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厂东门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时钟,荧光指针在夜色里发出惨白的光。还差十分钟八点,姜小早已经站在门口。他穿着最普通的牛仔裤和外套,手里紧紧攥着装有身份证复印件的文件袋。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工厂内部。穿过大门,一股混合着塑料、焊锡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巨大的厂房像一头蛰伏的怪兽,发出低沉持续的轰鸣。穿着各色工装的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相似的疲惫。
汪无限已经在安检口等着了。他今天穿了件干净的深蓝色工装,看到姜小早,只是微微颔首。
"跟我来。"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是透明的玻璃墙,里面是灯火通明的无尘车间。姜小早看到一排排穿着防静电服的人坐在流水线前,动作整齐划一,像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那是**T车间,"汪无限头也不回地说,"你不在那儿。"
他们拐进另一栋稍旧的厂房。这里噪音更大,空气里飘着细小的塑料粉尘。流水线缓缓移动,上面是各种塑料外壳。
"你的工位。"汪无限在一个空位前停下,"检查外观,有划痕、毛刺的挑出来。"
他示范了一下动作——拿起一个手机外壳,在光线下快速转动,手指抹过边缘,然后扔进不同的筐里。整个过程不到三秒。
"就这样?"姜小早问。
"就这样。"汪无限看着他,"但八小时一直这样。"
工位负责人是个满脸倦容的中年女人,递给姜小早一副指套和一张工单。汪无限对那女人点点头:"李姐,新人。"
李姐上下打量姜小早:"学生?"
"嗯。"
"规矩都知道吧?不能带手机,不能随便离岗,厕所有时间限制。"她机械地重复着,像是在播放录音,"产量达不到要扣钱。"
姜小早点点头,戴上指套。指套很薄,紧贴着皮肤,有种被束缚的感觉。
流水线开始移动。第一个产品流到他面前时,他手忙脚乱地拿起来,学着汪无限的样子检查。光线不够亮,他眯起眼睛,手指在边缘反复摩挲,不确定是不是该算作毛刺。
"下一个!"后面的工友提醒。
他慌忙把手中的外壳扔进"良品"筐,去拿下一个。就这么一犹豫,流水线上已经堆了三四个待检品。
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他不敢擦,只能加快动作。但越是着急,眼睛越是分辨不清那些细微的瑕疵。手指被锋利的边缘划了一下,渗出血珠,在白色的指套上格外显眼。
李姐走过来,从他刚检查过的良品筐里随手抓起几个看了看,皱眉:"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不良品。"她把那几个外壳扔进另一个筐里,"认真点!"
姜小早的脸一下子烧起来。他咬紧牙关,重新投入工作。这次他放慢速度,看得更仔细。但这样一来,流水线上的待检品又堆起来了。
"喂!前面的!"后面的工友不满地催促。
他陷入两难——要速度就没质量,要质量就没速度。流水线像一条无情的河,推着他不停地往前,连喘息的空隙都没有。
休息铃响时,他已经腰酸背痛,眼睛干涩发花。工人们像被按下暂停键,瞬间松懈下来,三三两两往休息区走。
姜小早瘫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发抖的手指。指套已经被汗水浸湿,边缘染着点点血渍。
一瓶矿泉水递到他面前。
汪无限不知何时过来了,在他旁边的空位坐下。
"习惯就好。"他拧开自己那瓶水,喝了一大口。
姜小早看着流水线,声音沙哑:"我太慢了。"
"第一天都这样。"
"被扣钱了?"
"嗯。"
汪无限没说什么,只是又喝了一口水。休息区的灯光很暗,他侧脸的线条在阴影里显得格外冷硬。
"你看那边。"汪无限突然用下巴指了指远处一个工位。
那是个四十多岁的女工,正趁着休息时间活动脖颈。她的动作极其熟练,几乎不用眼睛看,全凭手感就能准确分出良品和不良品。
"王姐在这条线上干了十年。"汪无限说,"她闭着眼睛都能摸出0.1毫米的落差。"
姜小早怔怔地看着那个女工。
十年,每天八小时,重复同一个动作。他无法想象那是什么感觉。
"我不是要你干十年。"汪无限转回头,看着姜小早,"但要活下去,总得先学会在流水线上站稳。"
休息结束的铃声响了。工人们像被上了发条,又回到各自的岗位。
姜小早重新戴上指套。这次他调整了姿势,放松肩膀,找到最适合的角度。他不再纠结于每一个细微的瑕疵,而是专注于最明显的外观问题。
速度慢慢提上来了。虽然还是会漏检,但至少流水线不再堵塞。他的手指渐渐适应了这种重复摩擦,磨出了浅浅的红痕。
凌晨四点是最难熬的时候。困意像潮水般涌来,眼皮重得抬不起来。他偷偷掐自己的大腿,用疼痛保持清醒。
汪无限偶尔会从他的工位巡视过来,经过时不着痕迹地放慢脚步。有时会顺手把他漏检的不良品挑出来,什么也不说,继续往前走。
天快亮时,姜小早已经能跟上流水线的节奏。他的动作变得机械,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拿起-检查-分类"的本能。
下工铃响起的瞬间,整个车间都活了过来。工人们脱下手套和工帽,露出疲惫的面容。
姜小早数着手里薄薄的几张钞票——扣除被罚的钱,这是他第一晚的收入。不多,但够父亲一天的基础药费。
走出厂房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汪无限推着自行车等在门口。
"还行?"他问。
姜小早想说什么,却只是点了点头。他的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全身的骨头都在抗议。
汪无限从车篮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还温热的包子。
"吃完再回去睡觉。"
姜小早接过包子,手指还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他靠着厂房的墙壁慢慢蹲下,小口小口地吃着。包子是白菜粉丝馅的,很普通,但他吃得格外认真。
晨曦微光中,夜班工人们像潮水般从各个厂房涌出,又迅速消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他们带着一身的疲惫和一张薄薄的工资条,回到那些需要他们的地方。
汪无限跨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支地,看着蹲在地上吃包子的姜小早。青年的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明天还来?"汪无限问。
姜小早咽下最后一口包子,抬起头。他的眼睛因为熬夜布满血丝,但眼神是清亮的。
"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