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梦居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它听上去只负责织梦造梦,但实际功能远不止那些。它四通八达,可以直通灵泉玉台进行疗愈,不远就是忘川镜湖和走马回廊,层叠的后山是九重山,也许只有距离居住区稍远,但也不过一小段路程。这里也是消息传递最迅捷的地方,往来穿梭的执行官、理疗师、前来供奉初神的香客,还有一些闲来无事溜达来的神魂,他们总会携来今日的第一手消息。
当然以上这些都是公开的,还有未经允许不得擅入的禁地,就比如接下来他们要去的“沉渊之笼”。沉渊之笼的笼子不是普通铁质的,而是设置了能量禁制且有法阵加持,专门为临时关押恶灵而备。
这里暂时关着大大小小许多恶灵,包括曾经收服的“贪饕”和“暴怒”,以及先前刚见过的“色相”。
杨酲站在一处能量笼前,白雱说现在里面关的正是色相。她妖异的彩光已彻底熄灭。被剥离刘萱躯壳的本体,化作一枚被层层冰晶和翠绿藤蔓交织封印的彩珠,悬浮在法阵中心,兀自散发着令人不安的虚浮气息。但这气息已被牢牢锁住,再无兴风作浪之力。
然而方才战斗的结束并非真正的终结。白雱立于法阵前,神情肃然。她看向杨酲等人,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空间里,“色相虽恶,但她的本体并非天生邪佞。她曾是画骨一族的最后传人,名为‘绮罗’。画骨一族以笔绘魂,以心摹骨,最擅捕捉万物神韵,族群的先人曾创造了人类和魂灵,一些自然神灵也出自他们之手,他们相当于人间神话里的女娲。而色相本心至纯,求的也是生命之美。”
随着白雱的话语,她双手结印,柔和的光芒汇聚,在沉渊之笼上方投射出一幅幅流动的光影——
光影中,展现出一处隐匿于山水灵秀之地的古老村落,这里远离人间,远离旻穹居住区,远离一切纷扰之地。这里的族人就被称为“画骨”。他们并非以颜料作画,而是以独特的灵力沟通生灵万物的骨相,也就是支撑生灵存在的生命脉络。
绮罗是族中年少却天赋最高的传人。她不仅能用指尖灵光在特制的灵骨帛上勾勒出山岳的雄浑脊梁、大海的广阔无垠,也可以描摹出极为细致的飞鸟的轻盈骨络,或是一株草的生命线。她笔下的骨画不仅形神兼备,更能赋予生机,她所画的事物最后都成为了旻穹新的生灵。族人们与世无争,以创造并守护自然万物的骨相为使命,沟通天地与生命。
然而,画骨一族秘而不宣的能力终究引来了贪婪的觊觎,有流言称画骨一族因代代传承的“灵骨”而可以创造生灵,这灵骨就在族人的脊背上。一个受伤的人误闯此处并安然疗伤,撞破此处的机密。此人与旻穹许多魂灵私下联系,甚至还与几个神灵有勾结。他出去后很快便集结了一群人。
他们联手,血洗画骨。
光影也在此刻急转,画面变得阴森可怖。
血色残阳下,曾经祥和的村落陷入火海与杀戮。入侵者残忍地烧杀抢掠、屠杀族人,他们目标明确——掠夺灵骨,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灵骨一旦脱离画骨族人便会枯萎消失。绮罗在亲人的掩护下躲藏在祠堂的暗室里。她透过缝隙,目睹了毕生无法磨灭的噩梦。
她的兄长被强行按在地上,入侵者用邪法抽取他的脊骨,她听到他凄厉至极的惨叫,她看到他的身体连同脊骨已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直至消失殆尽。她的姐姐被数把利刃贯穿,鲜血染红了其身下未完成的、描绘着春日蝴蝶的灵骨帛。最后,她看到族里前辈引爆了村落的古老禁制,与数名入侵者同归于尽。那些前辈里包括她的父母。
