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停滞,杨酲听不清了,只是感到大量的水涌入他的耳鼻,他发不出一丁点声音。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他一把,让本就站不稳的他直接跌入湖中。
是乘船的渡厄吗?可那个人明明在自己前方。那就是白雱或者萧余汶……可是为什么?
光实在刺眼。等到杨酲适应周围的光线后睁开眼睛,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落入了一个类似虚空的世界,周遭全是白色和空茫。
落水前的一瞬间杨酲好像看到渡厄摘下斗笠和面具,可他根本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容,唯一记得的是那个人眉间一点朱砂。还有渡厄朝他张了张口说了一句话,那句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耳畔,似乎专门说给他听的:“水中倒影万千,哪个不是心甘情愿沉溺?”但事已至此纠结那些也没什么用了。
忽然间眼前画面一转,一扇长满青苔的大门出现在他的面前。似乎有人希望他推开那扇门去一探究竟。
杨酲的手不自主地伸了过去,就在他即将触碰的一瞬间,大门轰然打开。门的背后是一道看不到尽头的长廊。
“这里是……?”
“走马回廊。”背后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渡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背后,他眉间的朱砂极其醒目,“通向旻穹的陆路,位于忘川镜湖之下。”
陆路在下,水路在上。人们总说梦是相反的,果真如此。
杨酲看着渡厄,心里升起一阵敌意。很快,又一个身影缓缓走出,是白雱。
有一瞬间杨酲觉得自己掉入了虎穴龙潭,神情戒备起来,“你们把我引到此处到底想做什么?”
白雱笑了笑,“让渡厄引你而来,是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她将方才与萧余汶说的话重新说与他听。
“……春神命格是天道馈赠给旻穹最珍贵的东西,这里不能长久失去春神,否则世界将陷入凋敝。”
一时间接受太多消息的杨酲还在发愣,他沉默良久后问:“天道究竟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它是这个世界从诞生起便存在的最高准则。”白雱道。
“春神会是秦浥吗?”
白雱沉默了,她停顿了片刻后启声,“也许是,但也许只是面容相似。在我的眼睛里,你和他的身上都有微弱的荧光闪烁,荧光是初代春神的指引。但荧光同时发生在两个人身上,这的确很奇怪,我推测是因为秦浥的魂灵徘徊在你身上,所以你也会受到牵连。”
杨酲没说话,他觉得这一切太梦幻了。自从秦浥离开他之后,身边的诡事一桩接一桩,如今有人告诉他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世界,任何离开都并非真正的离开,拥有一切的人忽然失去一切,痛不欲生时有人告诉他们这只是天道的一个玩笑。以及他们平凡磋磨了近二十年,明明只是普通人却一夜之间忽然被要求肩负起整个世界的命运。
事端突如其来,措不及防,他和秦浥就像提线木偶,任人摆布。
杨酲很想问问白雱,问问萧余汶,他如何才能相信这些鬼话。
“这些话你告诉过秦浥吗?”他颔首,轻声问。
“说了,”白雱抬头望着他,“但情况很不乐观,他似乎不太愿意回来,他想和你在一起。”
回忆起前段时间秦浥第一次被带回织梦居时,那时白雱便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春神命格的存在,只是太过微弱,她便没有广而告之,暗自观察起他。随后秦浥从织梦居逃回人间,那时候织梦居的一众执行官提出要去追捕秦浥,但被白雱拦下了,她需要观察秦浥去了哪里,于是一路跟随,直到看到杨酲,又在这个普通人身上看到了那一星半点的荧光闪烁。
那个时候,执掌旻穹风雪、久居岁谷的萧余汶养的花寄养在白雱身边,但花修成人形后竟失足落入时间漩涡,一下子在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萧余汶听后便出谷,亲自到人间寻花,恰巧与杨酲有了联系。
这种种件件就像是安排好了一样,果然这个世界上有“天道”在“看”。
白雱回答完杨酲的问题后心里忽地升起一阵悲哀,也许在见过杨酲之前她只是觉得担忧,怕他们接受不了,又怕他们受所谓“责任”所累,而如今她开始同情他们了,因为她同样感同身受。
