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芝拿着筷子又举着手机,拇指对着挂断键随便一按,就把手机放在了旁边。
“哎,老妈,你是没看见,今天那地方——”她清了清嗓子,“我算知道了,什么叫不是一类人,连门都进不去。”
罗女士拿起个馒头,掰了一半,把另一半塞给她:“什么叫不是一类人,人靳明怎么你了?”
老妈拿手指头戳了她一下:“咱家跟靳家从地根儿起就是邻居。我和靳明他妈妈,当初关系可好了。也就是后来人家全家出国了。这不是,又在老年大学碰上,他妈妈一听我二胎生的是姑娘,就要让你和靳明见见。你看这是不是缘分吧。”
忆芝把筷子一撂,笑着看她:“哎哟罗女士,当初都是街坊四邻不假。可人家住四合院儿,咱家住大杂院儿,那能是一回事?”
“再说那个老年大学吧。你是去当学员上课的,人家是去做讲座,外加赞助冠名的,这你怎么不提。”她这话一出,罗女士顿时不说话了。
“我说老妈你也不是啥天真无邪之人。我跟你说,那种人家儿,说话声音大点都得挨板子。”
她这一连串咸的淡的,给罗女士气得半天没言语。
电话另一头,靳明撑着头闭了闭眼,手指却始终没按下那个红色挂断键。
“那你说说,靳明长什么样?我印象里他才几岁,模样都记不真了。”是罗女士的声音。
忆芝咬了一口馒头:“长得……倒是人模狗样。”
罗女士照着她后脑勺就是一下:“就你这张嘴,将来谁寻了你,那才真是活腻歪了。”
忆芝接着嬉皮笑脸地和她斗嘴,两个人谁也没发现,她的手机屏幕一直亮着,几秒钟前才熄灭。
靳明慢慢拿开手机,指尖在挂断键上停了两秒才放下。
他靠进椅背,舒了口气。刚才那通电话,严格意义上说,他不应该听。
可他听完了。从她满不在乎的笑声,到“那种人家儿”,再到“人模狗样呗”。
每一句都不是针对他的,却每一句都把他从她的预期里剔了出去。
他一直以为自己对人足够的客气、谦和。现在他才意识到,在她看来,那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打发。
他笑了一下。原来自己这从头到脚,在她那里压根儿没入眼。
手机上刘助理的信息进来:“晚上李总饭局,八点半,之后估计还有第二轮。”
他看看表已经快八点了。
拉开抽屉,把钥匙链往里一扔,再轻轻合上。
算了。
******
忆芝和玲子到达CANDYBAR时已经十一点多了。
夜店门口人山人海,有人排队等着进去,有人出来接朋友,还有扎堆抽烟的。人群三三两两,门内门外是两种热闹。
两个人走到队尾。玲子常来,和这里的经理Eric认识。有时候碰上,点头打个招呼,Eric还会送轮酒。
不过周五晚上这种时候,Eric八成在里面正忙,排队就排队吧。
忆芝叼着一支棒棒糖,低头刷小红书。旁边玲子用肩膀撞她一下:“哎,说说呗,今天你那相亲对象,怎么样?”
见她一直盯着手机不搭理,玲子来劲了:“岁数大不大,长得怎么样?说呀。”
忆芝放下手机,想了想:“还行吧,门不当户不对,没太注意看。”
玲子的八卦之心还没灭:“身材怎么样?不搞对象,留着搞搞别的……”她一脸坏笑,手指还在她肩带上勾了一下。
“哎我靠,你这脑子里怎么净是这些……”忆芝笑着骂她,扫了眼周围人群,把“黄/色废料”几个字省去了。
晚上出来玩,她还是穿着仔裤和板鞋,上衣换成了真丝吊带,头发随手用抓夹盘在脑后。
玲子的眼睛在她身上滴溜溜转,盯得她心里发毛。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手指直接捏在玲子腰侧:“没你身材好……”
玲子笑着,回手掐她屁/股,两个人笑闹成一团,完全没注意夜店门口刚刚停下一辆MPV,车里下来几个人,径直往里走。
队伍前头有人踮起脚张望,还小声议论:“好家伙,坐V-Class来的,是明星吗?”
“你傻呀,明星能从正门进夜店吗,不怕被围了啊?”
