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披了件衣服寻了过去。
灶房门敞着,裴母刚走到门口,就看到裴钰坐在锅灶旁,火光映在他那清俊的脸上,来回跳跃。
“谦儿,你是饿了吗?怎的不让娘来做。”裴母穿上外衣,进了灶房。
裴钰听到母亲声音,却是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将手中之物往怀中带了带。
“娘,您怎么起了?可是我扰了您?”
裴母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他在做什么,笑道:“姑娘家的衣物要格外小心,交给娘来吧。”
裴钰见母亲看到,也不再遮掩。
裴母将衣物从他手中接过,于火上轻烤,蒸去水分。
瞧着鬓发已白的母亲,裴钰心中愧意无以复加。
更为自己之前的想法感到羞愧。
他孑然一身,尚可不屈权贵,放手一搏,但年迈的母亲呢?他自幼丧父,母亲一人将他拉扯大,为他上学堂,赴京都,更是日夜浆洗,针织缝补。
眸中已有湿意。
裴母不知他心中计量,一边翻转着手中衣物,一边小声道:“谦儿,婉儿是个极好的姑娘,况且,娘瞧着她对你……”
“娘,莫要再说了。”
裴钰打断了她的话。
裴母略微疑惑,回过头来:“怎么,你不喜她?还是说,你另有中意的姑娘了?”
裴钰不愿回答,偏过头去,脸上却是无尽的落寞。
见此,裴母也是心疼道:“是娘不好,不提了不提了。”
“娘,还是我来吧。天色不早,您去歇着吧。”
裴钰接过她手中衣物,轻轻叠放一旁的巾帕之上,又拿过披风,仔细蒸火。
裴母也不多说,便缓缓离去,刚走到门前,便听的身后人幽幽道:“娘。慕姑娘乃是当今内阁慕老之女,身份尊贵,慕阁老更是将其视为掌心明珠,子谦廉贱,岂敢令其蒙尘。”
裴母心中一颤,楞在门口。
一阵苦涩、自责和疼惜,多种复杂情感涌出心口。
裴母不敢回头。
可即使不回头,她也能想象到,他坐在那里孤寂落寞的模样。
最后,屏息片刻,她压下心头苦痛,佯装轻松道:“这样啊…娘知道了。”
裴母离去。
裴钰坐在那里,手中是柔软的锦衣,眼中折射出的,却是吞噬木柴的熊熊烈火。
.
翌日。
天光笼罩。
慕婉已然坐上了返回江安的马车上,裴钰坐在了外面,与马夫各一侧。
裴母因昨日所言,一夜未眠。见那灶房一夜微亮,便知他蒸了一夜的衣裳。见与其同乘的少女,总想说些什么,又怕惊扰了对方,既知那般的尊贵身份,便不是她们这等人可攀的了。
慕婉更是尴尬,明明昨日还是那般亲近,怎的今日都这般哑口了。
她本以为昨日洗了衣裳,需要待到日出才可晾晒干,回江安最快也要傍晚了。岂料,今日晨起,裴母便送来了衣服,已是干爽,微微还带了些许暖意。
三人一路浅言,近晌午,便回到了江安慕府。
马车刚停稳,春竹的声音便从外面传了进来:“裴大人好。”
“姑娘,怎的今日才归?”
随着她担忧的声音,帘子被掀开,春竹那张圆乎乎的小脸儿伸了进来,看清内部之人便是一怔。
慕婉提醒道:“这位是裴大人的母亲。”
春竹忙行了礼:“贵人安好,春竹失礼了。”
裴母展颜一笑:“真是个伶俐的丫头。”
春竹主动将裴母扶下。
慕婉出来,刚拎起裙摆,一只手臂递了过来。
她并未抬头,也没有扶上去,而是假装没看到,自己下了马车。
此举未免赌气,刚有些后悔,便又想到他昨夜离去的那般无情,便任之去了。
既然他想保持距离,那便保持吧。
慕婉将裴母请进慕府,用过膳,裴母此举的目的便已达到,主动要求回去了,裴钰去送。
堂内,只余慕婉,还有春竹在一旁喋喋不休。
她想起什么,问道:“兄长还没回来吗?”
“大公子未曾回府。”
感到些许不对,她又问:“可曾来信?”
春竹摇头。
按说祭祖之日已过,该回来了,再不济也有信来才对。
慕婉心头萦绕起一股莫名不安。
恰时,一个小厮跑了进来:“姑娘,刚才门人说有人送了封信来,指明是给您的。”
“定是大公子。姑娘刚说到信,信便来了。”春竹上前接信,小厮退下。
信被慕婉拿在手中,沉甸甸地,颇有分量。她捏了捏,里面并不平整,应该不止信纸,不知道兄长在里面装了何物,但在外面看不出什么。
她启开信封,映入眼帘的是一块染血的衣角,嘴角的笑容顿时僵住,在一刹那她便认了出来,月白竹纹,正是兄长的衣服!