“你是想让我劝他回来吗?”杨酲苦笑了一下,“我尽量试试。”
杨酲说“尽量试试”不是推脱,更不是带着私心的假话。秦浥这个人看上去很好说话,平时也总笑嘻嘻,但其实很多时候很偏执,认准了什么便会一直做下去。这一点只有与他相知相熟的人才知道。
杨酲还记得很小的时候,那个时候秦浥刚来到他们家,杨无复和穆林从不过问他们如何,是杨酲主动和他伸出了手。秦浥总会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任杨酲怎么敲门也不开,只好坐在他房门前,慢慢地居然睡着了。不过经过那件事后,秦浥开始主动喊他“哥哥”了。
以及有一次他下楼丢垃圾,遇到小区里的一些小孩骂他“无父无母”,他与他们狠狠打架,杨酲在旁边怎么也拉不开,最后家长们来了才不欢而散。那时候杨酲吓哭了,秦浥擦着嘴角的伤口,一把拉过他带他上楼,看他在家里依旧哭个没完没了,最后握住他的手说“对不起吓到你,以后再也不会了”,虽然当时杨酲说是因为怕秦浥受伤才伤心,但秦浥之后再也没有打过架,甚至学会说很多玩笑话,也没有和别人发生过任何嘴上的冲突。
其实白雱一开始没觉得杨酲会立刻答应“劝说秦浥”的事。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初创神灵”还是别的什么,他们只是有一些特殊能力,但实际上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也许是生活在和平时代习惯了,也或许是知道旻穹有源源不断的能量供给,所以即便是神灵也会有很多私心,更别谈什么人间大爱。春神虽是一众神灵之首,但白雱与他相识多年,深知此人表面光风霁月、古道热肠,实际却极其固执,再加上他有滋养万物的能力,本就对消耗自己一个造福世界整个的行为有很大意见,若不是当年那个人……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
神灵尚且如此,更何况杨酲这样的普通人呢。她知道他们感情深,不是她这个外人三言两语就能分开的,她实在没想到杨酲即刻便答应下来了。
白雱诧异地看着杨酲。
“你们不是这个意思吗?”杨酲也有些茫然了。
“是……但没想到你这么果断。”
“就算我不答应你们也会想办法分开我们的吧。”杨酲淡淡地笑着,“不如说说如果我不答应,你们打算怎么做?”
“现在还没到强制分离的时候,旻穹还有一些剩余能量,我也可以尽可能对其补充。”白雱无奈地说,“但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只能采取强制手段,也许其中一方的魂灵会就此消散……但我会尽可能保护你们。”
白雱说得很委婉很牵强,好像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但杨酲听明白了,其实一切早已安排好了,如果秦浥真的是春神且二人不愿意分开,他就得去死,而且是彻彻底底的去死。
这世间一切事有所得必然有所失,得到多少便会失去多少。“天道”似乎是一个冰冷的机器,它布置好这世间一切程序,让所有人按照它的指令执行下去,在既定安排前任何人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神灵也不可以违逆。
杨酲遥望着长廊那头,眼神似乎难以找到一个定点落下,他虚无缥缈地看着,沉默已说明了一切。秦浥死了。现在他也被人下了催命符,并且他的死是彻底消亡,世间再不会给他重头的机会。
如果真的要死……杨酲回想从前,秦浥会在他熬夜时默默泡好热牛奶,会在他随口提过想看的电影上映时提前买好票,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的生日秦浥却记得比谁都清楚。他这辈子过得太匆忙,身边只有一个秦浥,这个人是他的挚友,也是亲人、爱人,他和他之间更是一种高于世间一切可以定义的关系。
回忆如同走马灯从脑海里匆匆而过,他看过秦浥笑,看过秦浥哭,看秦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这个娇贵的麻烦精,他理所应当地接受秦浥毫无怨言为他改变。秦浥知道他的全部,但杨酲似乎并不太了解他,以及过去的他。秦浥从没有在杨酲面前谈及过去的自己、过去的家庭、过去的种种……杨酲问过,但他总会插科打诨地转移话题。后来杨酲便觉得或许是对方怕勾起不好的回忆吧。每每如此,杨酲的心便更痛了。
这一刻杨酲才明白,秦浥其实将自己藏起来了。那么这世间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倘若没有这座屋檐的庇佑,他的爱与关怀还会是真的吗?
