汤。
“哎呀小姐,您千万别多想。”见她不动不语,绿萼急了。
“您不会偷看了奴婢压在枕头底下的白月光地摊话本吧?给薛大人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肖想先皇后呀,那可是圣上护在心尖上的眼珠子。”
“好了,闭上你的小嘴,越说越不像话。”朱慈音听这长长一段,一句也不像人话。
什么眼珠子。
鱼目珠子还差不多。
“赶紧回房,小心隔墙有耳,被人举告你妄议天子。”
“是。”绿萼可怜巴巴地应了一声,跟上了自家小姐变得仓促的步伐。
第二日,朱慈音才起身,绿萼刚服侍她换上鞋子,又听见院子里来了外人。
“二小姐,薛府来人了。”是朱王氏身边的婢女。
朱慈音将眉一沉,绿萼兴奋地抬起头。
“小姐,今日奴婢为您好好梳个发髻。”
“不用。”她慵懒垂眸道,“怎知是不是来兴师问罪的。”
“小姐。”窗外婢女提醒,“国公夫人亲来纳征请期,广佃侯夫人陪同在侧。”
朱慈音倏地抬起头,“你说谁?”
婢女怔怔的,“广佃侯……侯夫人。”
是姑母。
朱慈音愣愣地张开檀口,半晌,她反应过来,急切地拉住绿萼的手。
“快,为我梳个流云髻。”从前姑母赞过她梳流云髻最是好看。
“是。”绿萼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眼里尽是惑色。
妆点完毕,朱慈音套上一条葱黄色棉裙,披了件莲青缠花纹褙子,丁香耳珰垂珠,并着串樱粉络子,总算娇娇俏俏得像个小姑娘。
在大徽朝二十岁都是做母亲的年纪了,可朱慈音因一直待字闺中,旁人也都拿她当作少女看待。
朱氏生得也确还是十五六岁模样。
初初醒来从镜中第一次看着她时,便有一种返老还童的错觉。
其实自己走时,不过同现在的朱慈音一般年岁而已。
“小姐今日真好看。”绿萼笑着夸赞,“薛国公夫人见了一定会满意您的。”
朱慈音再拿起铜镜看了自己一眼,笑意浅了下来。
她喃喃道:“打扮得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她也认不出来的……”
明律仪生得大开大合,双目湛湛有神,齿如瓠犀,笑时丰神异彩。若将之比为夜明珠,朱慈音便如一枚珍珠,瑶光浮白,浸润莹澈。
她借了这具身体以后,连笑都不再习惯露齿了。
她会慢慢地变成真正的朱慈音……
不,应该说,她已是真正的朱慈音了。
从此不能再与过去的亲人相认。
也是,在他们的心中,自己本就是一缕冤魂了。
还认什么呢?
朱慈音心事重重地放下铜镜,倒扣在妆台上。
“小姐?”绿萼眼神变幻几下。她神情变得紧张起来,一张小嘴似张非张,像是想说什么。
见自家小姐没有理会自己,她眼神闪闪烁烁数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小姐,您是不是都听说了?”
朱慈音这才回过神,扭头问:“听说什么?”
等她回过头去,绿萼突然直挺挺地跪了下来,神色哀戚道:“小姐!”
朱慈音一怔,想去扶她起来。
“这是怎么了?”
绿萼一眼忧色,“小姐。婢子近来一定会小心行事,绝不给小姐添乱,一定会帮着小姐安安稳稳、风风光光地嫁给薛大人。”
然而朱慈音听见“嫁”这个字,本就雀跃不动了的心情更落下了两分。
她收回手,“好端端说这些作甚?”
绿萼犹不自知,跪着向前两步,趴到了朱慈音的脚上,继续哀求道:“小姐出嫁的时候,能不能将奴婢也一并带走?”
就为这事?
朱慈音轻笑,“你素日都在瞎想什么?除了你,我还能带谁?”
