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红霄得知张副将有同她谈话的意图,也不打算拖着,在得知消息的那刻就直往张副将寝帐那儿最近的训兵场去了。
张副将兴许一是爱顾及男女大防,二是不好落人闲话,同她谈话时,一向都捡着宽敞地儿去,好似得让所有人瞅见听见,才能显得自己的言行举止光明磊落。
几次交谈下来,赤红霄也逐渐摸清了张副将的行事风格。等她赶到训兵场的那刻,天边正好飘起了小雪。
南边的小雪比北边观之温润,飘落时形态若雨,让人察觉不到严冬将至。
张副将在练兵场候她的这会儿工夫,头顶早被这窸窣的弱雪润湿。赤红霄同样顶着一头的细雪而来,二人凑在一处时,浑若周遭无物,风雪不在。
赤红霄来后最先唤了他一声,张副将想找话头开谈,顺嘴才说了句:“小雪了,近南边的冬天都不觉得怎么冷。”
“是啊,和北边比差远了。之后若再往南去,只怕冬天不需炭火都能扛过来。”
“小霄啊,这次没让你随大军动身,只是让你驻守德安府,你心里不会不畅快吧。
毕竟我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一向都好冒险奋进,若不同敌军战到酣畅淋漓,都枉负心中热血。但战场上枪炮无眼,是很无情的。”
张副将虽在同她搭话,但目光却始终没落到她身上。他仍直视着前方,可眼前之物都被逐渐繁密的细雪揉皱,落在眼中散乱零碎,哪里有什么章法景致。
他仍在往前看,兴许不是在观景,只是在凝望某样在意的旧事。赤红霄见他出神,同样也有样学样,望着前方单调的景象道:
“无情的事情我经历的多了,江湖上的刀光剑影哪个不无情,死里逃生的事我也没少遭遇,我习惯了。”
“那不一样,小霄。江湖里你们还讲究个比试的规矩,还可以单打独斗,认赌服输。但战场上没有单打独斗,若是败了,就算你一个人再能打,也抗不过千军万马。”
“你是觉得我不能扛事吗,干爹。”赤红霄问起他来:
“所以才跟我讲前线无情,希望我待在后方,你总不能觉得这是在保护我吧,你不必做这一厢情愿的事。
要知道我听从军令,单纯只是尊重你们这儿的规矩。我若是不尊重,前方再如何,但我武艺在身,没有哪里是不敢闯荡的。”
赤红霄一时感慨,止不住顺此多讲了些:
“我赤红霄底层出身、贱命一条,我没有那被人精心保护的福气。我自小摸爬滚打下来虽吃了不少苦头,但我如今没有哪里是不敢闯的,也没有什么苦是吃不了的。
如果你们让我留在后方的缘由是保护,我可不会对此感恩戴德,我只会觉得你们是在轻瞧我的本领,限制我的能耐。”
“小霄啊,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张副将把视线从远处收了回来,扭头看向她道:“干爹知道你有能耐,但你要明白,想成大事,除了自身要有能耐外,还得凭气运。
你若是去经商做生意,气运差了,最多就是赔了银钱。但在战场上,气运若差了,赔的可就是命。”
“干爹不是不相信你的能耐,只是不敢轻易赌你气运中的命数。自古以来两军交战,我方就算是得胜了,也难免会有伤亡。而干爹不想在伤亡战士的名册上,瞧见你的名字。”
“所以我这回留驻德安府,不是王主帅的安排,而是干爹你的授意?”
