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慈音早上才刚起来,就听闻宫里来了人。心里装上了事,白天也就没吃下什么东西。
现下和地府刚爬回来的饿死鬼没什么两样。
扒完两大碗白米饭,她慢慢感受到了饱腹的实感,终于愿意放下瓷碗,瞧了张目结舌的定宜侯夫妇一眼。
她笑了一下,像才想起这两人似的,不急不躁地说道:“皇上的意思,还是允我嫁过去。”
定宜侯总算回过神来,大喜,“此言当真?”
“是。”朱慈音把筷箸放置到白玉筷枕上,发出一声脆响,“圣上与薛大人是自幼的情谊,自然还是希望我嫁过去好好侍奉。”
定宜侯连连点头,“应该的、应该的。”
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那八十八抬聘礼……”
“都送过来了,想是没有收回去的理,父亲收下便是。”朱慈音面容未动。
定宜侯同朱王氏对视一眼,嘴角压都压不住,朱王氏不动声色地捏起手中团扇,掩住了快飞到太阳穴旁边的眉眼。
朱慈音神色依旧不变,她从桌子的边角拿过一个茶杯,落到自己面前,然后侧过脸,示意定宜侯给自己加点水。
定宜侯顿了一下,他不悦地看了女儿一眼,用肘侧撞了把朱王氏,朱王氏连忙将水壶拿了过来。
定宜侯接过,老大不愿意地给朱慈音斟了杯水。
朱慈音目不斜视地饮了口水,水葱般的指尖往天上一指,定宜侯夫妇视线依着她指尖的方向看过去。
朱慈音又把手指放了下来。
她道:“天家还有一个顾虑。”
“怎么说?”定宜侯急得坐近半寸。
“父亲也知道,女儿配薛大人,门第上确实差了点意思。”
定宜侯尬道:“确是如此。”
“天家同薛大人同心同体,怕我们丢了薛大人的脸面。”朱慈音又比了一个手势,“只能从婚仪上弥补了。”
定宜侯眼都瞪大了,“这是多少?”
朱慈音淡淡说道:“怎么也该越过聘礼的数是不是?薛府送了八十八抬聘礼出来,我们得送回去一百抬嫁妆。”
定宜侯两个眼皮子一掀,差点从圆凳上倒下去,朱王氏赶忙扶住他。
“一百?!二小姐,你没掌过中馈,想必对这些物什没什么概念。当年大小姐嫁往遂州,县主也不过为她陪了三十抬嫁妆,那可都快把侯府掏干净了!再者说,妹妹又怎么能越过姐姐去呢?”
朱慈音淡定自若地一笑,“原是不该逾礼的,还不是因为薛大人同皇家关系不同。夫人,这才是我第二番入宫,上回还是母亲领我去拜见太后的那次,年岁太小,本已差不多忘记了。”
谈起宫闱里的事,朱王氏插不进嘴,只是讪讪地。
朱慈音看着她的眼睛,慢慢说道:“这回我才见了什么叫做规矩,什么又叫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哪。”
朱慈音叹口气,“圣上同太后是里里外外地敲打了我几番,万幸外祖母同太后娘娘有旧,娘娘最终还是不忍心苛责我的不懂事,但父亲和夫人……我真是为您二位捏把汗。”
定宜侯脸色涨白,问道:“怎么回事?”
朱慈音轻笑,“还能怎么回事?咱家总由着自己性子闹,上头不高兴了呀。女儿算是开了眼了,同薛家结亲,实则就是同皇家结亲,咱们最好安守本分,皇家吩咐什么,家里照做便是,什么小聪明都放一放才好。”
定宜侯额上落下几滴冷汗。今上对自己的厌恶,他多少是知晓的。
先帝和酉阳相继去后,他在朝中什么支撑点也失去了。如今就盼着二女儿高嫁过去。
早前听闻薛诲受伤要退婚的消息,差点要了他半条命!如今事有转机,他不允许再出任何岔子。
定宜侯口中念着:“那可怎么好呢?”眼里死死地扒着二女儿看。
从前他眼里分明没有这个女儿的。
长女刚出生时,他还同县主蜜里调油,那时初为人父的欣悦不是假的。加之长女聪颖过人,自幼有神童之名,他乐得多看重她一点。
次女幼时倒也可爱,雪酪似的一团,只是看着远没长女那般机灵,与她说半天也只是木愣愣盯着自己。
不如与三五美妾品酒嬉戏来得有意思。
最后慈音又被她母亲养成了那副畏畏缩缩的性子。
他心中总有些瞧不上。
恰好就是不上心,没给这个女儿早早议婚,彼时先帝吸完丹药,昏昏沉沉问他,京中还有哪些女儿到了适婚年龄时,他天灵盖一个机灵,立刻推介了次女。
当时他还不知道前头等着女儿的是富贵还是落魄。
横竖一个不上心的孩子,能给先帝用得上便是她的福气。
哪知道她的福气这么大。
且今日从宫中出来后,竟像变了个人似的,令他几乎恍惚起来了。
定宜侯忍不住抬眼去看人。
朱慈音正悠然自在地打了个饱嗝,瓷白的脸蛋微泛着粉,一双杏眼中无波也无澜。
就算在看向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父亲时,也像是在看一个不得用的物件。
甚至比不上刚刚的那杯白水。
定宜侯打心眼底生出一股奇怪的感觉,可来不及仔细思量,就听少女松快地笑了两声。
“父亲忘了?薛家不是刚送来八十八抬聘礼?既已到了府内,那就是咱们侯府的东西了,再抬回去,并着凑十二抬零散物件应付下不就是了?”