刺目的白光和族人的怒吼,是她合眼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当绮罗从废墟和族人的尸骸中爬出时,她的世界已然崩塌。极致的悲痛、仇恨以及对生命脆弱本质的恐惧彻底笼罩了她。她幸存的原因之一是父母在最后关头将他们最后一缕微弱的守护之力烙印在了她的灵魂深处。
那时候织梦居还未成立,春神收到讯息后即刻带领众多神灵前往,但他们还是来得太晚了。
即便后来旻穹迎来了千万年来从上到下最大的一次清洗,但逝者依旧是逝者,逝者不可回头,逝者再难回归。作为唯一的幸存者,绮罗绝望了,也疯狂了,她再也无法提笔作画。
“如果我也死了就好了。”她的眼眶猩红,望着到来的春神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些日子旻穹生灵锐减,除了岁谷外很少看到其他地方还会终年积雪,但这场雪旻穹足足下了一百年,生灵凋敝,春神几近油尽灯枯。
有魂灵将其称为“百年死寂”。
绝望之际,一个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魂灵出现了。众神奔忙,万灵闭户,唯他驻足绮罗的荒芜庭院。月夜下,他立于屋顶,沉默如谜。
绮罗还记得那些日子里自己坐在院落里暗自神伤,但她知道月色里总有一个人背对着她,矗立在屋顶上。他戴着青面獠牙的面具,十分狰狞,终了时叹口气,然后悄然离去。很久之后她便听说有一青面侠客收押战乱杀戮者的讯息,之后每夜明知那人不会回应她,但她慢慢开始说很多话,问他是谁,却只会收到对方飞身而下递的素帕。
在众魂因极寒闭门不出的时代里,他是唯一一个愿意主动倾听绮罗诉苦的人,是第一个敢与春神叫板的人,是第一个以自身魂力成功锻造归墟引的人,是将参与杀戮却逃之夭夭的神魂一一追捕并碾碎的人。
自此织梦居长存于世,旻穹又恢复了欣欣向荣的景象。
他帮绮罗了却血海深仇,给绮罗以生的希望,还让绮罗有能力重新提笔作画。他一向沉默,绮罗从未听过他在自己面前开口讲话,而他每次也只是短暂待个片刻就离开。
“为什么不说话?”绮罗有次问。
他静了很久,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接着慢吞吞打着手语:“因为受伤,不便开口。”
有天做完这一切的他忽然消失了。
绮罗找不到他,或者说任何人都搜寻不到他的踪迹。
有魂灵猜测,也许是高高在上始终旁观的“天道”看旻穹岌岌可危,于是亲临解决祸端,一切平息后他又自行回到“天上”去了。这当然是假的,只是无端猜测,但却有相当一部分人深信不疑。
这个青面侠客消失了百余年。一百年对于神灵来讲不过弹指间,但对普通人来讲却是一辈子,而对没有落脚处供应能量的魂灵来讲同样时间不短。
当他再次回到绮罗身边时还携一白发友人。那个友人童颜鹤发,受了很重的伤。
他说此次来就是为了求绮罗给友人疗伤,因为他的朋友快活不成了。他的脸部还是戴着那个熟悉的面具,言谈举止皆如初见,但绮罗注意到其手背皮肤上有许多细密的旧伤。
“……自己受伤倒是只字不提。”绮罗心想。
绮罗知道他的魂力也受了损,于是重新提笔重绘二人的骨相,让二者魂力长久,他的朋友因此得与天地共生。
后来他的朋友去了织梦居,接替了他原本的位置。
如今织梦居依旧有神灵很大的话语权,只不过重新制订了律法,自此神灵也开始受到限制,不再是无所顾忌。