那些未曾述之于口的问题堵在杨酲心口,他低头沉默着。
渡厄像是看不下去了,他以为杨酲是在为分别而悲伤,其实他这么想倒也不算错。于是渡厄开口,“责任在即,只要你们主动选择分开就……”
“没有发生在你身上,你说得这么轻松,又怎么会感同身受?”杨酲本就对这个摆渡的神灵没什么好感,见他这么说心里更是聚起一团火。杨酲笑着,语气温和如春风过境,但话里的内容却冰冷刺骨。这不怪他。
众人陷入沉默,这时候杨酲才注意到渡厄手里的骨制船桨已变成了一把锋利的三叉戟。
渡厄没说话,只是握着三叉戟的手指又紧了紧。
这一切真的是真的吗?杨酲很想去问,但话到嘴边就变成了:“为什么你们要带我来这里?只是为了说那些话吗?”
白雱终于莞尔一笑,“杨酲,你觉得你了解自己吗?”
“什么?”
“忘川镜湖这条水路我走过千百年,它总是风平浪静,遇到雷雨天的几率寥寥无几,而雷雨爆发的条件是渡湖的人有极强的执念,普通的念想都不能算作是‘极强’。”白雱盯着杨酲的眼睛,似乎要将他看穿,“虽然你嘴上说着要帮我们劝秦浥,但其实你心里也清楚自己究竟是怎么想的吧。为什么你对他有那么大的执念?只是因为长在一个屋檐下么?”
白雱一直盯着他的眼睛,当他与之对视时总会有一种窘迫的感觉。杨酲终于明白为什么萧余汶说她有极强的洞察力了,她成为织梦居代理人的确理所应当,即使有一瞬间杨酲会觉得白雱的话只是在试探他,但他依旧败下阵来。
“不……是我觉得他在隐瞒过去,我觉得他在蒙蔽我。”杨酲低头,依旧是那样苦兮兮的笑,“但我依旧爱他。”
在秦浥来杨家前杨酲便见过他一次,那是在一次聚餐上。那时候他们都还小,杨酲只记得秦浥很爱笑,笑得自由且肆意。如今的秦浥依旧爱笑,只是比之前多了很多复杂的东西。
白雱望着他笑了,“我送你一份礼物,让你更好地度过今夜。往前去吧,杨酲,你会看到你想要的东西。”
随后,她的声音便越来越远了,杨酲再回头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只有沉默的渡厄仿佛静止一般,他眼中的鬼火似乎也止息了。
他刚往前迈出一步,蓦地长廊两侧出现许多浮动的窗口,每一个窗口上都有光影流动,映照着一个又一个场景。他在那些窗口上看到了无数个自己,他好像在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
“这些都是秦浥的记忆。”渡厄冷声道,“白雱与我做了交易,现在你可以从中挑选记忆片段,作为你度过今夜的机缘。”
“交易?什么交易?她给了你什么?”杨酲刚伸出的手缩了回来。
“一部分她的灵魂。她会变得更腐朽一些,但这种程度还不至于要她性命。”渡厄道,“你不用感到不可思议,倘若有一天她真的要了你的命,那么这就是你应得的报酬。”
受记忆窗口蛊惑,杨酲的眼睛逐渐迷离,他缓缓伸出手,忍不住碰上其中的一个。
刹那间白光穿透,眼前一阵昏厥,方向感在此刻陡然崩塌!
