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事办得仓促而潦草。
送亲的队伍稀稀拉拉,轿外的喜乐也吹得有气无力。
见接亲人只是侯府管事嬷嬷。林氏懒得伪装,只派周嬷嬷送来一句“安分守己”,自己那位名义的父亲甚至一直从未露面。
国公府的婚礼同样简单。
宾客寥寥无几,大多是些沾亲带故的远方亲戚,脸上挂着一副看热闹的闲情。
“到底还是世家联姻,这也太随便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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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草拜堂后,白鸢黛便被送入新房。随着“咯吱”一声,门内只剩她一人。
白鸢黛缓缓取下红盖头,抬手轻轻抚上袖中的小瓷瓶,微凉的瓶身触在指尖,她心头稍安。
里面装着的好东西,可是她花了仅有的银子,托人从一个游郎手里换来的,无色无味的“安眠药”。
今夜,新郎官就好好睡上一觉吧。
“世子爷,您慢点,小心脚下——”
“这点酒算什么——本世子还没醉。”
红色的盖头挡在她眼前,听着房门再次响起“咯吱”声,一股浓郁的酒味瞬间弥漫进来。
李绣元踉踉跄跄,嘴里还嘟囔着:“这正妻有什么意思,还是我院子里的菀春懂情趣——”
言罢,房内又重回安静。
他竟是一声招呼不打,就走了?
这新郎官,当真如传言般纨绔无礼。
既然这新郎官“另有去处”,这好药,今晚倒是用不上了。
白鸢黛缓缓放下手,将这瓷瓶重新藏好,随手掀开盖头扔在一旁,去翻嫁妆礼单。
“精布三匹。”
“家传金钗一对。”
“白银十两。”
……
指尖触及那“厚厚”的礼单,白鸢黛的面色越来越沉——没有绫罗绸缎,没有金钗银环,一个好东西都不曾给她,只有这些寒酸到根本拿不上台面的。
她捏着纸角的手指用力到发颤。
林氏你这是演都不演了。什么母子情深,人前装得一副慈母的面容,私下里,你这般就别怪女儿好好帮帮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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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晨
侯府请安的场面堪称“盛况”。婆母李氏见她独守空闺,眼底的轻蔑几乎要溢出来,旁的妯娌也都掩着嘴,窃窃私语。
“到底是不得宠的庶女,什么都不会,新婚夜就被夫君冷落。”
“可不是嘛,也不看看咱们世子爷是什么人,就凭世子爷的那张脸就不缺倒贴的人!”
白鸢黛垂着眼,听完了所有嘲讽,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待请安礼毕,她款款起身,走到李氏面前,语气惋惜又真诚:“母亲,儿媳昨儿想了一夜,倒觉得是自己莽撞了。”
李氏挑眉:“哦?你倒有什么说法?”
白鸢黛轻叹一声,摇摇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都听见:“儿媳原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好,惹得世子不快。可细细想来,世子怕是身子骨不大方便吧?不然怎会放着新婚妻子不理。唉,说来也是可怜,咱们做女人的,总不能强求不是?”
她这话说得含糊,大家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很快,世子“不行”的谣言,就像长了翅般,从侯府下人口中乃至茶楼酒肆里都传得沸沸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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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外头都在说世子您新婚夜跑出去,不是找外室,是——不行!”
当李绣元从自己的心腹周二嘴里听到这个“惊天噩耗”时,他正在书房里摆弄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戏文。
“你说什么?”李绣元“啪”地把话本摔在桌上,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我不行?”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纨绔人设,居然被她——用“不行”两个字给彻底颠覆?
周二战战兢兢地复述了那些“惋惜摇头”的言论,只瞧着李绣元像是天塌了般,猛地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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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鸢黛轻轻抬眼,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含笑的眸中,面容俊美得近乎妖艳,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
李绣元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嘴角勾起一抹惯常的带着几分轻佻的笑。
白鸢黛站起身来,后退半步,微微屈膝福礼,全然没有丝毫不安。
“世子爷。”
李绣元挑挑眉,似乎预料到了她的镇定。
“你可知外头现在怎么传我?”
