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启鸣銮 第6章 婴侯

龙骧和紫曈不敢逗留太久，怕耽搁时辰让铃銮受苦。他们留下补给、药包和桑吉偷偷塞下的厚毛曲巴匆匆告别离开。

乌飞兔走，暑往寒来，三年光阴流转。

又是一年入秋时，苍兀洲雨季已过去，转山路难得轻松惬意。

今日万里晴空，铃銮出门一路行走，碧空朗朗，清风为伴。朗日拉山口雾色朦胧，铃銮转经筒的达达声在山谷回荡。

不多时，她看到谷崖突出的黑曜巨石上有人影闪现。

铃銮定睛遥望，在雾气缭绕的崖端，一位男子长身伫立，迎风俯瞰群岭，丝柔的雪青袍角随风飞扬，一里之外也让人感受到一种清冷的疏离。

千百年来，这世间众生敬畏圣山，除了那外来不懂事的雉怪以外，妖魔鬼怪从不敢在此胡事非为。所以，即使无人守山，本地也从未派遣守山人，只是定期巡视一番。

此刻，远处这人竟如此冒失。铃銮想是谁这么嚣张，敢大咧咧地杵在朗日拉。

她快步登到山口，见男子长袖垂踵，背面而立。

“公子，烦问为何来此？这里是苍兀神山，生人勿近的。”铃銮盯着这位飘飘如仙的公子的后背，问道。

那人微微侧头，并未转身，“你是何人？”

“我是神山的守山人。”

来人听她说是守山人，终于转身面对。

这一转的移动，让他后背遮挡的晨光乍泄而出，晃得铃銮慌忙闭眼。她睁开眼，慢慢调好焦距，才看清楚。

来人眉眼深邃，五官轮廓如玉琢，肌肤在晨光中透出淡淡的光泽，宛若初雪般纯净无暇。他面容俊美非凡，周身气宇昂藏，在远山含烟的朦胧中显出清之濯濯、淡竹猗猗的气质。

他凤眸微转，嘴角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我不知道神山何时有了新的守山人？”

铃銮听他好傲娇的语气，也不知道他的来历，如果是从上三境过来的，可不好得罪，她还想入仙籍呢。

在这莫名陡增的气压下，她不敢造次，竟然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从庚申年守山，至今已满三年，不过我还属历事，尚未入册。”

“原来如此，因你还未入册，我不知道已有人守山，没有着人提前通报，目下有擅闯之嫌了。”男子唇角微微含笑以示歉意。

铃銮听他口口声声的入册、着人、通报，再打量这通身的贵气，断定他绝不是宵小之辈。铃銮虽然从不以美色自居，但她不是美而不自知的。凭着此时他在她面前，周身却散发如临无人之境的疏离感来判断，他不是绝谷食气的神仙，就是人间的……女子，所以，他必是神仙无疑了，铃銮有这自信！

所谓多一个神仙朋友，多一条登三境的路。铃銮的腰背陡然一屈，立时矮了三分，她眉梢扬展，眼角含春，“不妨不妨，公子不知者不为过！公子从哪里来，到此有何贵干啊？”

“我从灵台到此寻人。”

“公子找谁？或许我可以请人代为探查。”

“我找一位灵豚族人，名叫龙骧，修士认得吗？”

“认得认得，他是我的朋友，我们熟得很，公子找他何事呢？”

公子说他有事相询，听铃銮告知可以去府衙寻找，就告辞而去。潇洒背影在铃銮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次日，紫曈火急急飞来，在转山途中截住铃銮。“铃儿，快收拾一下，府尹大人要你速去衙署。”

“什么事？这么急。”

“神境、神境来人了！”紫曈心急火燎，气喘吁吁。

紫曈时时刻刻都在发愁铃銮的大计划。此次是神境来人，是可以用得着的，一定得要铃銮好好装扮一番。

就算他不能垂涎她，也得欣赏她……唉，神仙太难搞，算了，怎么也得让他看得顺眼她才好。为了能守山转正，顺利入仙籍，这可是难得的人脉了。

紫曈拉着铃銮飞奔到府衙后宅奋力梳妆，各色脂粉招呼上脸。红袖霓裳搭上夕岚帔帛，闹花鬓角连上朝天发髻，滴翠坠子映上点绛红唇。

一通折腾才把一个霜浸风染的云居侠姑，改扮成了玉面粉妆的翩翩美少女。只是……

“紫曈，你是不是——用力过猛了？”

