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塑机报废的消息,像一滴冷水滴进滚油,在车间里炸开片刻后,迅速被流水线永恒的轰鸣吞没。机器被拖走了,留下地上几道模糊的油污印记,很快就有新的设备填补空缺。
工人们只是沉默地调整了一下工位,便又埋首于重复千万次的动作中。对于他们而言,机器的生老病死,如同车间窗外昼夜更替,寻常得不值得过多谈论。
汪无限被调去维护另一条生产线上的机械臂。这些最新型号的设备,自动化程度更高,故障率相对较低,但他的工作并未变得轻松。相反,他感觉自己更像一个消防员,不停穿梭于各个可能出现隐患的角落,用万用表测量,用听诊器探听,试图在灾难发生前捕捉到那微弱的异常信号。这种预防性的维护,耗神且无形,远不如解决一个具体故障来得有成就感。
他的奖金果然被扣掉了一部分。工资条下来那天,他看也没看,直接塞进了工装口袋。晚上,他依旧去那家大排档,点同样的干炒牛河和冰啤酒。只是这次,他吃完后没有立刻离开,又要了一瓶,独自坐在那里,看着街对面闪烁的霓虹招牌出神。
夜市的方向,灯火通明。
他想起那把塞到他手里的黑伞,想起雨夜里那双带着阴翳却依然清亮的眼睛。那小子,此刻大概正忙得脚不沾地,跟各色人等周旋吧。一种微妙的、类似挂念的情绪,像细小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爬上他荒芜的心壁。
他仰头喝掉杯中残酒,结账,起身。脚步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转向了与夜市相反的方向,走向那栋黑洞洞的居民楼。
姜小早的日子,则在学业和打工的双重挤压下,变成了一场疲于奔命的马拉松。刘教授否定了他的夜市选题后,小组最终选择了一个关于“短视频平台算法推荐机制与用户信息茧房效应”的课题。这个题目宏大,光文献综述就让人头大。姜小早被分配负责资料收集和一部分数据分析。他整日泡在图书馆和电脑前,面对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据,感觉自己的灵感和热情正在被一点点榨干。
晚上站在奶茶摊后,机械地重复着摇杯、封口、打包的动作时,他偶尔会生出一种恍惚感。
白天在课堂上讨论着抽象的“信息茧房”,晚上却真实地身处在这片人声鼎沸、气味混杂的“茧房”之中。这里没有算法推荐,只有最直接的供需;这里没有虚拟互动,只有面对面的、带着体温和汗水的交易。
哪一个,才是更真实的世界?
他开始更加留意观察周围的一切。不仅仅是顾客,还有其他的摊主。卖烧烤的东北夫妇,总是大声吆喝,间隙里会为孩子的学费发愁;卖水果的阿婆,眼神精明,称重时手指悄悄压着秤杆;还有隔壁炒粉的年轻夫妻,丈夫颠锅的手臂肌肉虬结,妻子打包找零动作飞快,两人配合默契,很少交流,却有一种历经磨砺的坚韧。
他偷偷用手机记录下这些瞬间。不再是为了作业,更像是一种本能。他需要这些粗糙的、未经雕琢的真实,来对抗白天那种被理论包裹的虚无。
他和汪无限在夜市的碰面,变得规律起来。汪无限似乎固定了夜宵时间,总是在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出现,买一杯去冰、加一点点糖的茉莉绿茶。两人之间的对话依旧简短,带着刺,却似乎形成了一种新的默契。
“今天没把糖当成盐放?”汪无限接过杯子,例行公事般检查一下封口。
“怕你齁着。”姜小早眼皮都不抬,手里忙着擦台面。
“齁死也比渴死强。”
“那下次给你双倍糖?”
“……随便。”
几句毫无营养的斗嘴后,汪无限通常会站在摊子旁边,几口喝完,把空杯精准投进几步外的垃圾桶,然后离开。有时姜小早忙不过来,他会多站一会儿,也不帮忙,就那么看着,偶尔在有人想插队时,用眼神或者一个不经意的站位,起到一点无形的震慑作用。
一次,姜小早正在封杯,封口机突然卡住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用力拍了几下,机器纹丝不动。后面排队的人开始催促。他急得额头冒汗。
一只大手伸了过来,手指上还带着新鲜的黑色油渍。
“让开。”
汪无限不知何时走到了操作台内侧。他示意姜小早退后,自己俯身检查那台小小的封口机。他看得很快,手指在几个关键部位按了按,然后从自己工装裤口袋里摸出一把多功能折叠刀,弹出其中一个小工具,对着某个卡死的部位轻轻一别。
“咔哒”一声轻响。
汪无限直起身,按下启动键。封口机恢复正常运转,发出熟悉的嗡鸣。
“好了。”他把工具收起来,语气平淡,仿佛只是掸了掸灰尘。
姜小早看着他那双沾着油污、却异常稳定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后面排队的顾客松了口气,纷纷称赞:
“哇,师傅厉害啊!”