直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秦浥,醒醒了。”
这正是他自己的声音!
抬眼,发现眼前正是“自己”的脸庞。杨酲像是附身在一个人的身上,只是他无法操控这个人,更像是作为旁观者借用这个人的眼睛来看一出“电影”,而很快他便发现了,这个人正是秦浥。
眼前的“杨酲”晃了晃“秦浥”,后者睁开眼,原来是自己坐在书桌前睡着了。
在不大不小的家里,“秦浥”房间的窗户更大一些,于是摆在窗前的桌子稍长,可供两个人坐下,“杨酲”的房间里则只有一张单人桌。后来秦浥离开,杨酲几乎再也没有推开那个房间的门。
那扇门的背后就像是藏着一个梦,是杨酲想伸手去摸却又不敢触及的梦,是二人共同织起的回忆网,也是一个不同于现实只属于他们的异世界。他们在那里看过岁月如珠玉跳动流转,听过盛夏后蝉鸣声强渐止,嗅到月夜下植物沁人心脾的气息,而如今杨酲什么都失去了。
那一刻,杨酲的眼眶蓦地红了。
“刚睡醒还困啊?眼泪都流出来了。”眼前的“杨酲”微微笑着,说,“作业都快写完了,出门吗?”
“秦浥”打了个哈欠,“好,去觅食吧。”
杨酲有些记不清这是哪一天发生的事了,他模模糊糊记得那天似乎下雨了。
果不其然,正吃着饭,外面飘起了雨花。两人出门都没看天气预报,自然也没有带伞。“秦浥”去结账,“杨酲”则背对着他。
视线移动,等到“秦浥”再去看向自己的哥哥时,发现那人自顾自地站到了雨下。
雨下得不算特别大,但也足够让衣服湿透了。现实里的杨酲看着自己的背影,他实在想不起当时是怎么想的了,现在看只觉得自己可能有什么毛病。画面里自己的头发湿透了,雨水顺着发丝紧贴着脸颊往下流。
他感受到“秦浥”目光盯着那雨珠滑下,直到落入脖颈,心脏不住地砰砰直跳。
“秦浥”来到“杨酲”身边,若无其事地将外套脱下来盖在对方头上,“你衣服上没有帽子。哥,你刚刚在想什么?”
“杨酲”接过衣服笑了一下,指着“秦浥”的衣服,“明明你里面的衣服也没帽子。我刚刚啊,在想雨是水做的,人的眼睛里也全是水,水就像镜子一样会映射,那眼睛是不是也会?如果有一天我可以透过别人的眼睛去看清那个人就好了。”
现实的杨酲愣住了,他静静听着当年的自己讲话,而他当年的玩笑话如今竟真的成真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潮湿的午后,雨水带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而身边的少年正微微歪着头注视着他,眼里盛着雨意。那一瞬间,他好像跨越时空,与过去的自己对话。
所以秦浥,你的眼睛里究竟有什么呢?你的心脏究竟在为谁跳动?
你是因为需要爱我所以爱我,还是因为真的爱我所以爱我?