白鸢黛摇摇头,笑着开口:“世子说笑了,我一个刚来的新媳,又能知道些什么呢?”
“儿媳原以为——这不是我的好世子妃说的吗?”李绣元扯着凳子坐下,静静望着她。
“难道不是吗?世子。”
“你见过?”
“哦,那倒没有。世子爷勿怪,想来是我想错了。”
“想错了?”话音刚落,李绣元紧紧盯着白鸢黛,忽然低低地笑起来,“那你具体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白鸢黛抬眸,撞进他戏谑的目光里,不卑不亢的答道:“我猜的,我听说世子爷昨日在菀春房中呆着不到半个时辰,便被人搀着送了回来。”
李绣元脸上的笑意一僵,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阴影顿时将她笼罩,“你倒是消息灵通。”
“世子多虑了,女子立世本就不易,我此举只是为了自保。”
白鸢黛迎着他目光,嘴角扬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从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颇为重视地双手递到他面前。
李绣元将纸接过来,慢悠悠地捏住纸角展开。
“一 、婚后不行房事,互不干扰对方私事。包括交友、外出、产业。二 、白鸢黛可配合世子出席各种场合,在外维持夫妻体面,在府中料理家产;李绣元需帮白鸢黛要回嫁妆。三 、一年之后,你我二人和离,我亦不会带走世子府一分钱财。”
他念完,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燃烧的红烛偶尔发出的“噼啪”声,以及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
李绣元沉默地看着她,眸色深沉难辨,“互不干扰?”他话锋一转,“白鸢黛,你觉得我会答应你吗?”
白鸢黛指尖轻拢,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我不知,我只知道我对您来说是盟友,不是敌人。您也可以当作一局游戏,只一年期限。”
白鸢黛话锋一转;“况且,没有人比我适合替您解决眼下最棘手的事了。”
“这难道不是你惹的事?”李绣元气极反笑。
“当然,所以我自然有办法解决。”
良久,四周一片寂静。
李绣元静静盯着她。
前些日,西市初见她时,就该想到她不是任人拿捏的世家女,倒是比其他人有趣极了。
在我眼皮底下,想来也翻起不了多大波浪,更何况她目前还有用处,不若答应她?看她到底欲意何为?
李绣元转身而立,“我答应你。”拿起一旁早已备好的毛笔,缓缓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白小姐,请。”他将笔递了过去,挑了挑眉,直到手中一轻。“记得答应我的事,别让我失望。”
白鸢黛心中微松,“放心。合作愉快,世子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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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第三日,归宁。
天刚蒙蒙亮,侯府的车马便已在门前备好。
“走吧。”李绣元低沉的声音传来。
车马行至丞相府前,朱红正门紧闭,连个迎客的小厮都不曾看见。白鸢黛掀开帘,目光扫过那紧闭的大门,眉峰微蹙。
刚要开口询问,侧门便“咯吱”一声开了。
老仆见她一人,神色先是一愣,随即恢复淡漠:“二姑娘回来了?夫人吩咐了,侧门进去便是。”
话音刚落,李绣元面色一冷,探出头来:“女儿归宁,便是让她走侧门?”
老仆吓得脸色发白:“世子恕罪!”
“这就是丞相府的待客之道?”
不过片刻,继母林氏便急匆匆迎了出来,鬓边赤金镶珠的钗子晃得人眼晕,堆着谄媚的假笑,对着李绣元行礼,“世子大驾光临,妾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转而看向白鸢黛,带着几分亲昵与嗔怪道:“鸢黛这孩子,打小就爱从侧门溜出去玩儿,今日回门怎还带着世子走侧门?真是不懂规矩!”
