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唇上还带着湿凉的酒液,是她身上独有的味道:微甜,带火。
他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那一瞬,时间和空间塌陷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不由分说地把他陷了进去。
她的手掌还扶在他下颌,指尖顺着耳后滑过,那一点凉意贴在他滚烫的皮肤上,让他有一刹那,希望这个吻也许可以再长一秒。
像一个酒气氤氲的梦,不醒也没关系。
他微微抬手,下意识想要碰她,她的唇却已经离开了,留下他那半口呼吸,不知该怎么落地。
全场安静了一秒,然后猛地炸开。
玲子笑着一拍桌:“我靠,强啊!”
Lisa也起哄:“靳总!早知如此,何必喝那六个!”
李沛那边有人大声吹了声口哨。
二助彻底呆住了,像是没想到今晚会发展成这样。
靳明还坐着,手空了,呼吸滞着,脸烫得几乎不像自己。
他的眼神还停在她唇上。
而她已经若无其事地回到自己座位,抿了一口水,像什么都没发生。
像只是替他挡了一杯酒。
从洗手间出来,忆芝甩着手上的水珠。刚才那个shot太烈,喝的她头发胀。她没直接回内场,而是拐了个弯,想去外面透透气。
出门就看见靳明和助理站在台阶上,他手里拿着一瓶水,没有喝。
看到忆芝,他向助理说了句什么。二助朝她点点头,先进去了。
“靳总没事吧?”
能没事吗?她喝了一个都那么难受,他却连喝了六个。
他把水瓶递过来,“喝水吗?”
她摇摇头。
“VIP那边,不是我让他们请你上去的。”他觉得还是有必要和她解释一下。
“我知道啊。”她答的没有犹豫,“你喝了六个,我就知道了。”
她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你没必要替我喝。”
“你也没必要亲我。”
他低头笑了一下,笑自己嘴上说着没必要,心跳却像回到了她吻上来的那一秒,乱七八糟的。
她笑了,还没忘呐。
“那……总不能让你再喝六个。”她侧头看他,“怎么,还真当回事了?”
他浅笑着,不说话。
她说的是那个吻。
他知道,自己当回事的,不只是那个吻。
她活动了一下身体:“换个游戏搭子,我可能也亲。反正输了不想喝,亲一下又不掉块肉,你别往心里去。”
靳明点了一下头,像是在说“好”。
他站直了点,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清醒点。这顿酒,喝得像是随时会把什么掩住的心思吐出来。
原来他只是个可以随便亲一下的游戏搭子。
心口忽然有点烦,有点空,像冷风从刚被灌热的地方吹过。
过了几秒,他忽然开口:“现在觉得,和我能进一扇门了么?”
“嗯?什么门?”忆芝抬头看他,觉得这话莫名其妙,可是又有点耳熟。
他指指她的手机:“你吃饭时……忘挂电话了。”
“哪天?”她脱口而出。
“……你认识我几天?”他有点好笑地反问。
她连忙点开通话记录。他的来电只有一通,晚饭时,好像是客套了几句。
她一眼扫到通话时长,五分二十六秒,她把他从头编排到尾那五分二十六秒。
她眼皮一跳,心里小声骂自己一句,这都能忘挂,真是个天才。
“抱歉啊……”,说完想了想,抬眼瞟他,“但你不该偷听。”
靳明点点头,语气却像根本没打算道歉:“反正我听了。”
可能是酒气上头,他说话慢吞吞的:“你说和我不是一类人,进不了同一扇门。”
她没吭声。
“我不觉得你说的对。”他说,“也不觉得你了解我。”
她抬头直视他,目光不含敌意:“那又怎样?我也没想了解你。”
这个回答靳明不意外。
她的坦率从不拐弯,说不想,就是不想。
他在相亲之后,确实打算“算了”的。
可不知怎么的,这一刻,他不想就这么算了。
他低头,指尖轻轻摩挲着瓶身上起雾的一层水珠。
“那你要不要试试?”