这位朋友改变了织梦居只有神灵的现状,他开创并发展了旻穹新的职位执行官,将这个职位推到与神灵比肩的位置,并开拓了神灵、执行官、其余生灵三权分立的局面。三者的代表分别是春神、谕师和万千生灵代表,而那个人的朋友就是“谕师”。
那个人隔三差五就会来找绮罗说说话,绮罗终于听到他开口了。
他不好意思地开口,告诉她自己之前是因为受伤导致声带受损,故而不好开口讲话,离开也是因为去疗伤。
二者的关系朦胧而又相近。可那个人总是戴着面具,还是那个青面獠牙的狰狞面具。
“认识这么久,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绛之。”
“我想知道你长什么样子。”绮罗道。
“面容丑陋,不便示人。”
“无妨。”
绮罗看到绛之的左脸上有一道可怖的伤疤,从左眼处一直延伸到脖颈。绛之说绮罗是第一个见过他原本面容的人。见到此情此景的绮罗没有嫌弃,反而心生怜惜之意。
因为绛之说这是他和朋友追捕恶人时受的伤。
友人不常来绮罗的小院,偶尔来时也只是远远看几眼就要走。他喜静,一向沉默寡言,但偶尔看向绮罗的眼神却总让后者感到……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那天绮罗出门时才发现友人来过,她看友人背影渐渐远去,于是随口问绛之:“你朋友是怎么受的伤?我看那些伤不像是刚落下的。”
“在我认识他之前就有了,但他又逞强不愿多说。是我偶然发现他旧伤复发,于是就带来这里了。”
绮罗看友人的背影总觉得有种说不出的落寞和熟悉感,她把这事告诉绛之,还问了一些关于友人的事。
“他本是一株野萱草,后来汲取天地灵力,炼化千万年才得以成为一方神灵。我游历时和他偶然遇见,于是成了朋友。他那时什么生存技能都不会,甚至没人教他该怎么开口说话,于是向我学了很多。他很聪明,成长得很快,这人对酒很感兴趣,给自己取了一个单名‘酲’。之后便跟着我一起游历……”
野萱草又名“忘忧”。绮罗自小便与自然生灵打交道,对此也很是熟悉。
……
酲刚回到织梦居时做事风格和绛之很像。于是有很多魂灵不约而同地认为酲就是曾经的青面侠客,尽管他后来佩戴的面具是狐面而非青面獠牙。他本人也从未解释过往事,大家都默认他承认了。
绮罗偶然问绛之,“你先前做了那么多,如今就这么把自己的位置拱手让人?”
绛之只是笑了笑,拿着酒壶与绮罗对酌,“我做那些并非为了后来的一官半职。”
“好一个洒脱。”绮罗也笑了。
后来绛之还是偶尔会来绮罗这里做客,但他什么都不做,只是喝酒聊天,他们好像是密友,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直到那天绛之拖着一身重伤而来,绮罗吓得赶紧为他重绘皮相骨相。他告诉绮罗自己被挚友背叛,挚友不仅夺走了他的一切,如今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这个挚友便是谕师酲。
“为什么?!”绮罗瞪大双眼,如遭雷击。
绛之接下来的话字字诛心,“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你族秘辛会泄露?为何神灵会参与屠杀?为何当年春神清洗百年却未斩草除根?”
“因为酲与春神联手把我们都骗了。血洗画骨一族的幕后黑手正是他们二人,当年我遇见酲时他神智受损,这正是因为屠杀时引爆禁制所致的重伤。”
画骨一族安分守己,消息闭塞,但他们也知道众多神灵里领头的是名叫“旻”的春神,这位春神的脾性是与旻穹最相近的一个,悲悯,肃然。甚至有魂灵说他就是旻穹本身。
如今普度众生的神灵背叛了“女娲”,曾经可以算作朋友的人背叛了她最爱的人,还与她有着血海深仇!