看看这一飞冲天的丹雀簧丝步摇，满脑袋的珍珠簪子、玉搔头，再加上花色明艳的垂饰飘带。

从铜镜里怎么看都是琼莱岛上一棵花枝乱颤、五光十色的大剥桉树，直挺挺地立在那，还透着点说不出的傻气。

“是有点像我老家猗天苏门山上的彩鸾鸟，但怎么看还是美色动人啊。咱也摸不清神仙的品味，他们面上不动声色，内心戏可足了。也许人家就是喜欢重口味呢，总比素面寡淡多上几分胜算吧。”

此时，府衙前厅严阵以待，桑吉领衙役全体出动，从衙门口到大堂威立两排，戍卫严明。

二厅内，府尹大人切切等着，只等衙役来报。龙骧侯在一旁，铃銮、紫曈站在后面。

龙骧还没看到过铃銮这么艳光十色的样子，真的是惊得心脏停跳了，她美得悍住了他的心魄。

铃銮跟他打招呼，他草草抬手，马上低头，努力调适好喷涌的血气。

他好不容易压下这股热气，然后一股莫名的怒气又升上来，“弄这么美干嘛，这里全是男人不知道吗？藏巧于拙、怀珠韫玉的道理不懂啊。”

铃銮看向龙骧，龙骧没忍住瞪了她一眼，铃銮用眼神狠狠问他怎么了，正准备瞪一个回去。

这时，府尹大人抽空招呼铃銮过来，“铃銮，来访大人是神境拱宸卫御率——祖婴侯上仙，他是上神最信任的近侍。你守山历事三年，要借此良机多多展露自己，有益日后的通关转正。”

这时有报上仙马上即到。府尹大人整理衣冠，匆匆步出。

衙门外有一人信步而至，两名素袍小童随行。来人气质淡雅沉稳，动止之间轻盈洒脱。

府尹大人急急地上前揖拜，“昨日听报上仙大人将访，倍感荣幸之至。承蒙大驾亲临，不胜惶恐，快请入内！”来者回礼跟随进衙，厅堂内众人一一坐定。

婴侯用眼神巡了一圈众人，看到铃銮时颇为意外，但不动声色，“府尹大人，我此次一则为龙骧而来，二则为明年圣祭作前探。六十个甲子一轮回的神山圣祭将至，上神将亲赴真境主持大典，君王也将出席。届时，还需要府尹大人多多襄助。”

“但凭上仙吩咐，下官必当鞠躬尽瘁。昨日衙役报上仙寻找龙骧，近几日他在纳日错休养，我已经命人请他到此了。上仙，这位便是龙骧，在她身旁的是神山守山历事苏铃銮，已经守山三年，兢兢业业、克勤尽守。”

龙骧、铃銮马上站起，躬身行礼。

婴侯想，这个守山人怎么到哪都有她？本来想在神山巡上一遭，她跑来赶人，刚到府衙椅子还没坐热，她又戳到眼前来了。

女守山人倒是很稀奇，府尹还亲自引荐，这个人不一般啊。是美貌蛊惑人心，还是她真有过人之处？

婴侯说，“好，龙骧稍后我有事留你商议。守山人苏铃銮前日已经遇见过了，还是她指引我到了这里。”

为了给他们商量事情的私人空间，大家寒暄一阵就散了。

婴侯问：“龙骧，豚族发生何事？”

龙骧把当日经历述说一遍。

“藏宝阁被洗劫一空，这事非同小可。你们豚族本来是帝俊神祖的护海卫，后来神祖得宝，把它隐藏在大荒深处，命你们守护至今。没想到还是难逃劫运。可怜豚族倾数捐躯。我得禀报上神，请他定夺。”

本来贵客来临，府衙准备在花厅盛情宴请一番。但是上仙只要了灵果晨露，盛宴不了了之，还是安排一间上房让他静养吧。

他在房间守静笃，导养精神。这边开始了热烈的讨论。

“龙骧，原来你们守卫的宝物是神祖的，这次神境的上神亲自过问，看来一定要寻回来才行。可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怎么找啊？”紫曈发起愁来。

铃銮有疑惑，“神仙无所不能，为什么现在才来问失宝的事，又为什么不用法术搜寻呢？”

“哎呀，你不知道的。自从上古时期，神祖携创始元灵一代离开，去了太初瑶境，至今再没有回来过。你知道吗？我们四境的源头就在极境法心，关系着四境的终始归复。只要法心准正，真境内的芸芸万物就可以章法自然、生生不息。”