赤红霄并不是一个喜好在心里藏话的人,有了什么推断便会直言说出来。
当下并不是军士们操练的时候,整个练兵场人影寥寥。但就算旁边有再多人,赤红霄想说的话怕仍是会顺嘴出口。
反正她在军中已不缺有人编排她如何凭关系走后门,而她和张副将这点干父女的关系无人不知。
既然横竖都难逃被编排议论的命,倒还不如破罐破摔,诸事都坦然无畏一些,至少问心无愧。
她问得这般直言不讳,张副将自然也没同她扭捏。他大方回复道:
“我确实是和王主帅提了一嘴,但干爹希望你留驻德安府,可不是把你当笼鸟关着的,干爹有其它事想让你留心。”
“之前你和干爹特地提过的那个赵严崇,他投诚之后并不打算与我们同行出征。他前阵子派了底下的亲信来,说自己多年累下的旧疾犯了,病重到不能起身、只能告假。”
“德安府的山匪据点在被我们扫荡后,里头已没有什么闲杂人等。他现今就住在那里养病,你之前不是特地跟干爹说他为人不简单吗。
干爹当然也不放心他,所以才想留你下来好好盯着他,军中只有你了解他多些。”
“原来如此。”
“小霄啊,麻烦你了,干爹信得过你。”
张副将特地侧过身子直视她,语重心长地对着她点了点头,仿佛这样才显得足够稳妥正经似的,并非在敷衍她。
赤红霄在外一向是个认事理的人,一看张副将这番安排是有事相托,心里的那点不平早作云烟消散了。
她同样认真地接下了张副将的委托,在谈话即将入尾声时,不忘补说道:
“干爹,尽管你很有心,但我还是想说。命数这事凭的是天命,非人力可改。你不用因为担心这个就不想我去前线,我赤红霄死里逃生这么多回,命可比你想象中的硬。”
张副将听了她这话后爽朗笑道:“好,下回定让你冲到前头去,你到时可别怨干爹我心狠,头一个让你上战场去送死。”
赤红霄心里不服,当既抢白辩解道:“我什么时候找你怨过这个,我又不是没见识过战场上的炮火。”
“小霄啊,干爹记着你的事呢。等战事结束后,干爹一定会仔细给你在军中找个好男人,是你喜欢的。”
离别之前,张副将最后还是提了一嘴之前讲过的姻缘事,特地在“你喜欢的”这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赤红霄哪儿能听不出他的意思。她尽管烦他一厢情愿要给她配婚,但看他说到底还是有注重她的意愿。
赤红霄被张副将那诚恳认真的态度弄得一头雾水,正想开口问时,张合就跟有读心术似的,主动回答她道:
“小霄,江湖里腥风血雨,你独自一人无亲无故,摸爬滚打实在太不容易了。若嫁入军中,你就能有不少的靠山与照应,不会再是一个人了……”
“我……”
“干爹并没有拿你的婚事走人情的打算,一定会给你找个好的。”
赤红霄张嘴还想在解释什么,只是张副将并没留下机会容她多说,放下话就转身走了。
赤红霄看他走得这般火急火燎,被他诚恳的态度烘得心头一暖的同时,嘴里忍不住嘟囔着:
“我什么时候是一个人了……”
且不说她现如今在军中有诸多同道,还有碧纹和陆青吟这两个友人相陪。
投军以前,她还有夫人,还有门派内的诸多弟子。就算是再之前做死士的时候,她好歹也是为主子活着,身边有个主子。
她从来都没孑然一身过,也没弄懂张副将是凭何觉得她孤苦伶仃的,为此还要给她找靠山照应。
果然她和张副将在婚配这事上想的向来牛头不对马嘴。
尽管她始终都没觉得自己需要他这份好意,但人总是难免会被对方诚恳的心意所触动,从这心意中感受到被在乎的温暖。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认上干父女也只是因为合乎眼缘。既无血脉相连,他凭什么对她这么好?还自作多情把她的终身大事放在心里,执意要给她办好。
赤红霄思来想去,终是琢磨不清这其中的缘由。
无缘由的暖意温情总是让人自觉理亏、心里反不踏实。可如今问也无处问了,只能是且过着日子,反正时机一到,她总是要回到江湖的。
赤红霄琢磨明白这点子事后,安南军的大部队已继续往西南方向行进,留下了他们这些少数人留驻德安府。
留驻德安府后,他们这批人大多住在了德安府原有的军府内。现今赤红霄除了忙碌一些琐事外,余下做的最多的就是和上头的长官打照面。
在她上一级的军官是卫指挥使司的指挥佥事。一个卫指挥使司配有四位佥事,分别来管理各千户所军士的训练与纪律。
管理她这个千户所的佥事叫宋良平,年近半百,在军中谋事多年。
常言道主帅一走,剩下的小将自要挑起大梁。愣是没那样大的军衔,也要装些派势充面,带点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威风。
他们留驻德安府还不出两天,这宋良平在训兵场内忽然比以往更在意了赤红霄和陆青吟来,时常就想与她们切磋相谈。
赤红霄见他年长,在军中妻儿双全,从未传出过沾花惹草的事迹,本觉得他不至于有何歪心思。但向军士略一打听,才知宋良平此人虽不好酒色,但却最好收藏兵器。
他数次与她们切磋相谈,话锋都直往她们的武艺佩剑上引,赤红霄心中隐隐不安,隐约猜到这长官宋良平,怕是盯上了她的怀柔宝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