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严崇等人在被押送回军府后,就开始入狱问审。
蒋田因为放不下之前挖百人坑时少的那十几具姑娘的尸首,在黑云寨空下来后,很快便领了再去黑云寨视察的任务,只为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这一找果真是现了端倪,之前少的那十几具尸首,果然都在黑云寨中。
赵严崇的同伙被细一审问,也老实交代说是他们之前为非作歹惯了,陡然要在朝廷面前装正派脸面,反倒装得难受。
他们受不了突然无妓可寻乐、无人可奴役的生活,便偷偷藏了一些活人在寨中,对外宣称是那些人早已死了。
而被他们不明不白藏匿的姑娘可不止那十几人,另有二十余人还是之前靠坑蒙拐骗,从别处弄来的。
他们做下什么恶事,赤红霄都已经不会大惊小怪了。赵严崇被抓回来后,就被朱指挥使严加看管、单独审问。
他所犯的罪行迟早会被审出来,只是在那其间,赤红霄还有别的事情想知道。当下见被严加审问的赵严崇需要费点功夫,但好在见他的手下不会。
赤红霄拿好主意后,特地往牢中见了一回李方度。李方度身上虽有些皮肉伤,但并不算严重。他身着囚衣两眼空洞地倚墙而坐,面对赤红霄的到来没起任何的反应。
“方度。”赤红霄感慨万千地唤了唤他的名字。
“三浩是自己点燃炸药主动寻死的,他死前特地告知我赵严崇会往西南方向去,他希望我替他杀了赵严崇。”
“六年了,我不知道你们跟在赵严崇身边发生了什么。但你当年就是他的好兄弟,想来你会比我知道得更清楚,三浩他为什么会这样。”
赤红霄平静且如实地讲出了那日发生的事。
她本以为李方度多少会不信任她,会同她嘴硬敷衍。但李方度的反应远比她想象的平稳得多,他听完她的话,居然嘲讽地笑出了声:
“三浩他想的太多了。”
“太多了?”
“我早就跟他说了,跟着赵大哥不要想太多,只是我拦不住他……”
“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掌门,你关心他?”
一向沉默少言的李方度难得提了提语调。他奋力坐直了身子,在碎发间露出双眼睛盯着她瞧:
“别的人审我们,在乎的都是和我们无关的人。你居然关心他?”
“算是我感谢三浩他没有听从赵严崇的指令杀我,算是我还顾念着我们当年那点兄弟之情。当年你们,都不是现在这样的人……”
“你当年只跟我们待了几个月,你又了解我们什么。”李方度的眼光再度归于了暗淡。
“三浩这几年来到底经历了什么,你们跟着赵严崇又经历了什么?”
“哈哈哈哈……”李方度被她这话问得大笑起来。他笑得厉害,笑得整个身子都在颤抖。可他始终低着头,始终没打算抬眼再面对她。
他兀自笑了好半晌,直到再也笑不出来了,才冷漠地给她丢下了一句:“杀了些人而已。”
“杀了些人?”
“对,不过只是杀了些人而已,你不也杀了不少人吗。赵大哥说过,乱世中的英雄是不畏惧血的。”
赤红霄见他答得笼统敷衍,只得进一步追问道:
“那日我再到黑云寨时,赵严崇是不是让三浩做了什么。还是他这阵子一直都在逼三浩做什么事,否则他好端端的为何突然要寻死?”
“赵大哥看他胆子小,想让他多杀杀人练练胆子而已。是他自己胆子小,屈从之后,选择了背叛我们。”
“他近期都杀了谁?”
“地牢里的女人和俘虏。”李方度漠然平静地回复道,“赵大哥说他们最好杀,逃走之前不可留活口。把好杀的都交给他,正好能练练他的胆子。”
赤红霄被李方度波澜不惊、宛若死水一般的回复噎得一阵心堵,竟有些泛恶心。她为什么还会惊讶,她本该早猜到赵严崇是不会带手下的人做什么人事的。
他们这些恶人抓人杀人还会是什么意料之外的事吗?她不意外他们的所作所为,但一想到里头涉及了个张三浩,涉及到当初和她如此要好的张三浩。
赤红霄的心里百味杂陈,一时之间难以言语。当年在她记忆中的张三浩,在她眼中还是个稚气未脱、未到立冠之年的半大小孩,他喜欢玩机关器械,就连看点春宫图都得私下里瞒着,生怕被母亲发现。
如今他已经做下这样多恶事了,他做下的恶事可能远不止她所知晓的这些。赤红霄怅然不已,不忍再继续追问下去,只得转身离开了李方度的牢房。
李方度看着她失魂落魄离开的模样,那些早被他忽略的事情,此刻才像从外翘开了一道砖缝一样,一丝一缕地溜了进来。
那丝丝缕缕溜进来的事情是朦胧不可捉的烟雾,聚拢到一块后竟化了形,幻化成了张三浩的幽魂。
他脸上的表情在他的脑海中逐渐清晰,半透亮的、拧巴在一处的、满脸泪痕、哭着同他们祈求。
“赵大哥……赵大哥……呕……求求你放过我吧……”
“三浩兄弟,你怎么见到这点小场面就吐了。这都已经是死人了,不过让你开膛破肚把他吞下去的钥匙取出来而已。你连这点场面都受不得,日后如何做得大事?”
