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岳扶生录 第9章 面圣

半个月的光景转瞬即逝。这些时日，望生明面上吩咐冥卫追查二皇子动向，暗地里却另派了人盯着冥卫的一举一动。

这夜，京城某处暗巷的酒馆里，冥卫陆谈压低声音对柜台后的人道：“公子已确信是二皇子所为。十日后祭祀大典，正是动手的良机。”

“你确定？”柜台后的声音带着质疑，“他毕竟是东岳帝君亲传弟子。那一位可是千年狐狸，能教出什么简单角色？”

“拜师不过半月，虽处事沉稳，但终究是初次入世。”陆谈语气平静，“警惕心尚浅。”

那人轻笑一声，指尖敲了敲酒坛：“这般议论主子，陆谈，你说有朝一日，你会不会也这样在背后议论我们？”

陆谈沉默了片刻，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的声音沉稳：“待此事了结，我自会去我该去的地方，承担所有罪责。至于你们只需记得兑现承诺。”

烛火在坛沿投下摇曳的影，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

夜已深，京城的长巷里只剩更声。

望生拉紧斗篷兜帽，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湿冷的光。他缓步走着，把近来种种在心头细细过了一遍。

当今圣上共有五位皇子两位公主。大皇子是嫡出，自来是多年来呼声最高的太子人选；二皇子为淑妃之子，但自幼体弱，只在刑法上颇有天赋，故而被圣上安排执掌刑部；三皇子为贵妃之子，因着母亲和自己的聪慧，及冠时天子剑都赐下了；四皇子五皇子尚且年幼。

祭祀大典，天子亲临的场合。若选在此时发难，目标只能是圣驾。然后呢？栽给二皇子？可动机呢？

望生停下脚步，仰头看了眼檐角悬着的孤灯。

他总觉得，有什么关键的线索，像这夜色里的蛛丝，明明就在眼前，却始终抓它不住。

次日清晨，宫中的传召送到了缘花坊。掌柜捧出一直备着的锦袍，仔细为望生整理衣襟，低声叮嘱：“承安公子幼时曾随老东家进宫面圣，这枚青玉佩便是当时陛下亲赐。”

他将玉佩仔细系在望生腰间，继续道：“属下会随公子一同入宫。若谈及旧事，自有属下代为周旋。”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锦袍的暗纹上流转。望生垂眸看着腰间那枚温润的青玉，指尖轻轻拂过玉上盘绕的螭龙纹。

马车在青石路上缓缓行进，望生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窗棂。

“当今圣上三位已成年皇子的性格都怎么样？”

掌柜沉吟片刻，娓娓道来：“据属下这些年接触，大皇子为人持重，待人宽和，因着皇后自幼的教导，勤政爱民，在朝中颇有威望；二皇子虽自幼体弱，却最重法度规矩，十六岁在府中惩治下人时被陛下看中，破格调入刑部任职，至今已有五年，”

他稍作停顿，声音压低几分：“至于三皇子，因是贵妃之子，自出生起便深得圣心，三皇子自小便机灵，在皇子所读书时也时常被先生夸奖，天资聪颖，少时在皇子进学时常得太傅夸赞。及冠时陛下亲赐天子剑，这份殊荣，其他皇子党派都颇为介怀”

宫门深重，朱红甬道上早有内侍等候。那太监一见望生便笑出眼纹：“承安公子真是愈发俊朗了！杂家还记得您小时候跟着老东家进宫，还是个雪团子似的娃娃，如今竟这般稳重了。”

“家父常年云游在外，承安若再不学着稳重些，这祖传的生意怕是守不住了。”

“老东家还是这般逍遥！不知今年可回京？陛下总念叨着要与他手谈几局呢。”

“上月家父来信，说年前会回京陪晚辈守岁。”

“那敢情好！”太监抚掌笑道，“届时可得请公子把人让给陛下几日。”

“全凭陛下安排便是。”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皇帝正伏案批阅奏章，朱笔在宣纸上落下遒劲的批注。见望生进殿，他搁下笔，含笑招手：“到朕跟前来。”

望生整衣肃容，依礼跪拜：“承安叩见陛下。”

“快起来，”皇帝语气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坐吧。”

内侍端来茶盏，望生谢恩后侧身坐下，这才抬眼细看这位人间帝王，因着与玄稷修行之故，他能清晰看见对方周身盘绕的紫气已显衰微之象，而那缕代表天命的金芒，正悄然流向不可知之处。

“听说你近日常往老三府上跑，”皇帝执起茶盏，状似随意问道，“可是要替他张罗什么赏花宴？”

