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里,小范围的社交仍在继续。靳明刚从茶歇区转出来,就看到婉真的父亲站在落地窗前,朝他招了招手。
“你爸爸妈妈最近都还好?”
“挺好的。”靳明笑着说,“我爸前阵子还说等天气暖和了,要找您出去钓鱼。”
于父一笑,“他那不叫钓鱼,坐不住半个小时,就要拿网子下河捞。做手术他能一站站一天,钓起鱼来,那就是个炮仗。”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明明,”笑声未落,于父便收起神色,语气也沉了些,“我叫你过来,其实有件事想先跟你透个底。”
靳明一愣,点头,“您说。”
“我准备明年退休。让婉真她二叔接手。”
这句话虽然轻描淡写,却足够让靳明心头一紧。
“我和你爸那会儿,书读得多,心气儿也高。你们现在在做的事,我们虽然赶不上,但看得懂,也愿意配合。”他顿了顿,“可我弟弟那边……你也知道,他这几年虽然一直担着二把手,但和我不是一路人。”
靳明沉默了一会儿,没有直接表态,只是轻声说,“您和魏阿姨辛苦了这么多年,是该好好享享福了。”
于父回头朝妻女那边看了一眼,目光柔和下来。
“你魏阿姨,从年轻时身体就不好。她这辈子最委屈的就是陪我打拼,”于父低声说,“我想趁着还走得动,带她到处看看。南半球那边,她一直没去过。”
“说到底,科技这场马拉松,我只能陪你跑到这儿了。”
于父早年和靳明的父亲一起留学,又一路做住院医,但家里长辈急病,他被迫回国接班,投身商海。这段转弯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
说到这儿,他又转头看了靳明一眼,“我签的协议还在,退了也不会动摇。但以后这盘棋怎么下,还得看你自己。”
靳明面色如常,微微颔首,“我明白。”
于父看着他,语气缓了些,“我也不劝你妥协。你要真上市,只要守住核心,别让资本牵着鼻子走,也未必是坏事。”
“但你既然选择不妥协,那就得清楚你在跟谁耗。”
两人对视片刻,于父忽而伸出手,“以后有什么难处,随时找我。我人退了,话语权还在。”
靳明也伸手紧握住他,语气沉稳,“谢谢于叔叔,我记住了。”
正事说完,于父抬手在他肩上拍了两下,笑着说,“女朋友不错,很懂事。什么时候办事,提前通知我,我得把行程留出来。”
靳明笑了笑,眉眼间也带出几分柔意,“我一定抓紧。”
“这就对了!”于父像是终于放心了似的,点头道,“大小伙子,老不成家,像什么话。”
靳明低头笑了下,不好意思地抬手挠了挠鬓角,在长辈面前才像个小孩儿。
洗手间的镜子前,忆芝把那枚耳坠轻轻拽下来,指腹摩挲着钻石的切面,冰凉而沉重。
指尖一度停在脖颈后的项链扣上,犹豫着……摘下来?还是继续戴着?
一旦摘了,就像默认了什么。
默认自己选错了,默认她给靳明丢脸了,默认蒋呈玉说的句句属实。
在这光鲜亮丽的地方,一个人连逃都必须逃得体体面面。
她把那枚耳坠重新戴上,扣好,站在镜子前,深吸了一口气。
回到主桌的路上,有个人和她对上视线,马上礼貌地打招呼,却连她姓氏都叫不出来。她笑着点了个头,擦身而过,听到身后有人问,“谁啊?”
“知见靳总的女朋友。”那人答。
这就是她在这场宴会中的全部身份。
当她重新落座,肩膀还未放松,靳明已经转头轻声问她:“走吧?”