“我赵严崇身边可不准有人胆小怕事,你要是胆小,那就由你动手,把他一家老小的肚子全都剖开,然后告诉我里头有什么。”
“赵大哥,求求你放我走吧……我下不了手,求你……”
“混账!事到如今了你还想磨叽!我们这艘船是你想上就上,想下就能下的吗!再不动手,马上就把你砍了!”
“赵大哥……”
“哈哈哈,我就说这个胎儿没超五个月的……”
他记得张三浩边吐边哭,嚎啕到整张脸憋得通红。都是他下手太慢了,还像个小孩一样哭嚎,否则也不至于被赵严崇抓个现行,时常要让他试胆。
张三浩每次都动手得太慢,远不如他快。在杀人这事上太慢是会出变故的,那些刀光剑影的江湖客、驰骋杀敌的大将军,哪有一个杀人不利索。
杀人必须要快,一旦慢了,就是给他们机会说话,给他们时机求情。
他们为了求生什么话都可以说,会哭诉自己上有老下有小,会哭诉哪怕是这样的世道,他们也想努力活着……
他们想活着……
张三浩听不得这些,把人杀后,还不能把他们看成尸体。死了的尸体,就算开膛破肚对他们也毫无知觉了。杀人跟杀猪羊牛马有什么区别,快些动手不就好了……
眼前的那些人是猪,是羊,是牛,是马,死了,也还有无数新鲜的来填,永远有新鲜的,永远杀不完……
李方度从混乱的思绪中略微醒了醒神智。他比张三浩要利落简单,杀了再多人也不会多想什么,所以他可以一直心安理得地活到现在。
到底是张三浩想太多了,杀人前、杀人后,他一直在想,想得太多。想得再多又有什么用,人再如何也是他杀的。想再多,被他杀的人也无法死而复生。
他实在是自寻烦恼,所以最后作茧自缚、自找死路。张三浩,实在是不聪明,背信弃义,一个小人。
这世上想的太多的人,大多都不聪明……
赤红霄从牢中失魂落魄地离开后,在回去的中途恰好碰见了从外头赶回来的蒋田。
蒋田自在黑云寨内发现那些被他们囚禁看押的百姓后,胸腔便憋了团火气,脸上表现得义愤填膺。她看见赤红霄,就跟碰见了同道中人似的,对着赤红霄招呼也没打,拉着她便开始说起了在黑云寨发生的事。
“这帮人真是鱼肉百姓、为非作歹的畜生!他们怎么做的出这种事啊,对绑来的姑娘干尽了丧尽天良的事!还好那日我去得早,在地牢内发现了些尚未断气的活口。
今日我好容易把她们安顿下来,本想赶紧问出她们家人的下落。可她们怕呀,被吓得话都说不全了,只是哭……”
“我索性横了心,让她们先同我手下的姑娘们处一阵,也好宽宽心。都是爹生娘养的,这些姑娘家平时能做什么恶事,横遭了这些变故,你不知道她们都遭遇了些什么……”
一提及这些,蒋田忽然触景生情,一改往日干练严肃的模样,眼角都跟着湿润了。
她刚想对赤红霄倒倒心中苦水,开口讲述她这两日知晓的那些姑娘家的遭遇时,赤红霄竟率先哭了出来,哭嚎甚至得比她还要厉害。
她这猛然间的痛哭不由把蒋田吓了一跳。她们以往算不上有多亲近熟络,从未见过对方哭泣的时刻。
她哭得实在太狠,而蒋田并非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也不好意思丢下她不管。她只得把赤红霄拉去了个无人的角落,两个人就地盘腿而坐。
赤红霄捂着脸庞,哭得发抖的同时,直接把所有的包袱都抖下了,靠在蒋田膝盖上啜泣。
蒋田只好按下自己的事,先开口问她道:“陈妹子,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