自她醒来,身边只一个绿萼忙前忙后。
朱王氏要想往她身边塞人,也要看有没有那个本事。
绿萼轻轻拉住她裙角,紧张地说道:“奴婢两日前在前院听到他们说……夫人想六小姐跟着您陪媵。”
朱慈音一哽。
薛诲都伤成那样了,怎么还会有人在打着这种主意?
“奴婢怕自己生得不好看……您不要我了。”绿萼道。
朱慈音失笑,“你不会以为,我挑陪嫁丫鬟的标准是,能不能帮我夺宠,在薛家站稳脚跟吧。”
说罢,朱慈音站起身,抖了抖裙摆,语气冷静:“你先起来。”
绿萼委委屈屈站起来了。
“别说薛诲已伤了下半身,就算他全须全尾的,我也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要他人为我固宠。”
她只有过一次这种念头,那是因无可奈何,她上一世的身体实在太弱,吃不消某人的龙精虎猛。
“你先告诉我,你刚才说夫人想让六小姐做我的媵妾,是真是假?”她问。
绿萼点点头,鼻尖上还带着两滴刚渗出的汗珠。
朱慈音顺手抬起帕子为她拭去了,然后道:“我明白了,恰逢国公夫人亲来,我会将让王氏今日就绝了这个念头。”
主仆二人来到侯府正厅时,厅内已坐满了一圈的人。
两个庶妹,朱五同朱六,都已坐在最下首,紧张地绞着手,不知该如何表现。
薛国公夫人坐在最上首。
她是一品诰命,定宜侯只有个从二品的空头爵位。此时正坐在一侧,小心地陪着笑脸。
从前命妇朝见,朱慈音见过薛国公夫人数次。
薛夫人曾与薛国公一同上过战场,个性果断,看人时眼中总含肃杀之气。
定宜侯在她跟前自然是落下风的。更别提连后宅都玩不明白的朱王氏。
朱慈音却不关心眼前这一切,她视线在厅内梭巡半圈,立刻锁定到了薛夫人下首一位,那名正盈盈笑着、亲和力十足的妇人。
是姑母!
她情不自禁向前跨了两步,几乎想要走上去,牢牢抱住亲人痛哭一场。
这时朱王氏发现了朱慈音主仆二人的到来,扬声唤道:“二小姐来了!”
朱慈音脚步一顿,醒过神来,抬眸与薛国公夫人的眼神对上。
两人视线固定的那一刻,薛国公夫人眼前一亮。
面前这名少女腮凝新荔,眼明眸亮,气态沉稳,不见一丝浮躁之气,与整个定宜侯府的气质都不相同。
更难得的是,她眼神锁过来的那一刻,并不见任何波动与躲闪。
朱慈音望着薛夫人的眼,微微一笑,蹲下身,婷婷行了个礼。
薛夫人不急着叫起,她视线转向一旁的广佃侯夫人,与之相视一笑,两人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薛夫人这才不慌不忙地又看向朱慈音,抬手叫起。
“都是自家人了,不必多礼。”
定宜侯心下一松。方才薛夫人对着自己还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看不出喜怒。
高门大户的派头就是压人。他气哄哄想着。
“慈音,你坐到夫人……”定宜侯刚粗声说了几个字,却被直接打断。
“二姑娘坐过来罢。”
朱慈音一愣,见薛夫人看了眼定宜侯的位置,笑道:“我想同二姑娘离得近些呢。”
定宜侯脸涨成了猪肝色,但不敢得罪眼前人,只是恍恍惚惚地从主位上站起来,口中囫囵着说着“行”字。
他走到朱王氏的座前,朱王氏连忙给他让了个座,自己站在了他的身后。
朱慈音不动声色地走到上位坐下,再不看定宜侯那一脉的人。
只是定定瞧着广佃侯夫人的方向。
薛夫人注意到,还以为她是好奇,便给她介绍道:“我运道不好,几个孩子都没给我过礼的机会,广佃侯夫人曾操持过圣上与先皇后的纳征,我便请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