“前方带路的是CANDYBAR李老板吧?能让他陪着的,肯定不是一般人。”
听着前面人交头接耳,两个女孩也不闹了,回头想看看热闹,却只看到商务车开走时的红色尾灯。
俩人撇撇嘴:“什么大人物吧。”又自嘲地笑,“有些队呀,还得咱们排!”
早知道今晚第二轮是夜店,靳明觉得连饭局都不应该去。
可饭后李老板盛情邀请,他也实在不好驳面子,只得一并过来。
“算是朋友们凑个局,方便平时聚聚,真不算正经生意。”李沛走在前头,话说得很低调。
靳明下了车,顺手拉了拉袖口,眼神随意地扫过人群。
这一眼,他顿住了。
夜店门口队伍很长,队尾的人群里,她正站在那儿。
浅蓝色的丝质吊带衬得皮肤雪白,肩线裸着,头发松松挽起,耳后几缕碎发贴在脖颈上。
她正笑着,和旁边一个女孩闹成一团。笑声里透着点坏劲,嚣张得像谁也收不住。
完全不是白天坐在咖啡厅那个人。
真巧。
两个女孩终于排到门口,手背上各盖了一个荧光戳。忆芝跟着玲子往里走,忽然想起什么:“哎,你说的体育生弟弟呢?”
玲子头也没回,踮着脚在人群中找熟面孔:“不靠谱儿,他们周末要去打比赛,今晚不敢出来了。”
她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笑了下:“这么多人里肯定有不错的,自己进去找呀……”
“靠……”忆芝笑着骂她,两人推推搡搡进了场子。
接近午夜的CANDYBAR,燥得能把整栋建筑点燃。舞池里人头攒动,连一点空隙都没有。
和玲子相熟的调酒师冲他们招手,硬是在吧台边挤出一人半的位置。
两杯鸡尾酒很快推了过来。忆芝接过一杯,咬着吸管慢慢喝,眼神在灯光里游移。
玲子趴在她肩膀上,手一指舞池,歪了歪头。
她摇摇头。
现在不能下场,人太多,太乱了。
玲子还想去找找有没有熟人搭个伴。忆芝点点头,一个人靠在吧台边,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晃。
CANDYBAR二楼的位置,是留给股东和熟人的,楼梯口有安保把守。
靳明坐在角落,身侧是李沛、二助、还有几位朋友,桌上刚换了一轮新酒。
灯光随着节奏跳动,环境嘈杂又热烈。卡座里的人谈笑风生,唯独他神情平静。
他不擅长在这种地方放松。来,只是人情。
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站起身,走到栏杆边。视线略过舞池,落在吧台那一带。
她一个人靠着吧台边,一手拿着杯子,另一只手肘搭在台面上。吸管含在嘴里,漫不经心的,一副懒得认真玩的样子。
有人靠近搭讪,她笑了一下,随便摆摆手,连眼神都懒得给。
她抬手挠了一下耳后,头发盘得松,几缕细发落下来,垂在锁骨上,皮肤在旋转的灯光下像被涂了一层淡金。
她微微踮了下脚,像是在找人。视线似乎扫到什么,笑了一下。眉毛挑起来,嘴角一翘,眼睛弯弯的。
灯光乱舞,人头攒动。可她站的那一段吧台,看起来总像是比别的地方亮。
靳明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还在看她。
但他确实看了一会儿。
李沛走上来站在他旁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转身招了招手,叫Eric过来,让他去请人。
Eric快步下楼。
他走到忆芝身边时,玲子正好回来,和Eric拥抱着打了个招呼。
他们两个更熟,Eric和玲子耳语了几句,朝二楼方向指了指。
忆芝下意识跟着抬头,二楼栏杆边站着两个人,她一眼就认出了其中高个儿的那个。
是他?
她愣了一下,脸上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却收紧了。
她盯着他看了两秒,嘴角缓缓扬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也看着她,没什么表情,只微微点了一下头。
谁都没有先移开目光。
玲子察觉出气氛不对,轻轻碰了碰她胳膊:“认识啊?”
忆芝斜了她一眼,笑得不紧不慢:“你不是刚打听我那相亲对象么……”说着,微微一侧头。
玲子的眼睛瞪大了:“不会吧?在这儿?!”
Eric还在一旁等着答复,脸上挂着恭敬又殷勤的笑。
毕竟是李总交代要请的人,他不能怠慢。
忆芝再次抬眼,隔着嘈杂和灯光,看向栏杆那边的身影。
靳明还在原地,像是在等她决定。
她低头笑了一下。
想玩儿,是吧?
