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早的生活变成了一场精确到分钟的三班倒。
白天他是传播学专业的学生,坐在阶梯教室里听着抽象的理论。晚上他变成流水线上的质检员,在轰鸣声中机械地重复同一个动作。凌晨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出租屋,睡四五个小时又匆匆赶往学校。
这种高强度的切换让他时常产生错觉。有时正听着老师讲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眼前会突然闪过流水线上流动的塑料外壳;有时在检查产品外观时,脑子里会莫名冒出课堂上的专业术语。
"姜小早!"
刘教授不满地敲了敲讲台,"请你回答一下,刚才我讲的‘符号暴力’在社交媒体中是如何体现的?"
他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还举着保温杯——
那是他在流水线上养成的习惯,趁人不注意快速喝口水。教室里响起几声窃笑。
"我......"他张了张嘴,大脑一片空白。昨晚的夜班特别难熬,他漏检了太多不良品,被扣了三十块钱。
"看来我们的课堂内容太下沉了,吸引不了姜同学的注意力。"刘教授讽刺地说着,示意他坐下。
下课后,小组长拦住他:"小早,你这周负责的数据分析什么时候能完成?明天就要讨论了。"
他这才想起还有小组作业这回事。这几天他完全忘了。
"我......尽快。"
"你最近怎么了?"小组长皱眉,"总是心不在焉的。这个作业关系到期末成绩,你别拖大家后腿。"
"对不起。"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子。那上面还沾着一点从车间带出来的塑料粉尘。
晚上七点五十分,他准时出现在电子厂东门。汪无限已经等在老地方,看到他眼下的乌青,什么都没说,只是递给他一个茶叶蛋。
"谢谢。"他接过鸡蛋,指尖冰凉。
今晚的流水线速度调快了。姜小早拼命跟上节奏,手指被一个锋利的外壳划出一道深口子。他只是简单用纸巾压了压,继续工作。
休息时,他躲在厕所隔间里,就着昏暗的灯光翻看课堂笔记。符号学、传播政治经济学、文化研究......这些曾经让他着迷的名词,现在读起来像天书一样陌生。
"在干嘛?"汪无限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他慌忙合上笔记本:"没什么。"
回到流水线时,他发现自己的工位上多了一副新手套——指尖部位加厚了。
凌晨三点,他累得几乎睁不开眼。恍惚间,他把一个良品扔进了不良品筐。这个失误刚好被巡视的领班看到。
"你怎么回事?"领班怒气冲冲地抓起那个外壳,"这是良品!眼睛长哪儿去了?"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
"今晚的产量扣一半!"领班在记录本上重重划了一笔。
下工时,他拿着薄得可怜的工资条,站在厂房门口发呆。这点钱,连父亲一天的住院费都不够。
"走了。"汪无限推着自行车过来。
他机械地跟着走,直到汪无限把一个饭盒塞到他手里。
"什么?"
"炒粉。你昨晚说想吃的。"
他这才想起,昨晚休息时自己随口提过一句想吃炒粉。他打开饭盒,炒粉还温着,香气扑鼻。
"汪无限,"他突然问,"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汪无限愣了一下,随即嗤笑:"为了明天还能吃上炒粉。"
这个答案太汪无限了,粗粝,直接,却莫名让人心安。
第二天是周六,他难得不用去工厂。一大早他就赶到医院,父亲刚做完一轮治疗,虚弱地睡着。母亲在床边整理账单,看到他,勉强笑了笑。
"学校忙就不用总来了。"
他看着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把刚到嘴边的抱怨咽了回去。
"不忙。"他说,"最近找了个家教,收入还不错。"
离开医院时,他在走廊遇见了主治医生。
"你父亲的病情不能再拖了。"医生说,"如果决定做移植,前期准备至少要这个数。"医生比了个手势。
那数字让他眼前发黑。
回到学校,他直接去了图书馆。小组的同学们正在热烈讨论,看到他来,声音顿时小了些。
"小早,你的部分完成了吗?"小组长问。
他默默拿出U盘。这是他熬了两个通宵赶出来的,质量可想而知。
"这不行啊。"一个组员皱眉,"数据来源都没标注清楚。"
"而且分析太浅了,根本达不到刘教授的要求。"
"你要是不行就早点说,我们好找别人接手。"
他低着头,任由指责像雨点般落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还有昨晚被划伤的伤口。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我重做。"
傍晚,他独自坐在图书馆的角落里,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文档空白一片,就像他的大脑。窗外,夕阳正缓缓沉入高楼之间。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汪无限的短信:
「今晚请假。机器大修。」
他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突然合上电脑,背上书包走出图书馆。
夜市刚刚开始热闹起来。他走到奶茶摊前,朋友看到他,惊讶地问:"今天不是要上班吗?"
"请假了。"他说着,熟练地系上围裙。
站在熟悉的操作台后,摇着雪克杯,听着冰块碰撞的声音,闻着奶茶的香气,他忽然觉得呼吸顺畅了些。这里没有深奥的理论,没有苛刻的产量要求,只有最简单的买卖关系。
九点半,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摊前。
"你不是在修机器?"姜小早惊讶地问。
"修完了。"汪无限看着他身上的围裙,"你在这干什么?"
"赚钱。"
汪无限盯着他看了几秒:"一杯绿茶。老样子。"
姜小早制作时,能感觉到汪无限的视线一直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像探照灯,要把他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给你。"他把茶递过去。
汪无限接过,却没喝。"学校那边怎么样了?"
"就那样。"
"小组作业呢?"
"在做了。"
汪无限不再问,只是站在旁边慢慢喝茶。夜市灯火阑珊,人来人往。他们一个在柜台后,一个在柜台前,像两个隔着河流对望的人。
"我有时候觉得,"姜小早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像两个不同的人。一个在课堂上,一个在工厂里。哪一个才是真的我?"
汪无限转着手中的塑料杯,看着杯壁上的水珠。
"机器就是机器,"他说,"不管放在教室还是车间,它还是机器。"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姜小早却听懂了。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痕——有被塑料外壳划的,有被热水烫的,还有握笔磨出的茧子。这些伤痕层层叠叠,记录着他这些日子来的挣扎。
"明天还要上工。"汪无限把空杯扔进垃圾桶,"别迟到。"
看着汪无限离开的背影,姜小早突然觉得,也许他不需要在两种身份之间做出选择。就像汪无限说的,机器就是机器。而他要做的,是学会在两种不同的电压下都能运转。
他解下围裙,对朋友说:"我先回去了。"
"这么早?"
"嗯。"他背起书包,"还有作业要写。"
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他打开手机,找到小组长的号码。
"对不起,我会尽快把修改好的部分发给大家。"他发送了这条消息。
夜空中有零星的星星。他想起父亲常说,再黑的夜,也总会有一颗星在发光。
而现在,他要学会自己做那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