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聿白原只想表演一下,谁知悲声一放,这一天来的离奇遭遇,竟真的把心中劫后余生的委屈勾出来。
天地之大,孑然一身,四顾茫茫。若对方不收留自己,明日该去哪里流浪?原主的家断然不能回,难不成再被祭河一次?
还有山林中那只恶犬,说不定下次遇到的就是真猛兽,骨头渣子休想剩下。出了这个门,自己够呛能活上三天。活不下来,怎么大展宏图……
庄聿白索性借着夜色掩盖,真真假假抽抽噎噎又痛痛落了几滴泪。
书桌那端停了笔,空气凝滞片刻。
“你想让我收留你?”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好。自己正想要怎么铺垫,对放已经给出了答案。
灯苗晃了几晃。
庄聿白隔着朦胧泪花看向孟知彰,轻轻点了头。他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对方能出米出钱给自己,想来也能被自己编的凄惨身世感动。
庄聿白正要开口道谢,却听两个字冷冷撞了过来。
“不行。”
“为什么?”庄聿白怔住。他没想到对方这样不通人情。
“不行,就是不行。”
孟知彰根本没抬眼看庄聿白一眼,他挑下灯芯,让火苗更亮些,继续旁若无人地提笔抄经。
庄聿白歪在枕上,很显然,眼前人并不是好说话的老好人。他将豆大的泪珠在被角上蹭蹭,没选择继续嚎啕。
装弱小没用,绿茶不是谁都能当的,看来得换个戏码。
“你是担心家贫业小,无法支撑两人生计?”庄聿白开始做洞察分析,他细细盯着对方的反应,见对方没反驳,忙接下去,“我能帮你赚钱,只求让我有片瓦寸席安身。”
庄聿白尽量文绉绉,让对方相信自己是个受过良好教育的正经人。
果然,对方听到钱似松了口,若轻若重的一瞥从案头看过来,手中笔杆却仍未停。
庄聿白下意识舔了下唇。
万幸,不是那种宁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的酸儒。能折腰就好。折腰,才有机会。
“兄台是读书人,层层科考上去定是要不少银钱。而我,恰有些赚钱的小技艺。你我联手,岂不是互惠互利、双进双赢。”庄聿白一激动想坐起来,奈何手脚全捆着,又倒了回去。“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今日我误打误撞进了……兄台家的门。定是上天注定的缘分。”
对方似乎没有要给自己松绑的打算,但这番话明显听进去了。
孟知彰从桌案纸张上抬眸看过来,欲言又止。
庄聿白担心那张再说出什么让人寒心的话,忙先发制人:“这100文钱,一月为期,我10倍奉还如何?”
既然让人收留,总得拿出些诱人条件。
“你读过书?” 孟知彰并未接银钱的茬。
“读过几本,些许认得几个字。”
孟知彰将目光又决然收回去,片刻道:“睡吧。”
庄聿白心中一喜,眼睛亮晶晶,连声调上扬:“兄台这是答应收留我了!”
“并不是。”笔酣墨饱,气势开合,孟知彰语气清冷,“以及,我从不在夜半三更做决定。”
*
“唧啾——”
窗外划过一声清凉鸟叫,接着唤醒一群鸟雀,啁啾不停。邻家公鸡也开始一阵一阵打鸣。空旷,辽远。
孟知彰从案上抬起头。晨色黛青,透过窗户透进来。他将手中抄写经卷收了个尾。
城中吴员外为母祝寿,请人抄经。孟知彰得了《金刚经》,凡5176字。读书之余抄写,每日能赚个几十文。
孟知彰收起纸笔,起身按熄灯苗,今日可以交稿了。
外衫从阔朗肩头脱去,笔挺腰身撑起一层细葛中衣,紧致轮廓若隐若现。
床上的不速之客还在沉沉睡着。孟知彰路过时看了一眼,抬脚来至院中。
卯时二刻,是孟知彰的习武时间,风雨无阻。
竹为剑、影为伴,微凉晨风中一招一式随心变幻。剑气犀利、身姿矫韧,少年之气如在渊潜龙,越攒越昂扬。
不多时,灰蒙蒙的草屋蓬院上,一轮旭日冲出重云,阳光如碎金洒下。
孟知彰调匀呼吸,掏出一方细葛巾帕,浅棕色半截手腕绷出几条青筋,正热血贲张。薄茧轻覆的手,将额间细汗拭去。目光瞥过房门,却陡然一滞。
几件衣衫,胡乱堆叠在门后。
雪白丝绸一角染着……污泥和血迹。
孟知彰向床上看去,只一眼,心跳猛地漏了半拍。
斜斜几缕阳光爬上床头,床上人如瀑发丝从枕上垂落,琥珀色在照耀下如烟似霭。琥珀色……
孟知彰眸色一沉,忙走近几步。梦中人仍沉沉睡着,呼吸均匀。
他倾身俯近,似乎急于在对方脸上印证些什么。
白皙清透的脸颊上,眉眼微蹙,睫羽轻颤。左眼凤尾旁,晕染着一粒浅浅的胭脂色红痣。海棠花瓣凌风落雪山,看似造化主无意之笔,却将人衬得可怜又可爱,沁人心脾。
可这琥珀发色、凤尾红痣……
孟知彰眸底波澜暗涌,他站在床前,怔怔看着眼前人。
巧合?难道天下真有这样巧合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他为床上人掖好被角,捡起地上的沾血衣衫,轻声出了门。
*
庄聿白昨晚的情绪,在大悲中怒小喜之间起起落落,折腾得他筋疲力尽,在确定至少眼下不用死了后,很快睡过去。
