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晚宴,还有一个人也没吃好。
主办方嘉宾席上,蒋呈玉吃到一半,脖子就不安分地抻长了。眼睛像长了钩子似的,紧紧追着靳明的身影。终于等到他落了单,她眼神猛地一亮,腾地站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迈步,就被一只手从旁边猛地一把拽回了座位。
“老老实实坐着。”蒋太太脸上挂着得体的笑,声音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别给我丢人现眼。”
“妈妈……”她撒着娇,声音里压不住那幅跃跃欲试的劲儿,“我就去和于婉真打个招呼,刚才见面都没说上话。”
蒋太太顺着她的视线扫过去,女儿嘴上说着婉真,眼睛到底看得是谁,她心里明镜似的。她没揭破,只是压着嗓音恨铁不成钢地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人家身边现在有人了。”
“不过是个女朋友,又不是未婚妻。”蒋呈玉不服,眼眉一挑,“实在不行你和爸爸,找他父母说说?”
“闭嘴。”蒋太太低斥一声,脸色都变了,“你真当这是哪门子的联姻局?靳明不是那些家里说了算的二代三代,他的婚事没人插得上嘴。再说了他爸妈清高得很,这种场合人家根本不来。”
蒋呈玉噎住了,嘴巴动了动,没再敢多说。手指却使劲抠着美甲上的小钻,又憋屈又倔强的样子。
将太太见状,语气也软了下来,“不是妈妈要泼你冷水,你现在这样子,张口妈妈闭口爸爸,哪怕他身边没人,也轮不到你。”
“等你什么时候自己立起来了……”她伸手把女儿皱了的裙摆抚平,“妈妈是希望你,不要拿男人当成你的人生目标。”
蒋呈玉怔了怔。
可她心里有人,没那么容易放下,嘟嘟囔囔的,“那我也上台发言了呀,今晚台上最年轻的就是我。于婉真呢,就知道坐在下面傻乐。我怎么就没立起来了?”
“哦哟……”蒋太太被她气的乡音都带出来了,无奈得直摇头,“小祖宗,阿爸帮你搭台子,阿妈撑腰。阿拉两只手放开看一看,今朝还有人识得你伐啦!”
说完她顿了一下,远远朝靳明那边看了一眼。
“他那个女朋友,也就清清爽爽个样子。”她声音不高,却意味十足,“但他能带她进来,已经说明一切了。你已经是大姑娘了,千万不要再去,触霉头。”
茶歇区内,几位太太优雅地围坐在沙发边,香槟换成了红茶,笑声轻轻拂动,手指手腕上的珠宝在灯下五光十色。
眼睛不动声色地扫过彼此,像是在随意欣赏,又很快收回视线——看得太直白,是失礼,不看,又怕错过了什么。
“HW的那套……”其中一位穿烟灰色套裙的女士不经意地转动着手上的钻戒,轻声说,“款式确实衬她,可我记得去年内娱什么庆典,是不是有个毯星戴过?”
“嗯,是的呀,”坐在她对面的女人点点头,补充道,“那套只借不卖。虽说是孤品,可已经曝光过了,万一在social media上撞了款,场面多难看。”
“她不知道吧?”另一位年纪稍轻的太太笑着开口,语气是真的好奇,不带恶意,“要买也不是买不下来。其实那套我也看过图册,想想还是算了,毕竟别人都戴过了。买来也只能收藏,戴不出来的。”
“她不知道……”穿烟灰色裙的那位抿了口茶,语调悠长,“靳明还能不懂这些门道。还让她戴……那是不是他也没太拿她当回事?”
众人没有接话,却都一时间冷场了一会儿。片刻后,话题就自然转向别处。
有人转头,就看见了忆芝在附近独自站着,先是错愕了一下,很快便切换回熟练的社交笑容。
“哎呀,你就是靳明提到的那位吧?”一位年岁稍长,圆脸的太太扬声招呼她,语气亲切,“快来,我们正聊你呢。”
忆芝微怔,礼貌地笑着走近,马上被让到了沙发边。侍者很快端上热红茶,配有一小碟糖渍坚果。
“刚才他演讲时特别提到的那位基层工作者,是不是你呀?”一人笑着问。
“他那么少单独提谁,难得的例外哦。”另一个太太也笑了,语气还真带了点羡慕,“我老公还猜他说的是拉赞助的,我就说是女朋友嘛。”
“你是做哪方面的?”刚才那位年长的女士坐在主位,放下茶杯,转而问道,“靳明这么忙,平时你们……怎么接上节奏的?”
忆芝刚想说自己在街道办,便听另一个太太插话,语气真诚得像是理所当然,
“他从小就在国外,你也在美国长大的吗?