“试什么?”她还头晕,真没听懂。
“试试了解我。”
夜色浓重,夜店门口人已经不多了,他这句话说得不轻不重,却足够让她听清楚。
她一下就清醒了,站直了身体:“我就亲了你一下,你别多想。”
说完她转身就走,脚步没停。
靳明站在原地,指尖在裤缝上一下一下敲着。
风有点凉,像她的手指还贴在他脸侧。
“行吧,我试试。”他看着自己的影子,被夜店霓虹拉的极长,像他这一夜的心思,歪歪斜斜,全拖在地上。
忽而又笑了一下。
明知道试不了。
******
他到家开门时,玄关的声控夜灯亮了起来。他扶着门把手,愣了一瞬,连自己都纳闷,怎么就回了父母家。
在外面吹完风,他又折返回CANDYBAR的二楼,罗忆芝和她朋友已经离开了。可能是从舞池另一边绕过的,反正连招呼都没打,像是根本没把相亲,和刚才那点事放在心上。
换了别人,他早就转身走人了。
她倒也不是多撩人,可是那种随意、带刺、懒得交代来龙去脉的倨傲感——他从没觉得自己是贱骨头,这事也跟胜负欲无关,可他一时半会儿还真就撂不下了。
哪怕他明知道这事不该较劲。
所以他回了父母家。嘴上不想承认,但心里明白,他这是搬救兵来了。
他没开灯,直接回房。这一天累得够呛,可躺在床上脑子还是乱的,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反复告诉自己:就是一场相亲,至于吗?
迷迷糊糊合了会儿眼,天一亮又醒了,脑仁胀着疼。他干脆起身,下楼冲了杯咖啡。昨晚确实喝大了,咖啡入口没一点儿味,没喝几口就放下了。
陈院士早上起来,就看见儿子一个人坐在厨房岛台边。
“昨晚回来的?我们睡得早,没听见你动静。”
“嗯……”靳明撑着额角,答得含糊。他眼里有宿醉后的倦意,咖啡放在手边,看上去已经冷了。
陈院士看了他一眼,把粥热上。
“昨天不是和姓罗那姑娘见面来着,怎么样?”
“……罗忆芝。”
他本能的想说“没怎么样”,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
母亲察觉到了那微妙的停顿,意味深长地说:“那看来,是有点怎么样。”
他记得忆芝在相亲时嘱咐他,回去和家里就说没看上她。
他低笑一下:“你别想多了,她没看上我。”他把她嘱咐的话反过来说了。
“你以前见完相亲,连名字都记不住。”
陈院士抬手把他乱了的领口理顺了点,“这回倒好,人家姑娘没看上你,你还能回趟家。”
靳明抬眼看她:“我回趟家也得被盘问一顿?”
“我是你妈,又不是股东。”她打趣他,“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他没回答。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
她在她的世界活得坦坦荡荡,根本不在意他是谁,只站在他的门口看了一眼,顺手就把门关上了。
“她不想跟我有交集。”他伸了个懒腰,声音懒洋洋的,“不想知道我是谁,也不在意。”
粥滚了,咕嘟咕嘟冒着泡。陈院士盛了一碗,放在他手边:“听上去,不像是她的问题。”
靳明眯起眼看向她:“您胳膊肘拐得不嫌早?”
母亲被他的话逗笑了,把勺子往他碗里一放:“我是说,你要是真无所谓,就不会特意跑回家来,更不会和我说这么多。”
他没反驳,低头舀了一口粥,烫得咧了一下嘴。
陈院士慢悠悠看他一眼:“你以前相亲,要么发条消息说不合适,要么根本不提。就算你正式交往过的,每次问你你都漫不经心。”
“你要真不甘心,就主动点。”她试探着问,“要不,我给她妈妈再打个电话?”
靳明放下勺子,语气认真了几分:“你打算跟人家怎么说?”
母亲一怔,他竟然没拒绝。
“我怎么说是我的事。但你要真想和人家姑娘有交集,最好放下你那一套。”
靳明看着她,不太懂。
“她家虽然普通,可也不是图什么的人家。”陈院士语气还是不紧不慢的,“你这些年习惯了被人捧着,有时连回家都端着架子,你自己意识不到吧?”