春竹也看出了不对:“姑娘,怎么了?”
慕婉不自主地站起,忙找了找,在衣角下翻出了一封信,信纸非一般宣纸,而是一块羊皮,其上似用炭石所书,模糊不清,但可辨认。
上面写着:若赎人,五日后,一万金,断崖山。切记,不可报官!
慕婉心头巨震,一下子呼吸不上来,跌坐木椅之上,春竹吓得脸变了色,忙扶着她,生怕她脱力跌下木椅,几乎快哭了:“姑娘,是大公子出什么事了吗?”
裴钰自外而来,进入堂中,便看到了这一幕。
他看着春竹扶着慕婉,而慕婉瘫坐在木椅之上,一双黑眸十分慌乱。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目光移下,便看到了她手中之物,他也是一眼便认出了那染血衣角的主人,察觉不对,他立刻上前,慕婉将信递给了他。
他扫视一眼,心中亦是震惊万分。
慕婉此刻已是回了些许神智,起了身,向着外面走去。
手臂一沉,被人拉住,她转头,眸子映出裴钰的面孔,他忧心道:“你去哪儿?”
“我我要去江安府衙。”
“好!我陪你去。”裴钰扶着她,神色镇静,扶着她走了两步,她又猛地停了下来。
慕婉突然自他手中拿回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急切道:“不!不行!不能去!信上言明,让我们不可报官,报了官,恐会对兄长不利!”
裴钰见她已经失了主意,分析道:“倘若我们真的带着金银,势单力薄的去见匪徒,必将落入其圈套之中,不但救不出琅之,还会将我们置于危险之地。”
“那该如何是好?”慕婉眼巴巴地望着他。裴钰略一思忖,继续道:“私下报官。若府衙肯在上山之时派兵埋伏相助,我们便会多一份胜算。”
她已六神无主,只得乖乖点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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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婉带着纱笠,于府衙后门递了名笺,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引,她回过头,裴钰在她身后点头安抚,随她一道进入。
因知县不在,府衙主薄接待,当慕婉将此事以及信呈上之时,主薄表现得义愤填膺,势要捉拿那匪徒,还江安平和。又待了一会,县衙旁事诸多,也未等待知县回来,主薄便开始撵人。无奈之下,慕婉只得先行离开,等候府衙知会。
岂料,刚到慕府,于后门还未进府,便有一人匆匆而来,碰了她一下,未待她反应,手中便多了一物。
她低头一瞧,竟又是一封信。
裴钰在她身侧,将一切看在眼中。慕婉兢兢地取开信封,这次信封内并无旁的,仅一份羊皮信,上面所书:若再报官,便等着收尸!
她将信展在他面前,裴钰看过,亦是面色沉重。
与此同时,一些被遗漏的疑点,也随之浮现。
经过这一遭,慕婉总算是冷静下来,将此事细细盘了几遍,仍觉不对劲。
两人坐在堂中,沉默了一会儿。
慕婉看向身侧之人,问道:“对于此事,裴大人怎么看?”
裴钰沉思了一下,缓缓回答:“着实奇怪,以我对江安的熟知,这么多年平安无事,怎么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的贼匪,难道江安府衙不曾察觉,为何不肯出兵压制?”
她亦摇头:“这不合理。一万金非寻常人可拿出,这些土匪怎知慕家是否拿的出?偏生绑了低调返乡的兄长,是从何处得来的消息?更可疑的是,这边私下刚报了官,那边便立刻得到了消息。此事绝非巧合,必是府衙之中已有土匪眼线。不对,一万金不是小数,即使是土车也要拉上一车,匪徒既敢这般大动作,难道不怕府衙出手?”
剩下的话,她没再说,心中也在暗暗发凉。
裴钰虽属文臣,但毕竟是男子,自有一番气概:“若是匪与官勾结,便说得通了。”
慕婉噤声,眉头渐渐蹙起。
她所想也是此事。江安,官匪早已勾结!客栈那些人分明是奔财杀人,如此作为,府衙不可能没有察觉,如今又挟人求财,已然形成了有经验的一窝匪贼,恐怕也是府衙故意纵容。
这也是她最不愿深想之事。
她在江安长大,之前倒是从未听说过官贼相勾结之事,竟不知,如今情况如此,看来圣上派沈慎剿匪,并非大材小用,这里面还有很多不为人知的腌臢事。结合今日在府衙所见所闻,裴钰也定是想到此处,否则以他这般谨慎之人,不会随意说出这话。
“裴大人有何想法,亦或有何良策?”
裴钰想了一下,言简意赅:“沈督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