“MIT?还是哈佛?”
“海归这么年轻就进体制内,你家里做什么的?”
“不是……我是国内大学,工作在街道办事处这边。”忆芝如实说。
所有人滞了一瞬,但很快就带过去了,“哎……那你们确实……挺互补的。”主位那位笑了,没什么异样,只是轻轻点头,“我们也刚在聊靳明要做的新计划。其实认知症方向我们之前关注过,但大多是和瑞士那边的基金合作,他们有专门做家庭遗传病基因图谱的技术。”
“我们现在主要是跟投影响力基金。”旁边一位接过话茬,“最近刚谈一个海洋保护的项目,挺有意思的。是和智利一个海湾联动,限制过度捕捞,同时建立教育基地,和孩子们讲食物链和生态循环。”
“这才是真的有长远效益,”灰裙太太点头,“比case by case那种,更sustainable.”
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许。
她话音刚落,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视线落到忆芝身上,微微带着抱歉,
“当然,你做的那种,一对一的case support也……”她顿了顿,仿佛在脑中检索中文词汇,“也挺有意义的。”
说这话时,她神色真挚,语气平和,嘴角甚至带着鼓励的笑意。
“不是所有人都能这么亲力亲为。”她又补了一句,轻轻点头,好像真的在夸她。
忆芝笑了笑,指节贴着茶杯边沿,没出声。
她明白这不是故意羞辱。恰恰相反,这是人家好意,怕她尴尬,特地把话题帮她带回来。可她也明白,那位太太是真的想了一下,才想起“case support”该翻译成“个案帮扶”。
她没有被排斥。她被“体面地”包容了——包容成了一个局外人。
太太们转了个话题,聊起了明年的几大时装周。忆芝笑着点点头,借口去洗手间,放下杯子,悄悄离了席。
茶歇室的门轻轻关上,她穿过昏黄的长廊,脚步极轻,像是不想惊动任何人。
转角处,一道熟悉的身影挡住了去路,是靳明。
他像是找她许久了,见她出现,伸手扶住她胳膊,眼神轻轻一落:“你还好吗?累不累?”
能不累吗?连他都累。
他想抱她,哪怕只一瞬,想给她片刻喘息。但她只是垂着眼笑了笑,“还行,就是想去趟洗手间。”
语气很轻,却带着明显的回避。说完她没抬头,也没等他再说什么,便越过他快步走了。
靳明站在原地,看着她背影消失在转角。他当然知道她在躲,但她连不适都不肯在他面前显露。一定是这个地方连同他的存在,都让她不自在了。
但在这种场合,哪一个人又真的是自在的呢?
他想开口叫住她,却最终什么都没说。
洗手间门口,一道白影正倚着走廊边的条案低头整理裙摆。
蒋呈玉。
她刚从洗手间出来,一眼就看见了忆芝。目光似乎是偶遇,却又像等了许久。
“呀,这不是罗忆芝小姐吗?”她笑着开口,语气轻得像一阵风,“刚才在茶歇室没好意思打扰你。”
忆芝不语,脚步未停,打算直接擦身而过。
蒋呈玉却轻巧地侧了一步,拦住了她的去路。
“我只是想提醒你一句——你戴的那套首饰。”
她的目光落在忆芝耳侧那枚耳坠上,像是认真欣赏。
“是Harry Winston的archive款吧?”
忆芝终于抬起眼看她。
蒋呈玉笑了,语气里带着赞叹,眼神却没笑意:“很美,真的。我也是第一次看到实物,比照片更惊艳。”
她顿了顿,忽而低声:“就是……这套是只借不卖的吧?”
她听起来无意的提醒里,带着满满的刻意,声音像刀划开丝绸,毫无声响地落在她身上。
“哦……看来你真的不了解。也不怪你。”蒋呈玉的语气像是在为她辩护,“这套的价值真的很高诶。孤品,也很适合收藏——”
她轻轻一笑,话锋一转,“可你戴一套全场都知道是借来的首饰站他身边——”她眉眼轻佻,语气仍然温婉,“……是不是显得,他太抠了?”
她忽而凑近她,语气骤沉,
“你是想让所有人觉得——靳明哥,连一套像样的首饰都舍不得给你买吗?”
蒋呈玉站直身体,退开半步与她拉开距离,轻轻掸了掸一丝灰尘都没有的裙摆,“你上不上得了台面,是你自己的事。可麻烦你,别让他下不来台。”
她仿佛终于说完了,微微一笑,“你去洗手间吧,不打扰你了。”
脚步声远了,灯光幽长。
忆芝站在原地,像被什么堵住了呼吸。
廊灯落在她侧脸,光影薄而冷,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