绮罗无法接受,不可原谅。
滔天恨意瞬间焚尽理智!她怒极攻心,以毕生修为与无尽怨毒于灵骨帛上强行绘出四只恶灵骨相。邪灵降世,祸乱人间!织梦居倾巢而出,立即追捕绮罗、绛之及四散恶灵。
前前后后动荡五十年,这一时期被称为“浑沌半世”。
她带着他开启了逃亡之路,一直逃到九重山。
绮罗还记得那天旻穹下着滂沱大雨,她和他遍体鳞伤,身后是谕师、春神及无数执行官的围剿。雨水冲洗她的眼眶,那天她真的看清了很多。
春神称她与恶人同谋,已不再适合担任画骨一职,他亲手抽了她的脊骨,说会让更适合的神灵继承,继续创造旻穹生灵。而谕师则戴着狐脸面具站在一旁,但她似乎可以透过面具看到他正以悲悯可怜的目光注视着她和他。
他们与四大恶灵一同被封印,封印前她看到谕师悄然摘下面具望着她,虽只有一瞬,却让她想起当年初见时对方童颜鹤发的模样,她的心就如旻穹的雨一样冰冷,于是临死前就算散尽神核也要降下此间最恶毒的诅咒,让酲承受百世痛苦,让他最趁手的武器归墟引可以噬夺他的双眼。
自此她再不怕抽骨之痛,却无比厌恶谕师的那双眼睛。
自那以后,谕师的正仪和所有执行官的归墟引都会反噬正主,轻则失去眼中一切色彩,重则时常双目噙血。
绮罗神魂将散之际,她的最后一点灵光被绛之强行攫取温养,仅存一息。
……
……
光影流转,最终定格在九重山雨幕下谕师的脸庞上。
尽管秦悒反应极快,下意识地侧身试图挡住杨酲的视线,甚至伸出了手——
但杨酲还是看见了,看得分明。那张脸竟与他自己的面容相差无几。
时间仿佛在沉渊之笼前凝固了一瞬。
杨酲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没有惊呼,没有质问,甚至脸上惯常的清冷表情都未崩裂分毫。只有那双幽深的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随即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荒谬、冰冷和沉重如山的情感无声地在他心底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其他所有情绪。
也许是难以置信,也许又什么都不是,但更多的是无法言说,杨酲无法对他此时的情感下一个准确的定义。
他看着光影中绮罗绝望的脸,看着自己冷酷的手,仿佛那抽骨之痛也传递到了他的灵魂深处。
秦悒立刻捕捉到了杨酲那一瞬间的僵硬和眼底深藏的惊涛骇浪。他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紧锁,下意识地握紧了杨酲垂在身侧、冰凉的手,用力捏了捏,传递着无声的担忧。
“这不可能。”他低声唤道,声音里没了往日的调笑,眼睛里也升起一团几不可察的火焰。
“我有个问题,”杨酲的声音响起,只是一瞬他就从方才的茫然中抽离,他望着白雱,问,“白代理,你从前应该有见过谕师的长相吧?为什么一开始见我时没有起疑?”
白雱作为万千生灵代表接任时正值浑沌年间,那时候她的确见过谕师几面,但这个人总是戴着狐脸面具,她打听过原来是春神送给他的。那时候她只知道谕师和春神经常对着干,在织梦居的谈判桌上二者的各自势力常常吵到不分白昼黑夜,但在关键问题上又表现得一致对外。二人并非总是待在织梦居,白雱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正式接任时九重山已封印恶灵,之后她便再没见过谕师。很长一段时间她的任务都是找到春神并对其进行疗愈。她的前辈告诉她春神和谕师时常争吵打架,不过往往都是春神被逐出家门。
“他们住在一起啊?”年少的白雱问前辈。
“呃……是。”前辈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笑笑。
“关系不好为什么还住一起?”
“这得问春神,很多时候都是他主动找谕师的。”
“那他还真是厚颜无耻啊,怪不得被赶出去。”
后来春神告诉她谕师放弃了自己的身份,兀自去人间轮回。他走得很彻底,其实白雱理解,因为谕师和春神毕竟不一样,前者不是初创神灵,原身也许只是某个普通生灵,多多少少都会对人间有些向往,而后者生来便在旻穹,生生世世也必将驻留,因为旻穹需要他。
这位神秘的谕师并没有留下一纸画像,就好像他从未来过,又如当年神秘消失那样人间蒸发了。
反倒是春神,白雱经常和他打交道,也收留过这个神灵几次,和他成为朋友。以至于刚见秦浥时她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但探察到对方魂力和内核后又觉得秦浥与春神之间不完全一样。也许只是面容相似吧,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尽管在情感问题上谕师表现得有些不近人情,但他也没有做错过什么,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更是和春神统一战线。
此时她看着光影中那张酷似杨酲的脸,眉头微微蹙起,“虽然我从未见过谕师,但这不可能。我可以不相信谕师,但我相信春神,他绝不会有错。”
她看向萧余汶,似乎想从后者口中听到一些支持的话。但转念一想,画骨遭到灭顶之灾时萧余汶似乎还没有降世,混沌时期他从岁谷来到外界,却很快遭到众人排挤,于是他又回到了岁谷,常年不出。
但萧余汶竟破天荒地开了口:“如果真像绮罗眼中的那样,他们做这事是不想活了么?他们可没这么蠢。”
杨酲:“……”
萧余汶淡淡地瞟了几眼杨酲,又道:“况且过了那么多年,记忆出现偏差也不是没可能。”
“是,当务之急不是纠结这个,而是收服剩下的恶灵。也许等到尘埃落定真相便可大白。”白雱也点头道。
然而就在对幻象内容充满疑窦的氛围中异变突生!悬浮在囚笼中心、被冰晶与藤蔓封印的彩色珠子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
嗡——!