“元灵一代唯恐他们离开后生出异乱，使真境幻灭而功亏一篑，就命令天帝一族护守极境，等待他们归来，而且不可以轻易动用帝境和神境之力。所以，现在上三境的神仙们是不能窥探真境的，更不能在真境里随便使用法术，扰乱众生。希言自然，太上，下知有之，百姓是感受不到上三境存在的。不过，如果真境里有的事情太过分了，那就得另说了。”紫曈长篇大论一番。

“真是聪明着你这个小灵通了。明天一早我要赶回去守山，寻宝有进展了一定要找机会告诉我。”

紫曈瞪着她，“你呀，别再傻呵呵一个劲地守山了。上仙在这里，你多巴结巴结，到时他给上神说说好话，一举荐就成了，人王那里就是一句话的事。已经三年了，你还要守多久啊？”

“我看上仙是个不近人情的主，我总感觉他很烦我，我可不去凑他的热闹。我啊，要守到感天动地，人王神尊找上门来发文牒呢。这样以后再请辞，也才说得过去啊，哈哈哈。”

紫曈还想说，被龙骧打断，“行啦，你以为上仙那么容易就能巴结上说好话，我说今天铃儿怎么香脂艳粉的，一定是你弄的，根本没用，下次不许了！”

铃銮这才想起来一早被狠砍的一眼刀，原来是不满她的美貌动人。为了通关，打扮一下而博取好感，也大差不差嘛。紫曈这边呢，无端被指责也不痛快。

三个人打闹成一团，没完没了，吵得那边在养心的上仙一通皱眉，这都是什么人啊？

次日，铃銮本来想赶早离开，府尹大人传话过来，让她留在府衙几日。其实，也是想要她多多接触上面的人，给她铺路。守山三年，大人看着铃銮甘守寂寞、以苦为甜，真的是喜爱她。

不多时，婴侯的小童带回了上神口谕。上神不日将亲自下真境，裁断寻宝之事，命婴侯、龙骧在太邺洲等侯。

府尹大人激动得无以复加，真境上千年没有得见上神下凡了。

这次他无缘相见，但是他马上就想到了铃銮，赶快向朝廷修书一封。

大人举荐铃銮自任守山历事以来，夙夜匪懈、勤勉不倦，无论寒暑易节，以一己之力，日夜守护神山，恳请陛下恩准，予其正式擢升。

府尹大人要铃銮带上这封奏折上太邺京枢，以备圣上宣召，同时再寻机见上神，说不定人王、神尊可以一次搞定。

龙骧走水路、婴侯走陆路，飞奔向太邺。府尹大人抬爱，令桑吉陪铃銮，二者在后面同行而往，紫曈伴飞。

太邺洲是真境五洲的权力中枢，此时正值大衡王朝，世间物阜民丰、鼎盛昌隆。长庆城是太邺的都府，人世间的君主建祯皇帝就居于此。

婴侯、龙骧赶到，至朝廷觐见皇上，传达上神口谕。整个朝廷立时繁忙起来，处处翻葺添新，张灯结彩，准备迎驾。

几日后，铃銮和桑吉赶到，一一叩见圣上，呈上举荐奏折。这时，圣上传召婴侯、龙骧共议迎驾。

“朕听到上神尊驾将临，欣悦至甚啊，这真是千年一遇的国祚福运。朕唯恐有失敬戒，婴侯上仙是上神最信任的身边人，请上仙垂鉴，仪礼失当之处，多加教范。”

婴侯听了，真是无奈且无语。他一早就传达了小范围、一切从简的宗旨。

可是，世间千年来才接驾一次，皇帝哪里肯听啊，洋洋洒洒地铺排了一大摊子，到处是一派金碧辉煌的豪奢气象。

“上神素来清心洒逸，不苛严繁文缛节。宫室内外已布置妥帖周全，敬请皇上宽心静侯。”

“很好很好。苏铃銮，你的举荐折子朕看过了，你守山三年夙夜不殆，实为女中豪杰，着实可嘉。守山亦谓守敬、慈、诚、常，如你能日日专省，自会擢升实授。诉诸己身，莫问前程，朕寄厚望于你。”

铃銮一边谢恩，一边郁闷。好吧，原来人王的门槛就这么高，举荐折子实在是太薄了，根本不够垫的。不过经举荐，见到了皇上，一回生二回熟，下次就好办事了吧，不枉府尹大人一番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