黑甜一觉,等再睁开眼,一张英气逼人的脸赫然映入眸底。
净润如瓷,鼻梁高挺,眉目中含着几分意气风发。面前这张脸,似在哪里见过……
庄聿白有点懵,他用力眨眨眼,试图让意识归位。
阳光从对方颈侧融出一团温暖的光圈,随着对方动作时不时落在自己脸上。
庄聿白微微眯下眼,鸦色睫羽沾上晨光,斑斑光点晃动。
眼前人,有点像房屋主人,昨晚的冷面穷公子。
“醒了?”冷面公子轻轻推了下自己的肩,“起来吃饭。”
语气轻柔不少,和昨晚那个冷冰冰、不近人情的大黑豹简直判若两人。
庄聿白坐起身,身上的绳索不知何时已经解去。
孟知彰离开前将一叠整齐如切的衣衫放在床头深棕色木柜上,给庄聿白的。
庄聿白也没客气,起身套上,深蓝色半新不旧的一套短褐,上襦下裤,腰中系一根浅青色帛带。
多亏这条帛带,对方身量较自己高一些……也壮一些,庄聿白将襦衫穿得像长衫。他将帛带紧了紧,抬脚来到院中。
阳光下的柴院方正齐整,质朴又清爽。虽不至于说空无一物,满院除了靠近东墙的一株石榴树,也只有简单的两三件家当。
石榴花开正盛,满树亮红点点,给清晨提气不少。庄聿白昨晚换下的衣服,正平整挂晾在树旁晾衣绳上。
衣服都给自己洗了,看来这是要留自己了。
庄聿白心里有了底,他用主人备好的皂角膏汁漱过口,盆中掬一抔凉水洗去昨夜慵懒。
洗漱空档,早饭已齐备。一方木桌,两条小凳,桌上三两碗碟杂陈。
一袭白衣长衫的孟知彰,神采奕奕,正站在那树石榴花叶背景前,等他庄聿白走过来吃饭。阳光一束披上他素净衫袖,越发衬得人华采卓卓。
或许是没见过**版古代美男子,庄聿白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刻,他被对方看过来的目光晃得有三分不好意思。
庄聿白轻咳一声,拽拽衣角,挺直腰身走过来,落了座。
桌上黄灿灿一小盘麻油炒蛋,配上一碟细切绿叶凉拌菜,颜色清爽,味道勾人。主食是昨日的饼子,三个一摞,白圆软,麦香阵阵。
肚子早不争气地咕咕叫了,庄聿白等不及伸手抓了个饼子在手上。新出锅的,一口下去,温热喧软,食物带来的简单的满足感,足以慰藉一切小沮丧。
绿叶菜口感像是小白菜,脆爽多汁,沾裹着薄薄一层汤汁,酸香爽口,很是开胃。
炒蛋则松软香糯,嫩滑入味,和饼子的麦香交相辉映,给人类带来最纯真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家贫,待客不周,多包涵。” 孟知彰正襟危坐,目光诚恳。
庄聿白昨天里里外外将这个家探了个底朝上,他自是明白,这应该是眼前人今早能找到的最好的待客食物了。说不定还是从四邻借来的。
“这饭菜太好吃了!兄台厨艺,超赞!”庄聿白很领情,也很给面子,高高比个大拇指。他口中饼子又嚼了两下,这才发现对方连个碗筷都没放:“你怎么不吃?”
“吃过了。”孟知彰微微颔首,算是领了这份夸赞,旋即目光带些探寻,“你是平宁州人?”
庄聿白当然不是平宁州人,是他昨日慌说自己逃难出来,眼前人才错认为自己来自闹过水灾的平宁州。
若实话说自己是祭河死里逃生,正常人都怕惹麻烦,自然是不敢收留的。
其实昨日落水后,原主的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加上后来的一系列惊吓,庄聿白今早一觉醒来,除了原主与自己同名,只记得他被族中祭河,家中后母苛待原主。
至于其他记忆,就像雾里寻花,伸手去抓,手近雾散花亦无。
庄聿白放下碗筷,蹙眉垂头:“实不相瞒……昨日我这条命是从河中捡回的,不太记得自己是哪里人。”
他不想说假话,也不打算全说实话。
“你叫什么名字?”见对方伸长筷,孟知彰帮忙将那碟青菜,往庄聿白面前推了推。
庄聿白顺势夹了根青菜,慢慢吃掉。陌生人求收留,自是需要问明来历的,这可以理解。但他连名字也不能说。万一被刻薄后母找到这里,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庄聿白将筷子往口中送去,咬到一半才意识到,筷子已空。
他下意识看向孟知彰,对方对自己这尴尬一幕并不介意,不过看似对自己的头发很感兴趣,时不时看两眼。
自己打小头发就不够黑,谁知一朝穿越连原主发色也浅。
“琥珀……”庄聿白循着对方的视线看了眼自己的头发,现编的名字脱口而出,又带着点不自信。他将空筷伸向炒蛋,“……印象中是叫这个名字。”
“琥珀?!”
孟知彰坚毅的唇角抽动一下。
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魏晋·陶渊明《杂诗十二首·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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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琥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