“修机器有一手!”
汪无限没理会那些称赞,只是看了姜小早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这种小问题都搞不定”。然后他拿起自己那杯已经做好的绿茶,像往常一样,走到旁边,几口喝完,扔掉杯子,转身融入夜色。
姜小早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家伙,好像……也没那么讨厌。甚至,有点可靠。
临近国庆假期,夜市的人流量更大了。姜小早忙得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嗓子因为不停地说话而变得沙哑。
汪无限那晚来的时候,看到他一边咳嗽一边摇杯子,没说什么。等他喝完茶离开,过了一会儿又折返回来,把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咚”地一声放在操作台上。
“润润喉。哑巴了更吵。”他说完,不等姜小早反应,又走了。
姜小早看着那瓶水,愣了好一会儿,才拧开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他低头看着瓶身上凝结的水珠,心里那点因为疲惫和委屈而产生的褶皱,似乎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熨平了一些。
假期前的最后一个晚上,姜小早收摊格外晚。清点完收入,打扫干净卫生,已经是凌晨一点多。夜市散去,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几个还在收拾的摊主。空旷的街道上,路灯孤零零地亮着。
他推着朋友的小推车,准备回学校附近的出租屋。走到一个僻静的街口,忽然从阴影里窜出两个黑影,拦住了去路。是之前来找过茬的那两个混混,黄毛和他的同伙。
“小子,生意不错啊?挣了不少吧?借点钱给哥几个花花?”黄毛嘴里叼着烟,歪着头,不怀好意地笑着。
姜小早心里一紧,握紧了推车的把手。“没钱。”
“没钱?”黄毛上前一步,伸手就想抓姜小早的衣领,“搜搜看就知道了!”
姜小早下意识地后退,撞在了推车上,发出哐当一声。就在黄毛的手即将碰到他时,一个冰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
"派出所刚过去两个巡逻的,要不要帮你们叫回来?"
黄毛和他的同伙都是一愣,循声望去。只见汪无限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宵夜,神色平静得像是路过看热闹的。
"又是你!"黄毛认出了汪无限,脸上闪过一丝忌惮,"少管闲事!"
汪无限没说话,只是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过来。他的脚步很稳,落在地上,几乎没有声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走到姜小早身边,与他并肩站着,目光扫过那两个混混,最后定格在黄毛脸上。
汪无限不急不缓地走近,目光在姜小早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转而看向那两个混混:"我要是没记错,前面路口有监控。"他抬手指了个方向,"需要我帮你们回忆一下上次被带去派出所做了多久的思想教育?"
黄毛被他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喊道:"你...你吓唬谁啊!"
汪无限把塑料袋换到另一只手上,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他的工装袖子绷紧,露出结实的小臂线条。
"要不,"他语气平淡,"咱们现在就去派出所聊聊?"
空气仿佛凝固了。黄毛和他的同伙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被汪无限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镇住了。僵持了十几秒,黄毛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悻悻地拉着同伙,快步消失在了黑暗的巷子里。
危险解除,姜小早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腿都有些发软。他靠在推车上,长长吁了口气。
"谢...谢谢。"这次的道谢,比上一次真诚了许多。
汪无限看了眼巷子深处,确认那两人真的走了,才转回头:"这路段晚上不太平,收摊最好找人一起。"
"平时都跟隔壁摊主一起走的,今天他先收了。"姜小早解释着,声音还带着点后怕的颤抖。
汪无限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帮他扶住了有些歪斜的推车。"走吧。这么晚,不安全。"
两人并肩走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推车的轮子发出单调的咕噜声。月光很亮,清冷地洒在地上,像铺了一层薄霜。远处,工厂区依然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如同永不疲倦的巨兽的眼睛。
"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姜小早忍不住问。
"夜班。"汪无限言简意赅,"刚下班。"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不再像以前那样充满对抗和隔阂,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
走到通往姜小早出租屋的岔路口,汪无限停下脚步。"到了。"
姜小早点点头:"嗯。"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那你...路上小心。"
汪无限"嗯"了一声,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独。
姜小早站在路口,看着那个背影直到消失在街角,才推着车,慢慢走向自己的住处。夜风吹过,带着凉意。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一轮明月高悬,清辉遍洒,照着他,也照着远处那片沉默的厂房,照着这座城市里,每一个在深夜还未安睡的灵魂。
今晚的月亮,好像和车间天花板缝隙里看到的,不太一样。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