刺耳的嗡鸣声打破了死寂!包裹珠子的翠绿藤蔓应激般猛地收紧,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冰晶表面也瞬间爬满细密的裂痕!珠子内部原本沉寂的妖异彩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死水,骤然疯狂地闪烁、冲撞!彩光并非攻击,更像是一种极致的恐惧与憎恨混合的爆发,目标直指正凝视着光影的杨酲!
珠子仿佛认出了眼前这张脸,它属于绮罗最后残存的灵性,关注到了杨酲的面容并产生了强烈情绪波动。它像一头被唤醒的、只剩下痛苦与仇恨的困兽,隔着封印,对着杨酲发出了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尖啸。
这像是一种威慑和恐吓,直逼杨酲!而他确实被突如其来的阵势吓了一跳,面色苍白,眼神却格外深沉。秦浥看到他指尖微微发白,于是悄悄为其渡去魂力安抚,同时操控正仪在沉渊之笼上散下能量波。
“吵什么。”接着萧余汶一个眼神甩去,顿时笼上又生出新的冰晶。冰晶细密而又坚韧,比之前执行官们结出的更为严丝合缝,彻底将珠子隔绝在笼内,任它如何折腾也巍然不动。
看来这个游离的神灵也并非那么不近人情。白雱想。杨酲也这么想着。
“灵泉疗愈结束,武器业已选好,色相恶灵也见过了。还有什么要做的一并说了。”萧余汶沉静开口。
白雱抓了一把头发,其实如果没人提起很少有人注意她的外形,貌似只是个年过花甲头发花白的老人,但却有硬朗的身体和看上去尚且充盈的魂力,她现在是织梦居唯一的主心骨,也是旻穹灵力亏损却依旧勉强正常运转的根源所在。
白雱道:“九重山的禁制力量所剩无几,还需要春神之力定期进行稳固。之后我们会对恶灵进行转移,将它们再次封印其中。”
一行人来到九重山。
数名执行官上前,手中普通的归墟引亮起柔和白光,交织成一道纯净的引渡光桥,穿透封印,轻柔地缠住山体。
杨酲抬手,他冥冥之中感受到身体不受控制,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奔涌而出。接着,无数银白光丝紧密地编织、缝合,最终形成一张结构繁复精妙,散发着翠绿生机的大网,而当网接触山体的那一刻突然消失不见,群山却随之震颤,散发无尽光芒。杨酲可以感受到面前的九重山有一股磅礴的能量正在奔流,山风呼啸而过。
当最后一丝能量融入,光芒渐渐内敛、平息。
秦浥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抬了一下手,正仪在他手中发出轻微震动,似乎在回应着他。于是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正仪立即脱离悬浮于空中,散发出青色陈绣的光泽,有一股能量从它体内涌出,直奔九重山而去。
一道融合了多重伟力的无形屏障深邃、稳固地隐入虚空。此次禁制的加固得以让九重山宁静一段时间了。
白雱欣慰地长舒一口气,“辛苦诸位。”
……
……
回到人间。
杨酲再也没见过刘萱,而再次从他人口中听到这个姑娘的消息时已是三天后了。
刚上完今天上午的课,小队众人出来吃午饭,顺便讨论一下一些战术和题目。
午餐期间,一向话多的段晓暄突然压低声音,遮遮掩掩地朝众人开口:“你们听说没?艺术生里有个女孩主动退赛了。”
杨酲顿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楠安就瞪大双眼首先发出了质问:“什么?都走到今天了突然说退赛,谁啊有这么大的勇气?”