白鸢黛故作茫然,笑着开口道:“是吗?还是母亲记性好,我都不记得这些呢。”
林氏脸上的笑僵了僵,忙打圆场:“你这孩子,还跟母亲开起玩笑了!快请世子进屋坐。”
进了正厅,林氏亲自招呼着上茶。
她搓着手笑道:“说来也巧,你父亲晨起吹了点风,头疼得厉害,想着你归宁,让大夫早点针灸一下,谁曾想,这紧赶慢赶还是撞上了。这不,听闻你回来了,当即就说要大夫拔了针。”
白鸢黛端着茶盏,指尖未动,语气平淡却带着分量:“父亲乃一国丞相,保重身子为重,何必急于一时?还是让大夫好好诊治,莫要耽误了。”
林氏讪讪应着:“你说得是。”
厅内瞬间陷入寂静之中。
白鸢黛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再次落在林氏身上,良久开口:“母亲,今日回门,除了看望你们,女儿心里还有件事记挂着。
前日,我拜见婆母,将母亲陪送我的家传金钗送给了她。谁知婆母一看竟说这金钗是她曾经送给嬷嬷的。
眼瞧出了岔子,婆母派人一查发现,老嬷将钗子当了,紧接着被母亲身边的周嬷嬷买下了,辗转又回到了婆母手里。”
白鸢黛掏出绣帕,按在红润的眼角,颇为哽咽地说道:“她们揪着我笑了半日,说别人一句玩笑话我也信。”
“鸢黛昨个哭了半天,女婿实在是心疼,还怕是她自己弄错了,特拿了礼单去库房,发现只有些破烂玩意,今日我们都带过来了,还望母亲看看。”随着侍卫一箱箱搬进来,李绣元适才掏出礼单来,递给林氏。
林氏闻言,强压着慌乱接下礼单。
周嬷嬷噗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夫人,都是老奴的错,我看这钗子值钱,便将它藏了其他,怕二小姐发现,便去当铺买了一个抵上。”
“你怎么会如此!”林氏涨红了脸,不小心将茶盏碰倒在地,随即又镇定下来,“鸢黛莫哭,说到底还是母亲的错,在忙也应该亲自准备礼单,还害你伤心了。”
“丢人显眼的家伙,还不快去把二小姐的嫁妆找回来!”
李绣元颇为关心的模样,安慰着林氏:“母亲不用担心,虽说按照律法,偷盗行为严重者处入狱三年,并返还钱财。但今日周嬷嬷认错积极,女婿觉得就不用报官了,毕竟家丑不能外扬,30大板就够了,还能以儆效尤。
母亲您觉得呢?”
周嬷嬷起身的动作一顿,默默跪了回去。
“还是绣元想得周到,你还不快去。”林氏睨了她一眼。
话锋一转,她眼底添了几分“关切”,压低声音似是为白鸢黛忧心:“说起来,前些日子外头倒有些闲话,惹得母亲时常为你担忧。”
白鸢黛茫然地眨了眨眼:“母亲说的是什么闲话?女儿从未听到过。”
林氏将准备开口,就见白鸢黛慢慢红了脸,遮着帕子,偷瞥着李绣元,小声开口:“母亲说得可是——世子不行?”
她这般坦然说出,倒让林氏准备好的一肚子“劝慰”都堵在了嗓子眼。
李绣元听闻倒是不曾开口,只是看向身侧的白鸢黛,眼底带着几分纵容。
白鸢黛浅笑着,接过话茬:“想来都是下人们瞎传的闲话,母亲也不必当真。世子待我极好,世子身体也很好,侯府上下也都敬重我,这些传谣言的下人我早已处置了,多谢母亲惦记。”
她说得从容坦荡,李绣元又意有所指地补充,“毕竟日子是自己的,好不好的也只有自己知道,母亲也不必听信外人闲话,耽误了正经事。”
这一番话实实在在戳了林氏“弄错嫁妆”的痛处。
林氏脸上是一阵红一阵白,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干笑着打圆场:“是是是,都是些无稽之谈,处置了便好。”
夜深,白鸢黛刚回房内,便迫不及待地掏出新的礼单来。
白日里,林氏在他们离开前特意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她这份礼单,想来林氏为了她所谓的面子,也是不得不下血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