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塑机最终还是彻底趴窝了。
那台德国老机器,在苟延残喘了三天后,发出一声沉闷的、如同老人咳嗽般的异响,然后所有的指示灯一齐熄灭,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生命。车间的流水线随之停滞,工人们茫然地站在工位上,等待着。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焦虑。
主管的脸色铁青,在汪无限身边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工期”、“损失”。汪无限没理会他,只是蹲在庞大的机器旁,拆卸着外壳。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与周遭急躁氛围格格不入的专注。扳手和螺丝刀在他手里像是手指的延伸,精准地探入每一个缝隙。
当最后一块防护板被卸下,露出内部错综复杂的线路和液压管道时,一股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机油气息扑面而来。主管捏着鼻子后退了一步。汪无限却凑得更近,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仔细扫描着每一个零件,每一处连接。
问题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不仅仅是某个易损件的老化,而是主液压缸内部出现了严重的锈蚀和磨损,导致了压力泄露和一系列连锁反应。这就像一个人的心脏出了严重问题,引发的全身衰竭。
“怎么样?能修吗?要多久?”主管急切地问。
汪无限直起身,用沾满油污的手背蹭了一下额角的汗,留下一条黑色的痕迹。他的声音因为长时间专注而有些低哑:
“能修。但要换核心部件。国内没现货,要从德国原厂调,周期至少一个月。”
“一个月?!”主管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被踩了尾巴,“生产线停一个月?老板会杀了我!”
汪无限沉默地看着他,眼神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他知道,在这位主管眼里,他和这台机器没有区别,都是保证生产进度的工具。工具坏了,要么立刻修好,要么换掉。
“有没有替代方案?能不能想办法先让它动起来?”主管还不死心。
“有。”汪无限点头,在主管眼中刚燃起希望时,又毫不留情地浇灭,“用国产的非标件强行改造,可以维持短期运转。但精度无法保证,能耗会飙升,而且……”他顿了顿,看着主管的眼睛,“有百分之三十的概率,会在运行中彻底崩毁,导致整机报废。”
主管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颓然地挥了挥手,转身去打电话,大概是向上级汇报这个噩耗去了。
汪无限重新蹲下来,看着机器内部那些泛着冷硬金属光泽、此刻却毫无生气的零件。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像细密的锈蚀,悄悄爬上他的心头。
他能解决具体的技术难题,能读懂机器的语言,却无法对抗整个系统固有的顽疾——
设备的超期服役,保养的敷衍了事,以及决策层对潜在风险的习惯性漠视。他的技术,在这种结构性锈蚀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保持着蹲姿很久,直到双腿发麻。车间的日光灯管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像一群看不见的蚊蝇在耳边盘旋。
那天晚上,他没有去夜市。而是绕到工厂后街,在一家招牌油腻、灯光昏暗的大排档坐下,点了一份干炒牛河,一瓶最便宜的冰镇啤酒。
炒河粉端上来,镬气不足,牛肉有些老。他默默地吃着,喝着。冰凉的酒液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胃里的空虚和心头的滞涩。
他想起姜小早。想起那双在夜市灯光下清亮亮的、带着不服输劲头的眼睛。那小子,大概还在为几杯奶茶的甜度、冰块的多寡,跟各色人等着较劲吧。那种微观世界的、具体的烦恼,此刻在他这台濒临报废的老机器面前,竟然显得有几分动人。
他仰头灌下最后一口啤酒,苦涩的泡沫在舌尖炸开。
结账,起身。
夜风吹在他因为酒精而微微发烫的脸上,带来一丝凉意。
他朝着自己租住的、那间位于老旧居民楼顶层的单间走去。楼梯间的声控灯坏了很久了,他摸黑上楼,脚步沉重。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推开门,一股独居男性房间特有的、混合着烟草、汗液和灰尘的味道涌来。他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边,推开窗户。远处,夜市的灯火像一片漂浮在黑暗海洋上的星云,模糊,遥远。
他站了很久,直到身上的酒意渐渐散去,只剩下更深沉的疲惫。那台德国注塑机内部狰狞的锈迹,仿佛烙印在了他的视网膜上。
姜小早的日子,也确实并不轻松。
开学已经一周,大三的课程压力陡然增大。除了常规的理论课,还有好几个需要小组合作的实践项目。他所在的传播学专业,实践往往意味着拍摄、剪辑、写策划案,这些都是耗时耗力的活儿。
更让他心烦的是他那门《新媒体与社会》的课程作业。
他提交了一份关于“东莞夜市摊主社交媒体使用与生存策略”的短视频策划草案。他觉得这个选题接地气,有烟火气,也能折射出一些时代的变化。他甚至还利用晚上看摊的空隙,偷偷用手机拍了一些素材。
但指导老师,那位姓刘的副教授,在课上当着全班的面,用红笔在他的草案上画了个大大的圈,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姜小早,你这个选题,太‘下沉’了。格局太小,缺乏理论深度和批判视角。我们做传播研究,不是搞街头纪实,更不是给这些……这些底层小商小贩唱赞歌。你要把眼光放高一点,多关注国际前沿,平台经济,算法伦理这些宏观议题。”
“下沉”。