他愣了一下,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陈院士看出来他不服,轻笑了下,“你表面上那套,人家不在乎。那就好好想想你还有什么真东西,还能拿得出手的。”
没等靳明说话,母亲先站了起来:“我去晨练了。喝完粥洗个澡,你那一身酒味,别熏着我的兰花。”
出门前她又补了一句:“还有啊——”
他抬头,以为她还有什么忠告。
“你啊,真上心的时候,别扭得很。”她笑着关上了门。
靳明一个人坐着,喝完粥也没动,只是低头看着那只空碗。
半晌,他拿起手机,给助理发了条信息。
【下周四、五的日程,能取消就取消,这两天帮我留出来】
他这边,拎不清是动心还是不甘,一心想着怎么翻盘。
她那边,倒是睡得天塌不惊。
忆芝是在玲子家过的夜,醒来时已经快下午了。是被罗女士的来电吵醒的。
“忆芝,靳明他妈刚给我打了个电话。”
她还困着,脑子转得慢,反应了几秒,才想起来“靳明”是谁。
“唔……”她翻了个身,看了眼旁边,玲子还睡着。她小心地下床,压低声音,“说什么了?人家那边婉拒了吧,那正好。”
她轻手轻脚走进厨房,拿水壶灌水。昨晚喝得太猛,太阳穴疼得厉害。
电话那头沉了两秒:“……不是这么说的。”
她皱了皱眉,那还能怎么说。
“陈老师说……靳明想和你再多了解了解。”
“啊?”她刚伸出去拿杯子的手,顿住了。
“嗯,她就是这么说的。”罗女士在那头问她,“你们俩到底怎么回事?”
忆芝卡了壳。她明明叮嘱过了,请靳明回家就说“没看上”,这也是实话。怎么还没完了。
“谁知道他怎么回事。”她语气模模糊糊,自己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跟你说,靳明我没见过,但陈老师我熟,还有靳大夫,两口子人都挺实在的。以前咱们做邻居,人家也没拿过乔。”
“今天她还特地说,靳明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坏毛病,让你别怕他。”
忆芝忍不住笑出声:“我哪怕他了?”
“那人家真跟你接触,你那臭脾气也收一收。”罗女士逮着机会就训她一句。
她“啧”了一声,正要反驳,电话那头先堵回来:“妈也不是让你巴着他不撒手。但你爸现在那样……我要是走得比他早,你一个人怎么弄?”
那边安静了一秒,又补了句:“况且……你自己那打算。”
电话两边的声音都沉下来了。
忆芝握着杯沿,沉默了几秒。
“听您这意思,”她语气轻轻的,“咱家这点状况,要别人家兜底。”
“这思想可不行,罗女士。我怎么能不信我自己,反倒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甭管嫁谁不嫁谁,我都能把你们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她顿了一下,低头看着水面,“把我自己,也安排得明明白白。”
这话说得不轻不重,但一句一字,沉得像石头。
玲子也醒了,头发乱成一团,睡眼惺忪地从卧室晃出来,搭上她肩膀:“谁啊?咱妈?”
忆芝点点头,刚挂完电话,半天没出声。
“怎么了?”玲子也拿了个水杯,“你脸色不太对。”
“昨儿那相亲对象,靳总,”她摸了下额角,“说是要再了解了解。”
“真的假的?不会吧?”玲子眼睛睁大了,“他在整你?”
忆芝也一脸怀疑:“别真是为了找回点场子?”
“就因为替你喝了六个shot?还是因为被你强吻了?”
“哎你别说,”忆芝笑了下,“要是为了找场子,那他也太委屈了。”
“他叫什么来着,靳明是吧?明天的明?”玲子一边说着,一边划开手机,“我搜搜。”
几秒钟后,她盯着屏幕,语气变了点:“……我靠。”
“怎么了?”忆芝喝着水,不以为意地瞥她一眼。
“你看看。”玲子把手机递过来,页面停在一则财经采访截图上,标题赫然写着:
“90后独角兽企业创始人:视觉建模的核心,是理解而非识别。”
忆芝还困着,懒得看,又把手机推了回去。玲子咳了一声,开始念:
“众多工科名校offer中选择MIT,是因为……离家近?”