成。
她看向Eric,微微一点头。
Eric眼睛一亮,马上欢天喜地地引着她们上二楼。
二楼灯光不甚明亮,音乐压得低沉,重低音带着耳膜,连着胸腔,像心跳一样缓慢起伏。
李沛见她们上来,刚要介绍:“这位是——”
靳明已经开口,语气不疾不徐:“罗小姐,又见面了。”
李沛一愣,原来是认识的。
忆芝的视线绕过李沛,直接落在他脸上,“靳总今天行程够满的,白天请人喝咖啡,晚上请人喝酒。”
声音不高,但刚好清晰地送到他耳边,听不出是玩笑话还是讽刺。
靳明其实忙了一整天,已经有些乏了,但她这话落下来,他也不能不接。
“这酒是李总的场子,我不过凑个热闹。”他语气淡淡,目光掠过她身后的玲子,又看回来,“你也挺闲。”
忆芝笑了,眼神不躲不让,不动声色地拉过玲子,介绍得极其简略:“我今天相亲对象,靳总。”
连名字都懒得给他说全。
玲子大大方方握手,和靳明打了个招呼。
李沛也凑上来接梗:“认亲大会圆满成功,大家坐吧。”把他们让到一组六人卡座。
忆芝假装整理裤腿,扶了玲子一把,把她让到了靳明身旁,自己率先坐在卡座最内侧,他的对面。
二助一愣,只好挨着忆芝坐下。下午忆芝见过的是一助姓刘,现在这阵势,二助有点摸不清状况。
李沛让Eric和女伴Lisa照应这一桌,自己去和别的朋友打招呼了。
靳明拿着酒杯,抬眼看过去。宽大的沙发里,她坐得懒散,抬起一只脚蹬着大理石台几的边沿。
昏暗灯光下,她明目张胆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显然是把他当成纨绔子弟了。
靳明轻笑了下,手指在杯沿轻轻一敲。
清脆的声响混着音乐的震动,像一滴水落在酒里,泛起一圈涟漪,长久不散。
Eric落座前,已经收到了李沛使过来的眼色,手肘轻轻碰了碰旁边的女伴。
Lisa立刻会意,两手一拍:“玩点刺激的!划拳吧?”
话音刚落,服务员上前,熟练地在大理石台面上排开六排shot杯,每排六个,一排排斟满烈酒。
密集排开的杯阵,酒液在节奏灯下微微跳动,像一口不说话的陷阱。
整整三十六杯。
二助年轻,玩得开,一般晚上的应酬都是他跟着靳明。看见这阵仗也是一皱眉:“输一把喝一杯?”
Eric笑了,笑得像是早就等着他问:“那你就小看这局了。”
Lisa语气发亮,带着点兴奋:“来点狠的。两人一组,一人出拳、一人报数,输一把,喝——一排!”
六杯。
气氛停顿了几秒。
这种玩法,摆明了不只是为了活跃气氛。
Eric话锋一转,又笑着补了一句:“不过也不是非得喝。不想喝,就亲一下也行。”
Lisa扭头就在Eric脸颊亲了一口:“接个吻抵六杯,值了。咱先预热一下。”
玲子率先反应过来,转头看向忆芝,对她眨眨眼。
这种玩法,她想放水都没有机会。
忆芝看向靳明,眉尾轻挑,眼神里带着点玩味,好像在说:“你玩得挺大”。
靳明本想抬手喝口酒,被她这一眼看住了。
这不是他的本意。
他低头看着桌上的酒杯方阵,又扫了一眼坐在对面、咬着吸管,正在和玲子交换眼神的女孩。
就不该让她上来。
玲子带着二助先上,对战Eric和Lisa。
两边出拳都快,三局两胜,Eric和Lisa输得痛快,亲得更痛快。
Lisa拉着Eric的脸亲得响亮,亲完还笑嘻嘻地帮他擦掉唇膏:“今晚第一口真甜。”
气氛被点着了火,李沛那桌几个朋友也转过头看热闹。
接下来是靳明和忆芝。
二助看着他,脸上是一种“老板我真帮不上你”的表情。
靳明的目光落在台面,手指搭在杯沿,把这一排玻璃快速估了个值。
六个,一口一杯,他知道自己能撑到哪。
忆芝靠着沙发,头一偏,慢悠悠地看他一眼。
眼神像在问:你行不行?