“秦浥”藏在衣袖里的手悄然攥紧,指节泛白。
他看着“杨酲”在雨里笑得眉眼弯弯,心口不住地疼痛,正如方才的杨酲那样。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杨酲就已经大胆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杨酲的视线再次模糊,好像是雨,正顺着“秦浥”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长廊地面,溅起微小的水花。“秦浥”喉结动了动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外套往“杨酲”头上又拢了拢,声音低哑:“雨总会停的,镜子也总会破碎的,所以有些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别胡思乱想了,我们回家。”
如果不经人提醒或许杨酲早就忘了这段回忆了,而这样的想法居然一直埋在心底,以至于走马灯一一在眼前掠过时,第一个浮现出来的才是他最想要的。
如今再追忆过去,秦浥口中那句“有些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如今杨酲才堪堪读懂。虚假的爱也好,真实的爱也罢,只要存在便是真理,其他真的有那么重要吗?秦浥让杨酲不要去在意。
幻境的边缘产生裂痕。杨酲感觉自己再慢慢抽离“秦浥”的身体,而当他即将离开回忆幻境时,他感到一束目光对准了他。
回忆里的“秦浥”抬头,似乎在看天,他又微微颔首,看向脚下水潭里的自己,又似乎在看未来的杨酲。
再一转眼,杨酲又站在了走马长廊,渡厄站在长廊尽头,背对着他。
记忆就如走马灯,所以这里才叫“走马回廊”,原来是这个意思吗?
不等细想,更不等杨酲再去伸手选择,眼前白光流转,他似乎又要跌进某段回忆了。
一朵桃花在眼前落下。当花瓣接触到底面的那一刻,它的周围泛起淡淡涟漪,就好像杨酲所处空间是一片湖水,但他却没有被沾湿。
白光乍褪,桃花变作雪花,落在青石板上。市井烟火骤然浮现,袅袅炊烟升腾而起,街道两旁欢声笑语与叫卖声交织不断,人群熙熙攘攘。
这里杨酲再熟悉不过了,毕竟这儿是他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在那座满是童年回忆的小县城里,有一处热闹的陵园。那些年管理不严,人们把陵园当成下班后闲散放松的公园,外面摆了各式各样的摊位,套圈的,卖金鱼的,烤糖人儿的,但最多的还是街头作画题字的。
只是有一点,杨酲觉得周围的人都变得很高,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角。转头,他这才发现不是别人变高了,原来是他变小了。拽他衣角的人是小时候的自己,他又附在秦浥身上了。
这段记忆杨酲也没什么印象了,直到看到一个人的面孔后他才隐约记起一点。
这个人是杨家的远门亲戚,杨父疲于过年时的应酬,杨母则要去招待客人,而这亲戚一家有求于他们,所以大人们就让家里的大孩子带两个小孩出门玩。这个大孩子约莫有十二三岁,比杨酲秦浥都他们大一点,只是他太胖了,手指又粗又圆,背影巍峨如山。
……他叫什么来着?
之后也没怎么见过面,杨酲对他的名字完全没印象了。
忽然杨酲觉得收紧的衣角松开了,原来是那个大孩子主动牵起了小杨酲的手。那人五官快挤到一块儿去了,笑得让现实里的杨酲觉得诡异又恶心,“杨哥儿,你要吃什么不?”
透过小秦浥的眼睛,杨酲看到小时候的自己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被牵的那只手。
“我看有卖糖葫芦的,你吃不吃?我妈给了我钱,说要给你们买东西。”见小杨酲还是不说话,这人便自顾自地道,“我知道你想吃,跟我走!”
那时候他们好像才五六岁,也好像七八岁,总之秦浥刚来杨家没多久,他刚开始叫杨酲“哥哥”,但平时依旧说不了太多话。
大孩子拉着小杨酲就要往前走,小杨酲脸上的表情终于变了,他变得慌乱,像是不明白大孩子要带自己去哪,他转头看向小秦浥,他不明白为什么秦浥不和他们一起。
嘴里呜呜咽咽不知道在说什么,杨酲觉得那个时候的自己是不是得病了,话都说不囫囵,遇到紧急情况嘴里只会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杨酲还在想,却发现身体已经动了起来。
小秦浥一把抓住小杨酲的手,面对大孩子皱眉的丑脸,他阴着脸大喊:“他不和你走!”