她抬眼看他,怕他是因为自己才要提前离席。靳明没等她点头,已经站起身,替她拉开椅子。
他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不用问。他已经看见她不好,他从没见过她的眉眼那么沉。
车子驶过王府井天主堂,沿着金宝街向东行驶,忆芝还是安静地看着窗外。自从上车,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首饰一件件摘下来,收进手袋里。
靳明忽然出声,“常师傅停下车,帮我买瓶水。”
车子很快在路边停下,司机下车走进路边的便利店,在用餐区坐下。刚才是老板需要私人空间的信号,他不必急着出去。
车里静得几乎能听见心跳的回音。
靳明想说什么,目光从她垂着的睫毛扫到她膝上的手袋。
抢在他开口前,忆芝先低声说,“我可能……给你添麻烦了。”
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那套首饰,是我让造型师找品牌借的。我想着反正就戴一次。还以为……这样正好,结果可能闹笑话了。”
她的语气很平缓,没有辩解,只是在和他陈述这件事。
靳明的眼神一沉。
他不用问都能猜到发生了什么——有人拿她借戴珠宝说事。也许话没那么难听,但在那个地方,所有没那么难听的话,才是扎人不见血的刀子。
他缓缓开口:“我当什么事呢,不用往心里去。年底太忙,是我疏忽了,本该提前留意。”
“要是因为我女朋友戴了一套借来的首饰就能影响到我,那我干脆甭混了。”
忆芝还是没看他,只低声说:“可他们背后可能还会讲你。”
她没说“他们会讲我”,她真无所谓。
但要是那些话,最后落在他身上——说他看人不准,说他跟自家女朋友都不大气……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怕的是什么。怕他被人当笑话,还是怕自己就是那个笑话的源头。
“讲呗。”靳明并不在乎,“那种场合,每个人都在做别人的谈资。”
他说着,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在那种地方如履薄冰,端笑端的脸都僵了,肯定也听了不少咸的淡的,却一句怨言都没说过。
她经常眉飞色舞地给他讲平时遇到的小事。好多稀松平常的事情经她一讲,又鲜活又诙谐。
她也可以给他讲一晚上沈阿姨和勇哥的事,会为他们哭,会为他们的救助金申请下来而笑。
但在这场所谓的精英晚宴之后,她连和他调侃别人的**都没有。
靳明忽然很难受。
他认定了她,太想让所有人知道她的存在。但他犯了一个低级得几乎幼稚的错误。
她活得坦坦荡荡,从来不需要定义。可他硬是把她拉进了这个用“定义”构成的世界,让她变成了他的附属。
他以为自己站在她身边,就足够了。以为只要他握着她的手走进去,就没人敢造次。
可他根本就不该带她入局。
在那个世界里,女人无论是被捧,还是被嘲,她们全都没有名字,只能作为“某太太”或“某人的女伴”存在。即便是今晚众星捧月的蒋太太,他也只记得她好像姓李,又或是姓王。
他忽然明白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从来不出席这种场合。并不是学院派的清高,或者他们自嘲的社恐。父亲确实是闲云野鹤的性子。可母亲,那可是陈续君院士,人家为什么要来这种场合当一个面目模糊的靳老太太、靳明妈。
忆芝从和他认识,就对他的身份和财富不感兴趣,甚至要避着走。她有自己的人格,有自己专注的一份工作。他打定了主意要她做他的“靳太太”,可现在想想,这个头衔听起来就透着可笑。
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们确实分属两个世界。不单是物质的世界,而是精神上,他已经被那个世界带得太远了。
在他的世界里,她的一举一动都不是她的,而是靳总的女朋友的。
而他也确实没护住她。
他太高估这个世界,高估了别人的善意,也高估了自己能为她遮风挡雨的能力。
可事实是——所有人都尊重他,确实。可他们尊重的,是靳明,是靳明的资源,而不是靳明的选择。
而她,就成了那个被审视、被比较、被定义的“选择”。
这个世界可以对他妥协,但这个世界的苛刻,不会放过他身边的人。
这样的世界,的确不值得她走进来。
哪怕再多的人削尖了脑袋想要入局,可忆芝,从不认这个局。
他太想让她站在他身边,结果却是让她站到了风口浪尖上,成了别人的茶余饭后。