“叫什么……刘萱吧,还是你们学校的来着。”段晓暄看向杨酲和萧余汶二人,后者一向不开口,前者点了点头。段晓暄使了个眼色,声音更低了,“我听说那姑娘之前成绩挺好的,就是样貌……不过也无伤大雅,她突然说要退赛,总领队还劝了她好一阵儿,不过她最后还是决定要走,听说时间就是今天呢。”
“样貌怎么啦?怎么啦!”张清悦拍案而起,“我倒是觉得她很好看啊!你们是没见过她的眼睛,双眼皮,水亮水亮的……”
陈潇慧今日没有毒舌,也在附和张清悦的话。
他们没有完全点明,但杨酲也听得出话里明里暗里想要说什么。
这些人前段时间在群里极力夸赞刘萱的美貌,如今又好像不太记得这个女孩了,看来是有什么在改变他们的记忆。
“嗯。”杨酲胡乱点头,闷头吃饭。
饭后众人稍微讨论了片刻就准备回去午休,杨酲则说自己有点事,叫着萧余汶先行离开。
他去找刘萱了。即使对方没有告诉他此刻所处位置,但杨酲就觉得她应该在那儿。
今天又下起了雪,天空飘起细小的雪花,像是在祭奠,又或是哀悼。
画室。
刘萱在收拾自己最后的画稿。
她脸上的疤痕清晰可见,失去了恶灵力量的修复,它显得更加深刻。她的一只手缠着绷带——那是她砸碎喷瓶时意外被玻璃划伤所致。但她眼神平静,不再空洞。
杨酲和萧余汶送她到集训场地大门口。刘萱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们,也看向身后那座承载了梦想也经历了梦魇的山中基地。
“你后悔吗?”临别时,杨酲呼出一口热气,问她。
刘萱轻笑,“你指哪件事?”
杨酲这才忽然意识到她的音色很有辨识度,冷静、沉稳,像是有棱角的冰山,屹然矗立在海面之上。
“没有答应色相?也许是这件吧,也可能是放弃联赛?”
“没什么可后悔的。”刘萱抬头,迎面雪花濡湿她的头发和眼眶,“我这样的情况,就算当初真的答应色相又有什么罪过呢?”
“那你恨吗?”杨酲又换了个问题。
刘萱笑得更灿烂了,“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恨啊,当然恨了。”她伸出手,用掌心托举细小的雪花,看着它们迅速化作一滴水,“我从不原谅那些伤害过我的人,如果我真的做了和她们一样的事,那么我也绝不会原谅自己。”
“因为我和他们不一样。”
“如果代价是交出我的身体,摧毁我的本心,那么我宁愿自己的皮相丑不堪言。”
一直沉默当背景板的萧余汶开口,“你今后什么打算?”
“正常高考吧,虽然没有恶灵我的成绩大不如之前,但这才是真正的我。”刘萱道,她指了指自己的断指,“我会积极治疗,尽可能发挥我的极限。以后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大学半读半工,也想在网上做个绘画博主。”
“我哥哥其实人很善良,他喜欢小动物,也喜欢花花草草,他说他之后要开一个花店养花卖花。我到时候还能给他打下手……”
谈及未来打算,她好像忽然有很多话想说,也有很多话未来得及说。她的眼睛里闪闪发光,杨酲终于明白张清悦口中“水亮水亮”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她一直都是个极好的姑娘。
正当她兴致正高时,一把伞撑在她的头顶。杨酲和萧余汶同时看去,原来是刘嘉来接她了。
“不是说不让你来?学校会有专人来接的。”
“好久没见了,我来见见你。”刘嘉有些内敛,他挠了一下脸,道。
他这趟是跟着学校的车一起来的,为的就是来接自己的妹妹。
刘嘉将妹妹送去车上,然后转身走向杨酲和萧余汶。
他先是对萧余汶鞠了一躬,“之前的事是我不对……吓到你,抱歉。”
其实这样的话先前他已对萧余汶说了很多遍,也倾尽所能补偿了很多,杨酲听说他现在手里有三份工正在打。
“没什么。只要你现在不捅我一刀,一切都好说。”萧余汶难得开了个玩笑,他嘴角微微勾起。
“不会了。”刘嘉也笑了。他又望着杨酲,道:“也谢谢你。”
说罢他转身,和妹妹一起踏上了回家的路。
刘嘉和刘萱的背影在细雪里都显得有些单薄,但好在此时的他还是他,她也即是她。杨酲和萧余汶目送车辆远去,和他们一起的其实还有虚空里的秦浥。
他们站了很久,久到阳光浮现,雪融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