虽语气平淡，那属于九五之尊的威压却让望生脊背生寒。他垂首恭答：“回陛下，前次缘花坊从西域带回些异卉，三皇子妃对其中一株甚是喜爱，向承安购买，只是此花是无意所得，花种不多，承安便与三皇子妃说定将花种移植，但需时常过府照看，记录其生长习性。”

皇帝颔首啜茶，忽而话锋一转：“那你觉得，朕这三个儿子如何？”

望生心头骤紧，当即离席跪倒：“陛下恕罪。承安不过一介商贾，与诸位殿下不过数面之缘，不敢妄议。”

“起来罢，朕并非要责难于你。”皇帝望着殿外摇曳的宫灯，声音里透出几分倦意，“只是近来总觉光阴迫近，这三个孩子，若是选错，实在愧对百姓啊。若你父亲在此，定能替朕分说一二。”

望生依言起身，躬身作答：“陛下圣体自有天佑，必能福泽绵长。家父常教导承安，世事皆有天命，但求俯仰无愧便是。”

“过几日祭祀大典，往年都是你父亲随行，今年便由你代劳罢。”

望生微微一怔，见掌柜在旁几不可察地颔首，当即躬身应道：“承安领命。”

又陪着说了会江南风物，待宫人引他走出朱红宫门时，日头已西斜。马车辘辘行过御街，望生转头看向掌柜：“缘花坊为何会涉足祭祀大典？”

“老东家年轻时与尚是皇子的陛下在太学同窗共读，结下了深厚情谊。陛下登基后，这份情谊也未断绝，故而少东家幼时便常随父入宫。”掌柜声音压得极低，“老东家时常为陛下观测星象，每每示警比钦天监还要精准及时。因此每年祭祀大典，陛下总要邀他同行，盼能得些天机启示。”

马车在青石路上微微颠簸，这番话在车厢里悠悠荡开，像是掀开了尘封往事的一角。

“观测星象？”望生眸光骤冷，“冥界铁律，凡间行事者不可妄测天命。若非此次魔族生变，缘花坊莫非打算一直这般僭越下去？”

掌柜慌忙垂首：“公子明鉴！老东家深知此举违背冥律，从未将星象之术传授于少东家。自去年起便云游远去，再未踏入皇城半步。”

望生揉了揉眉心。纵使他天资聪颖，独当一面处理事务也不过月余。在九幽府时总有师父从旁指点，如今帝君闭关，人间诸事纷杂，难免心生烦扰。

回到府中，崔凌早已在室内等候。屏退左右后，崔凌布下结界禀报：“属下已彻查冥界，擒获数名擅涉人间事务的冥卫。所幸冥府核心尚未被渗透。”

“若连核心都被渗透，你我现在该在思过境了。”望生轻叩桌案，“我身边那个冥卫，查清了？”

“是二皇子的人。”崔凌取出一卷文书展开，“陆谈三年前入选冥卫前，本是农家子，与小妹相依为命。后来家道中落，小妹被卖入大皇子府为婢。”

他指尖落在那行朱批上：“去年上元节，那姑娘因不慎冲撞三皇子，被当场杖责三十，三日后伤重不治。”烛火将墨迹照得分明，“二皇子许诺，若他能取来妹妹的魂灵，便为她复活。”

“所以他就信了。”望生的声音很轻，像在陈述一个早已料定的结局。

“是。”崔凌垂首，“那具尸身至今停在二皇子府的冰窖里。”

“身为冥界中人，竟会相信这等虚妄之言。好，真是好得很。”望生将卷宗重重按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崔凌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周身气息不稳，急忙劝谏：“公子息怒。您在凡间滞留过久，浊气已开始侵蚀灵台。当务之急是解决魔族之患，早日回冥界。”

望生闭目凝神，压下心中的不适，再睁眼时已恢复清明：“既然确认二皇子府与魔族勾结，立即呈报天界。待祭祀大典天门洞开之时，请调天兵下界擒魔。”

“属下即刻去办。”

崔凌躬身领命，烛火摇曳间，他的身影已化作青烟消散在结界之中。

望生扶着桌沿缓缓坐下。许是浊气侵蚀灵台的缘故，近来并非第一次了，总有支离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现，破败的城池，百姓们绝望的哭嚎声直接响在他的识海深处。这些陌生的画面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熟悉感，让他心悸，却又抓不住源头。

他执起青瓷茶壶，斟了半盏凉透的茶。微涩的茶汤滑入喉间，将那些翻涌的陌生记忆碎片勉强压回心底。铺开素宣，笔锋在端砚里重重一蘸，墨色晕开时，开始将入人间后的种种逐一梳理。

不知过了多久，窗棂外已有星辰坠落。晚风拂过庭树，卷起几片落花送入室内，那缕若有似无的花香在鼻尖萦绕，竟让躁动的心绪渐渐沉淀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