“学生时期开始创业,迅速完成天使轮、种子轮和A、B轮融资。”
“三十岁前公司估值已过独角兽门槛。”
“还有——”玲子像是又刷到什么,“他还做过TED演讲。天哪,你相亲相到TED男神了?”
忆芝偏了下头,像是被她一惊一乍地吵到了:“那玩意儿不是中学生都能去讲嘛……”
“那你怎么没去?”玲子补刀毫不留情,语气不依不饶,“你别打岔,好好听着。”
“他家祖辈好像是政界的,”她翻着屏幕,“这段写得挺隐晦。”
下一秒。她眼睛忽然睁大:“他妈是工程院院士……?这是什么血脉配置啊?”
“所以呢?”忆芝慢慢放下水杯,想起和她家隔着两条胡同的那几座四合院,靳明家以前就住在那。她揉了揉太阳穴,声音淡淡的,“他们家再厉害,关我什么事?”
玲子用肩膀撞了她一下:“不是,万一人家是认真的呢?”
“那我肯定溜啊。”忆芝说得毫不犹豫。
“你别老这样行不行?”玲子的语气一下认真了些,“要是正经人,你也别总躲着。我不是劝你去攀高枝。可是,你这样什么都不试,那不是比认怂还认怂?”
“你……你不能老觉得你会是别人的拖累。”玲子低声说。
忆芝的手指微微动了下,像是被什么碰了一下。
“我们家的阿尔茨海默症,是早发型、家族性的,和那种七十多岁才出现症状的不一样。”
“我爸五十四岁发病,现在已经不认得我了。我姑姑比他还早……”
“如果我也是那个岁数就开始糊涂,那我不是耽误人家嘛。”
“要是别的病,家人顶多是受点累。这种病,不认人,不明白事,可能还会和家人动粗。”
“就算当拖累,也是最让人痛苦的那一种。”
她语气淡淡的,声音却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乎听不见,手心却已经慢慢攥紧了。
玲子的眼神一沉,伸手搂住她肩膀,拍了拍。除了这样,她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能帮闺蜜对抗生命里这种无解的东西。
“现在是谈个恋爱,又不是签责任状。”她努力让语气轻松一点,“那就拿他调剂一下生活,找个乐子,总行吧?”
忆芝白了她一眼,“他妈认识我妈。你是嫌我命太长了?”
玲子抓了抓耳朵,尬笑两声,忽然又想到什么:“这样吧,我跟你打个赌。”
“赌什么?”
“他要是跟你炫富、显摆、使劲花钱,你直接走人。”
“但如果他不是。如果他真的肯花时间、花心思,你就给人一个机会。”
忆芝看她一眼,没说话。
玲子掐了下她肩:“你知道对有钱人来说,最宝贵的是什么吗?”
“是时间。”她斩钉截铁地说,“有心的人,会为你创造时间。”
“我信你个鬼。”忆芝笑着戳她脑门,“你又在网上看鸡汤了。”
玲子也笑,脸有点红:“……你怎么知道我是在网上看的?”
——彩蛋——
【知见集团CEO办公室】
“靳总?刚才我们说到战略轮……”
靳明回神,看向坐在办公桌对面的融资部VP。
对方也在看着他,显然等了他一阵。
“不考虑。”他答得干脆。
“我们又不缺钱,这轮本质就是个姿态。捧着估值去站台,帮别人讲故事,最后让我们自己没得讲。”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像是刚才的短暂停顿,只是花了几秒在脑子里推算利弊。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场会他根本没听进去几句。
夜店里,她捧着他脸的那一刻,太近了。近到那句“至于吗”,一直在他耳后回响。
他打开抽屉找耳机,准备下一场线上会。
那只钥匙链躺在最中间。
小猫瞪着眼睛举着哑铃,一副呆呆又憋屈的样子。
他拿起来,指尖转了两圈。
她的世界和他的世界,南辕北辙。
可她的影子,已经在他这边落了一小截。
他低头看着钥匙链,轻轻吐了一口气。
拿着手机,手指在屏幕上犹豫了一会儿,终于点开她的对话框,敲了几行字:
【你之前问我独角兽是什么,我当时没好好答,现在想补上。】
停顿两秒,他又敲了一行:
【独角兽不咬人。】
发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