他挑眉回她,话没出口,意思却明显:你觉得呢?
然后他们就输了。
输得毫无悬念。
Eric一拍桌,像是押中了什么冷门,“哎哟哟,这一对也不灵啊!”
服务生已经把六杯烈酒推了过来。
Lisa起哄:“亲一下算啦!”
两人同时伸手,忆芝去拿酒杯,靳明却挡住了她的手。
“我来。”
他说得平静,没一丝波动。
全场没人反驳。男人替女伴挡酒,在这种局上,是天经地义的体面选择。
第一杯,干净利落。
第二杯,动作不变。
第三杯,他深吸了一口气。
第四杯,眼一闭,眉心紧了下。
第五杯,喉咙像灌了汽油,灼热的温度从胃一直烧到后脊。
第六杯刚放下,他手指还扣着杯口,明显屏了一口气,胸口几乎是痉挛似的在往上翻。
全桌没人说话,就像在等他,看他还能不能把这最后一口撑住。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空气重新进到气管那一瞬,酒气从肺里一层层卷上来,连脸颊都开始发烫。
二助赶紧推过一杯冰水。
靳明低头看了一眼,没动。
此刻连“水”这个字都让人反胃。
玲子看向忆芝。
忆芝回看她,轻轻摇头。
用唇语对她说:“我没让他喝啊……”
这个人情,欠的莫名其妙。
她想问他还好吗,但又觉得:什么人连喝六个shot还能好啊?
两组输家还要再定胜负。
这一轮由靳明和Lisa出拳,Eric和忆芝报数。
两边节奏都快,可对面那组火力拉满,几乎毫无迟疑地抢下了胜局。
Eric一边把手搭上Lisa肩,一边吹了声口哨:“第二名也光荣!”
Lisa笑得花枝乱颤,回头还不忘朝二助眨了下眼,好像在说,“你们靳总还能再顶六个吗?”
服务生上前,再推上一排六杯烈酒。
透明的酒液跟着灯光的节奏闪着金绿,杯口边缘亮得像刀锋。
忆芝皱了一下眉。今晚来之前就已经喝过几杯,她以为刚才那轮已经是终点了。
没想到还有加赛。
靳明低头看了眼杯子。他是真的喝不动了,上次这么喝,还是大学毕业。
酒精像在胃里筑了一堵火墙,连呼吸都微微发热。他放在膝上的手指蜷了一下,想拿起杯子,却迟迟没有动作。
玲子刚要伸手去帮,被Eric一把拦住:“哎哎哎,规则就是规则啊,不能挡。”
Lisa也笑着按住二助的肩膀:“你们老板能行的,男人嘛。”
沉默里,忆芝伸手拿了一杯,快速仰头,一口闷下。
那股灼烧感像火药,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胸口,她按着杯子,皱着眉,忍了几秒才缓过气。
靳明也拿起了一杯,但没动。
他只是握着,眼神落在酒杯上,仿佛在权衡这一口的代价。
他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动了亲她的心思。
Eric向李沛投去一个眼神,问要不要算了。
李沛微不可见地摇摇头:他看得明白。有没有意思,就看现在了。
忆芝看着他强撑的样子,自己又拿起一杯。盯着酒杯看了几秒,又放下。
有什么大不了的。
她撑着大理石台面,身体轻轻一跃,膝盖向前滑,瞬间就到了靳明面前。
动作快到桌上的所有人都一愣。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接过他手里的那杯酒,轻轻地放下。
他没反应过来,就被她捧住了脸。
他的呼吸瞬间滞住了。
她居高临下,低头看他。
“至于吗?”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扫过他耳廓。
那一瞬,整个世界像被按了静音键。
靳明盯着她,耳后是她指尖冰凉的触感,一点点渗进他发烫的皮肤里,像一滴水落进烧开的壶底。
啪的炸开,又无法消散。
她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湿润的蓝光,碎发垂在耳侧。
他眼前的一切都在晃动,唯有她的目光是静止的,就连他的呼吸,都只能跟随着她眨眼时的节奏。
他听不见周围的音乐,听不见Lisa起哄,Eric敲桌。
他只听见她靠近时极小的呼吸声,像是风拂过火面。
那一秒,他忽然明白——她是真的要亲他。
他没有动。
不是来不及,而是根本不想躲。
然后,她吻住他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