靳明看着忆芝的手指,她指甲剪得短短的,没做美甲,只是出门前自己涂了一层无色的指甲油。
他握了握她指尖,放轻了声音:“这种场合你不喜欢,以后就不去了。”
“我不是想让你来替我撑场面。我是真的……想让所有人知道我有你了。”
车里的光暗得像半梦半醒。她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眼神真诚,带着歉意,还有……她不曾在他身上见过的无力感。
她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没办法跟靳明发火,他没有错。
从造型团队,到演讲稿,再到一整晚小心翼翼的呵护,他尽力了。
他也在跟别人演,只是演得更恰到好处,不露破绽。这个游戏他不知道参加了多少年,早已习惯了。
可习惯不是喜欢,今晚他也累。
她还有选择。她不想演,可以不演,她不来就是了,没人会逼她。
可靳明不行。他必须站在那,撑住那些应酬、评估、人设、合作。
她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一套首饰几百万,买它干什么?还不如当场捐了。她不想活得贵且无用。
可也不能说完全无用。
在那个世界里,女人身上的首饰就是门槛。和豪车、游艇、酒庄一样,没人关心你喜不喜欢。你不参与,就自动被所有游戏排除在外。
他们都没错。
甚至那群背后议论的人,每个人都在说她多幸运——靳明从没带过别的人,而她是第一个。说得好像能被他带进这个场合,是一种荣耀。
一开始她不以为然,后来也想明白了:那不过是他们的世界里,他们的语法。
她只是忽然觉得,这事没解。
车厢里又静了下来。她低头整理手袋,动作从容,像是在收尾而不是回避。
靳明静静看着她,神色越来越凝滞。
她不生气,不冷嘲热讽,不指责任何人,也没有委屈更没有哭。
可正因为这样,他才更慌。
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淡淡的,像是要退出了。
他一瞬间怀疑,她是不是对他也没那么有劲了。是不是今晚发生的这一切,让她不仅厌倦这个场合,也厌倦了跟他一起被这个场合包裹。
他想说点什么,可他也不知道还能说点什么。
她握了下他手的手,“叫常师傅上车,”她声音很轻,“我们走吧。”
靳明静了一瞬,没再说话。
司机上车,发动,车子重新驶入车流之中。
他忽然有些冷。他有点害怕,怕的不是他或她被怎么评价。
他怕的是,她要重新定义他们之间的关系了。
车子行到朝阳门南小街时,忆芝忽然出声,“我饿了,想吃点东西。”
靳明没问要去哪,只朝前面说了句,“常师傅,找个地方。”
“这个时间……”常师傅有点为难,“像样的地方不多了。倒是有个面馆……”他还没来得及说“就是条件不怎么样”,忆芝就接了上去,
“就去面馆。”
常师傅应了,眼睛扫过沿街店铺,很快把车停在一家还亮着灯的小店门口。
灯光冷白,玻璃门上贴着翘边的“兰州牛肉面”字样,门口停着几辆出租车。
车刚停稳,还没熄火,忆芝果断开门下车,回头撂了句,“常师傅先送靳总回家吧,我等会自己打车走。”
她说的“走”,没说“回哪”。
常师傅从后视镜看了一眼靳明。他不说走,常师傅就不能走。
忆芝推门进去时,礼服裙摆扫过门槛,像从戏台走进后台。
八张桌子靠两侧墙边摆放,窗边的位子坐着几个出租车司机,正埋头喝汤。没人说话,只有热汤咕嘟声。老板坐在柜台后面,一台半边重影的电视机,正播着午夜剧场。
她点了面,背对门口坐在靠里的位子。面还没上来,靳明先进来了,打着电话,身后还跟着常师傅。
他坐在她对面,挂掉电话,也没说打给谁,只说,“常师傅也饿了,一起吃点。”
工具人常师傅适时出声,“这家的面确实不错。”
忆芝没说话,也没抬头,缩着肩膀,盯着有些油腻的桌面。
三碗面热腾腾地端上来,她低头吹了吹,热汽翻起来熏着眼睛,她今晚才第一次觉得暖和了一点。
刚喝了两口汤,门外响起跑车的轰鸣声。有人推门进来,是秦逸,还穿着西装,领带摘掉了,胡乱地塞在口袋里。
常师傅看见他来,下意识要站起来,被他一把按住,“常师傅坐着别动。”
他用脚尖勾了一张凳子过来,坐在忆芝旁边。四周围看了看,没有菜单,墙上也没有水牌。
忆芝嘴里含着面,朝老板打了个手势,又指了指秦逸。老板会意,转身进后厨,烫面、打汤、下肉。不到一分钟,第四碗面端了上来。
汤底咸鲜,肉片松软,面条劲道,香菜葱花各有各的滋味。忆芝低头吸着面,手指把桌上的辣椒油推到靳明碗边。靳明抬手加了一勺,透亮的红油在汤头漾开,被热气激起一片鲜辣。