朱慈音说得好像让侯府讨到了便宜,这让朱王氏心里一紧。
她忙推了定宜侯一把,然后死死盯着朱慈音瞧着,口中道:“这怎么行?”
定宜侯一张老脸上更起了白霜,“那不是还赔了出去?”
朱慈音故意皱起眉,只看着定宜侯,“自然是得赔的。父亲好好想想,这门婚事怎么来的?此为一。”
定宜侯的小胡子颓丧地贴在他皱着的脸纹上。
朱慈音慢条斯理继续与他剖析:“此番,薛家想借机退婚,是我们不允,此为二。咱们从没占着理。”
朱王氏撺着定宜侯的肩,急道:“可二小姐您一个好好的女儿家,可是要嫁过去守活寡啊!”
定宜侯也应和道:“是了、是了!总是咱们家的女儿吃亏,其他方面总得补偿回来点罢。”
朱慈音露出一个无奈的神情来。
“是这样的,女儿总是想,薛大人再是个神仙人物,如今也……女儿其实是宁愿从此青灯古佛,平静度日,也好过去挤那高门的是是非非。
“这也是糊涂想法。”定宜侯下颚抖动两下,连着他滑稽的胡子。
朱慈音颔首,“是糊涂,女儿知罪。别说我一个小女子,就连父亲这样在女儿眼中的英雄人物也是……自古来同天家作对的,都早落了脑袋。”
定宜侯倏然间变了脸色。
“罢、罢了。关于婚仪的事……真是陛下暗示的?”定宜侯双手紧张地搓着。
朱慈音点点头。
“女儿不敢妄言。”
“那便……照你说的做吧!”定宜侯两眼僵直,几乎是被死死定在了座位上。”
朱王氏瞬时哭喊起来,“侯爷!”
“行了!无知妇孺,休要多言!”
朱慈音没理会两人滑稽戏似的戏码,她因得到满意的答案,径直站了起身。
连家礼都没作,只是甩下一句:
“女儿吃饱了,今日入宫与贵人交谈、为父亲斡旋,实在费神,先回房去休息了。”
“去、去罢。”定宜侯挥挥手。
他的魂还没收回来。
朱慈音从堂中穿出,慢慢走入了漆黑的后院。
定宜侯府于寻常人家看来也算繁复,却是她住过最简陋的地方。
顺着早晨出来的记忆慢慢往回走,过了一道垂花门,踏入游廊,才觉出好像天上又落起了雨来。
她住的院子是整个侯府最僻静的一处,比之庶弟庶妹都不如,夜里越是走着,廊檐上的灯笼竟更暗了。
“小姐!”突闻一声娇喝。
定睛一看,有个瘦小的身影提着灯笼缓缓走近,由声音可辨是绿萼。
待她再走近了,朱慈音看见绿萼的另一只手里携了一把油纸伞。
绿萼紧张地走上前,“听闻小姐回府,奴婢在房里等了许久也不见您回来,眼见着又开始下雨了,奴婢担心前院无人给小姐撑伞。”
说着她扶住朱慈音。
朱慈音由着她搀自己往前走,解释道:“在前厅与父亲一道用了饭。”
绿萼讶然,“夫人去后,小姐再不愿意同侯爷和新夫人一处的,今日怎么?”
“总之在府里也没多少时日了。”
“小姐?”绿萼一怔,随后笑了开,福下身子喜道,“奴婢恭喜小姐了。”
朱慈音叹口气,摇摇头,自往前走。
绿萼起身追上去。
“小姐不开心?”
朱慈音含糊地说道:“我也说不好。”
绿萼再挽住她,安慰道:“小姐盼了这么些年,云开雨霁总是好事。您不是同奴婢说过,无论薛大人成了什么样,您都愿意陪他渡过这道难关?”
看来原本的朱慈音是倾慕薛诲的。
她正沉吟,绿萼又说:“四年前原本都定下婚期,先皇后骤然薨逝,薛大人生生守了两年国丧,奴婢以为您盼到头了,南边战乱,薛大人又去了战场。这下终于好了。”
朱慈音蹙眉,不解地“嗯?”了一声。
“先皇后薨,他守两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