这个词像一根针,扎得姜小早很不舒服。他想反驳,想说那些在夜市里挣扎求生的摊主,他们的生活本身就是最真实、最有力的传播文本。但他们小组的其他成员,显然更认同刘教授的观点。
“小早,刘老师说得有道理,我们这个作业是要算进期末总评的,还是做个稳妥点的选题吧。”小组长,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推了推眼镜说道。
“是啊,拍夜市……听起来就不够学术。”另一个女生小声附和。
姜小早看着他们,看着他们脸上那种急于获得权威认可的表情,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感到一种孤立。他的想法,他的观察,在那个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此“不入流”。
晚上去奶茶摊,心情难免带上了一丝阴郁。忙碌间隙,他靠在冰柜旁,拿出手机,翻看着自己偷偷拍下的那些素材——
汪无限沉默等待的侧影,工友们说笑打闹的瞬间,隔壁炒粉摊大叔颠锅时额头亮晶晶的汗珠,还有那些在夜色中流动的、鲜活的面孔……这些画面,粗糙,真实,充满生命力。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东西,在刘教授眼里,就上不了台面。
“喂,发呆啊?我的奶茶好了没?”一个不耐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姜小早抬起头,是常来的一个熟客,他连忙收敛心神,露出职业化的笑容:“马上好。”
他手脚麻利地封杯,打包。动作熟练,心却有些飘忽。
他开始意识到,学校和夜市,似乎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运行着两套截然不同的评价体系。而他,被卡在中间,有点无所适从。
快收摊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细雨。雨丝细密,在夜市的光晕里像无数银线飞舞。行人匆匆躲避,摊主们也忙着收拢货物。
姜小早正在收拾操作台,忽然感觉雨停了。
抬头一看,是一把黑色的、略显陈旧的雨伞,撑在了他的头顶。握伞的手,骨节分明,手指粗长,指甲缝里还嵌着一点没洗净的黑色油污。
他转过头,看到了汪无限。他依旧穿着那身工装,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让他那张硬朗的脸看起来柔和了些许。他另一只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盒,里面装着似乎是打包的炒粉。
“下雨了。”汪无限言简意赅,语气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姜小早愣了一下,“……谢谢。”
两人并肩站在伞下,空间有些逼仄。姜小早能闻到汪无限身上传来的、淡淡的机油味和烟草味,混合着雨水的清新气息,形成一种奇怪的、并不难闻的组合。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细响,隔绝了周遭的喧嚣,营造出一个短暂而微妙的安静空间。
“你那个机器……修好了?”
姜小早没话找话。他记得前几天汪无限身上那股浓得化不开的低气压。
汪无限看着前方雨幕中模糊的灯火,哼了一声:“没好。彻底坏了,等死。”
他的用词很直接,带着一种技术人员的冷酷。
姜小早却从中听出了别的意味。他犹豫了一下,问道:“修不好……会怎么样?”
“生产线停了。老板亏钱。我……”汪无限顿了顿,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可能要被扣奖金,或者,换个地方修别的机器。”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姜小早能感觉到那平静水面下的暗流。他想起自己白天在课堂上被否定的策划案,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悄然滋生。他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遭遇着某种意义上的“失败”和“无力”。
“我今天……也被否了。”姜小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很轻。
汪无限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伞下的光线昏暗,他看不清姜小早脸上的具体表情,只能看到那双眼睛在夜色里,依然很亮,只是此刻那光亮里,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阴翳。
“什么被否了?”
“一个作业。老师说太‘下沉’,没格局。”姜小早自嘲地笑了笑。
汪无限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理解“下沉”和“格局”这两个词。然后,他重新看向雨幕,声音依旧平淡:“不懂。机器坏了就是坏了,生锈了就是生锈了,没什么下沉上浮的。”
他这话说得毫无修饰,甚至有些粗粝,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姜小早心湖,激起了不一样的涟漪。是啊,真实存在的问题,为什么非要套上那些华丽而空洞的词汇?
雨势渐渐小了些,变成了蒙蒙细雨。
汪无限把伞往姜小早那边又偏了偏,自己的半边肩膀淋湿了。
“走了。”他说着,把伞塞到姜小早手里,自己拎着那份炒粉,低头冲进了细密的雨帘中,很快消失在街角。
姜小早握着还带着汪无限掌心温度的伞柄,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雨中的高大背影,心里五味杂陈。空气里,机油味似乎还没散尽,混合着雨水打湿地面后扬起的尘土气息。
他低头,开始继续收拾摊子。动作比之前慢了些,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那把黑色的旧雨伞,被他小心地靠在了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