“你怎么知道他不和我走?!”大孩子很不耐烦地望着他。
小秦浥说不出口,但他一直在后面跟着。小杨酲挣脱不开,跌跌撞撞地被带着向前。来到糖葫芦摊上,大孩子让小杨酲自己挑自己要吃的,又看见旁边有烤糖人的,平时家里不让大孩子多吃糖,这下他好不容易出门,大人都不在身边,他馋的口水快要流出来了,但转眼看见后面还有个跟屁虫。小秦浥跟着他,他就要再给这小孩儿多花一份钱,烤糖人是别想了。于是大孩子眼睛骨碌碌一转,附身跟小杨酲说,让他在烤糖人摊等一下,一会儿烤好了,这个糖人要给小秦浥,自己则转身去教训那个臭跟屁虫。
小杨酲不太情愿,但好在听话,尤其是听到跟秦浥相关的。他只是偶尔看一看手里买好的糖葫芦,但一口都没动。
大孩子像是对秦浥很有意见,他学着家里大人的模样,拽起秦浥的胳膊,拧着对方的耳朵走远,到拐角处怒斥道:“你不要跟着我们!”
小秦浥吃痛站定,他看着大孩子就像在看敌人,眼神逐渐锐利,“凭什么?”
大孩子被他盯得有些头皮发麻,于是只好下手去拧。大孩子的手没轻没重,附在小秦浥身上的杨酲也被拧得浑身发颤。
这人转身,邪笑堆在脸上,不屑的眼神呼之欲出,“你又不是这个家里的主人,也不是请来的客人,主人和客人出门玩,你跟着算什么?哦我知道了,你算主人的看门狗!小狗,你不该在家好好看门吗?”
说罢他还冲小秦浥做了个鬼脸,“认得回去的路吧?就说你不想跟我们玩了,快滚快滚!回去敢多说一个字我饶不了你!”
杨酲挑眉,这段情节他当时真不知道,他很想知道秦浥之后会怎么做。
下一刻,杨酲心头一紧,眼睛蓦然放大。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拳头一下又一下地砸向那个大孩子肥胖臃肿的脸。后者先是愣住了片刻,任由前者挥拳,等反应过来开始挣扎,挥舞双手准备反击时,小秦浥已灵活地跳开,迅速逃进了人群之中。而那个大孩子实在太过肥胖,奔跑起来的劣势尽显,没跑几步就被撞得人仰马翻。
小秦浥被大孩子追得一路飞奔,身影越跑越远。随后,他们一同拐进几条幽深的胡同,小秦浥巧妙地将对方彻底甩开,这才不紧不慢地返回陵园。
糖人小摊的老板是一位老爷爷,他早已做好了糖人,想提前把糖人给小杨酲。然而,小杨酲拿不出钱,也不愿接过糖人,只好站在一旁等候。这小孩站了好一会儿,老板见始终没人来帮他付钱,又瞧见小孩那发呆的眼神,心便软了下来。他拉来一个小马扎,让小孩坐上去慢慢等,还塞给了他两个果冻。
老板笑道:“小孩,你哥哥他们跑掉了,你爸妈呢?知道回家的路吗?”
小杨酲接过果冻却没吃,塞进口袋里,然后倔强地抬头,声音稚嫩,却尽量让自己吐字清晰:“我没有哥哥,我才是哥哥。”
“刚刚领你来的那个大孩子不是你哥哥?”
“他才不是。”
话音刚落,小秦浥气喘吁吁地跑来,将兜里仅有的五块钱重重拍在小推车上,冲着老人大声喊道:“我是他弟弟!我来接他走!”