他低头吃了口面,红油味浓,辣得他额头出了点汗,他把领结松了松。
忆芝吃得慢。汤很烫,她小心地吸着,鼻尖红了一点。
秦逸干脆脱了西装,卷起袖子,捧着碗咕咚咕咚地喝汤。
盛装的四个人,今晚连常师傅都穿了西服。没人说话,只有吸溜吸溜的声音在空气里冒着热气。
常师傅一边吃一边小心翼翼地看他们,突然没忍住笑了一下,又马上收住。说不上在笑什么,但看着他们三个,穿得像刚从戏台上下来,坐在塑料凳子上一言不发猛吸面条,确实好笑。
忆芝忽然低头笑了一声。笑自己吃得狼狈,笑这地方够简陋,笑这一晚终于走到一口热汤面前。
秦逸就着蒜瓣咽下一大口面,挠着头发嗤笑了下,低声骂了句“操”。像是在自嘲,也像是在嘲笑那场操蛋的晚宴。
靳明最后喝了口汤,五脏六腑才终于归了位。另外三个还笑个没完。半晌,他手撑在额前,摇摇头,也无声地笑了出来。
没人说话,所有人都在笑,笑得肩膀都在抖,笑得想停都停不下来。
一晚上的嘈杂与隔阂,没人解释,也没人道歉,而是靠一碗面,一口热汤,一场不合时宜的相聚,渐渐被推远了些。
回到CBD已近凌晨两点。忆芝靠在电梯内壁呵欠连天,吃饱犯困,在车上就几乎睡着了。
她进门就踢掉高跟鞋,把手包顺手搁到鞋柜上,呼出一口气——总算完事了。
没精打采地朝洗手间走去,打算卸妆睡觉,手腕却被靳明拽住。
她没有回头,脚步也没打算停。此刻他无论想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不是怨他,只是越说越无力。那些话她全都明白,却也全都没有答案。
可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用力把她拉回身前,搂着她的腰低头吻她,吻得急,带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慌乱。
像是怕她再也不肯回头看他。
她愣了愣,却没有推开,只轻轻托住他的脸,回吻了他。
她本以为,今晚他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得足够远,足以让她做决定了。可就在这一刻,她却忽然舍不得。
她撒不开手了。
他像发疯了一样吻着她,把她推向沙发,脚下绊到地毯失了平衡。两人一同倒下时,他下意识护住她的后脑。
她扯着他领口帮他脱下礼服。他直起身,抬手解领结。她想起身替他解扣子,却被他用膝盖压住,幽幽地盯着她,自己一颗一颗扯开。
他俯身,手在她背后摸索着拉链,摸了半天,什么也没找到。他没耐心了,提起她的裙摆往上拉,喘息与亲吻间,是布料绷紧撕裂的轻响。
她拽住他一只手,低声提醒:“礼服……”
“去他妈的礼服。”
他咬着她耳垂,声音嘶哑,双手拉住一扯,阻碍应声消失。
他发着狠要她,不讲技巧,力道毫无保留,只是一次次试图靠近她、填满她,把那些被宴会、被目光、被言语隔开的距离都重新找回来。
他伏在她耳边,一声声唤她的名字,叫她宝贝儿,叫得几乎像在恳求。
她一声不吭,他便更用力,逼她出声。她情动时发出的声音几乎要把他的魂魄勾走,可他仍不满足,要她叫他名字。
当她终于在喘息中叫出他的名字,他喘得几乎发抖,贴着她问:“喜欢吗?”
她眼角微湿,说了句“喜欢”。
可他还不够,哑着声音追问:“喜欢什么?”
这问题的答案,他听她说过无数遍,可今晚他非要她再说一遍。此刻他需要确认——她的爱还在他身上,没有被晚宴那些眼光和规则割走。
她沉默了。
她当然喜欢他,可她不能再轻易说出口。那句喜欢,曾是甜蜜,如今却像个危险的承诺。
她不肯开口,他简直不知所措,像是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守不住。
他俯下///身吻她,从耳后,到脖颈,到锁骨,手指落在她腰间,颤得不像平日那个稳重自持的他。
他气息混乱,低声几乎是在哽咽:“喜欢什么?告诉我……求你了。”
她睁开眼看他,眼角的水光还未散,鼻尖微红。
这一瞬,她看见的不是靳明,不是那个让她疲惫的宴会世界里的主角,而是一个不知所措的男人,孤注一掷地把自己献给她,只为了换一句确认。
她没有回答。
只是抱紧了他,像是要把他藏进自己体内。想要用力再爱他一回,让他哪儿也别去。
这场深夜的交缠,他们在沉默中翻覆,在无解中拥抱,一遍又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