当小秦浥映入眼帘时,小杨酲的眼眶瞬间泛红,却没有泪水滑落,就像放学后等待大人来接,可大人迟迟未到,小孩只能静静等候。杨酲清楚自己的性格,好面子,自尊心挺强,不愿意外人面前哭。
回去时杨酲觉察到小秦浥的目光始终在小杨酲身上。透过别人的眼睛看自己,杨酲感受到秦浥那时心里汹涌到将要溢出的情绪了。
直到进了回家的巷子,小杨酲一个字都没说,小秦浥也不知道怎么开口,两个小孩就这么僵持着走,但前者的脚步却越来越慢了。
“你到底怎么了?”小秦浥忍不住了,问。
转头,杨酲这才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已经是个泪人了。
“你怎么哭了?”小秦浥顿时慌乱起来,他兜里没有纸巾,便想帮小杨酲擦拭眼泪。刚伸出手,却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自己手上有灰尘,只好扯过衣服为杨酲擦眼泪,嘴里下意识地说了一大串话:“是我来晚了,别哭了,好吗?我下次会尽快来接你,好吗?那个人太讨厌了,但我已经把他赶跑了,以后我们都在一起,好吗?”
“……杨酲,以后都让我接你回家,好不好?”
也许是因为从来没有一个同龄的玩伴,也许是“亲情”二字于杨酲而言太远,也许还是太小就接受这些痛楚,过去所有的苦都化作此时无数的眼泪。
身侧有老人骑着三轮车经过,发出沉重的响声,还有不知道哪个小胡同里传来孩童追逐打闹的声音,遥远的地方飘起了雪,杨酲听见了沉默的雪声。
小秦浥轻轻抱着小杨酲,一遍又一遍询问安抚,小杨酲哭得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不顾及脸面,鼻涕眼泪一把接一把,止也止不住。
杨酲觉得心里很疼,心口像被堵了一团棉花,怎么都喘不上气,但他此刻正在秦浥的身体里,那这样的感觉是因为秦浥也在痛吗?
拥有一切又失去一切,寄人篱下又饱受诟病,或许秦浥才是那个更该放声大哭的人。但他什么都没提,还在安慰另一个孩子。
等到了家里,大孩子灰头土脸地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看见秦浥就像看见瘟神一样躲着。
小秦浥没搭理他,径自走进了洗手间。之前没察觉,现在心情平静下来,杨酲突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疼,胳膊也传来痛感。对着镜子一照,杨酲才看到镜中的小秦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胳膊上还红了一大片,应该是刚才大孩子挣扎时弄伤的。
小秦浥放开水龙头洗手,他洗了很长时间,也洗了很多遍,直到杨酲觉得脸颊上有凉凉的东西滑过,心里又升腾起那股堵塞感。小秦浥抹了把脸,发狠般洗脸擦手,水管水与眼泪混在一起再也分不清,他拿了小毛巾随意擦拭几下。
有人轻轻敲了敲洗手间的门,杨酲看去,是小时候的自己。
小杨酲摊开手,等看到他手里的东西时,杨酲心底的堵塞感顿时消失了。一个青苹果味,一个草莓味的果冻,还有一块儿创可贴。
“创可贴还有果冻,给我的呀?”小秦浥咧嘴笑了。
“嗯。”小杨酲点头,终于开口说话了,“你的糖人我放在盘子上了。”
“那是给你买的。”
“是你付的钱。”
“可我是为了你买的。”
“但是是你付的钱!”小杨酲咬紧下唇,看样子又快要哭了。
他脸上写满倔强。杨酲竟不知小时候的自己在别人眼里原来是这副模样,爱哭鬼,麻烦精。
小秦浥嘴唇抿了几下,沉默了许久,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摸了摸鼻子,挠了挠头,把手中的毛巾晾好后,朝着小杨酲张开双臂。张到一半时他突然停住,仿佛在犹豫不决,但下一刻又像是下定了决心,咬牙抱了上去。
“杨酲,如果有人说另一个人是小狗,你觉得他会生气吗?”
“当然会。”小杨酲被抱得快要喘不上气,他皱起眉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开,他只好忿忿道,“谁是小狗?反正我不是。”
“嗯,你不是,我是。”小秦浥笑了一笑,他凝视着小杨酲的眼睛,轻柔地在对方眼角处落下一吻,就好像小孩子在亲吻自己最珍爱的玩偶,“杨酲,有没有人说你的眼睛很漂亮,它好像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