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竹苑的书房,灯火通明,寒意却比昨夜更甚。窗外竹涛呜咽,似在哀悼一场骤变的乾坤。
沈云澹端坐案后,指尖捏着的密报尚带夜露的湿气,纸面冰冷的触感仿佛能渗入骨髓。其上字字惊心:
寅时三刻,靖王赵衍携宗正寺卿、内侍监大总管,持陛下手谕及宗室金册,入宫面圣。
御书房内,陛下亲口昭告:靖王世子赵嵇,实乃陛下血脉!当年边关祸乱,为保龙嗣安全,托付靖王抚养!
鹿晞盈割腕换血,以命相搏,世子虽未醒,脉象已趋稳。
轰!
这消息,如九天惊雷炸响在沈云澹耳畔!赵嵇竟是皇子?!这等足以颠覆朝纲的皇家秘辛,竟在此时,以此种方式,被皇帝与靖王联手撕开,血淋淋地公之于众!
“所以……”沈云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唯有捏着密报的指骨因用力而泛出森森青白,“沈棠络的罪,便从谋害靖王世子,变成了……”他缓缓吐出那淬着剧毒的字眼,“谋害皇嗣,罪该……凌迟,诛九族。”
侍立一旁的影七头颅垂得更低,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绷:“是。都官曹已改换囚车,将四女郎……押入黄沙狱天字牢。靖王……不,是陛下,陛下悲愤难抑,下旨彻查,凡涉事者,夷三族。”
沈云澹闭上眼。清冷的空气仿佛凝固,鼻尖似乎能嗅到诏狱深处铁链拖地的刺耳声响,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绝望气息。
沈棠络完了,彻底完了。
她这一支,也完了。
皇帝这一手,狠辣决绝到了极致!借“皇嗣”之名,将一桩本可斡旋的“庸医事故”或“宗室谋害案”,瞬间拔高到倾覆社稷的“弑君”高度!这不仅是斩断藤蔓,这是要将沈家伸向宗室的根系,连同那片赖以生存的土壤,一同焚毁殆尽!
“宫中……太后如何?”沈云澹再睁眼,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永安宫……依旧闭门谢客。”影七的声音艰涩,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但……永安宫总管半个时辰前奉命送了一匣百年老参给靖王府,言给皇子殿下压惊。”
沈云澹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这,便是太后切割之后,更隐晦的表态了。她认了这“皇子”身份,也默认了皇帝的雷霆处置!沈棠络,乃至她那一支,已被沈氏宗族彻底剥离,成了平息皇权之怒,保全宗族主干的祭品!
“好。很好。”沈云澹低语,那冰冷的弧度在唇边刻得更深。祖姑这断尾求生,当真是快、准、狠。百年士族,所谓的亲情血脉在滔天权柄面前,轻贱如草芥尘埃。
“公子!”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四女郎那边……都官曹的手段……”谋逆之罪,进了黄沙狱,便是人间炼狱。以沈棠络的娇弱,恐怕熬不过三天。
沈云澹缓缓放下那份重如千钧的密报。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冰冷的夜风裹挟着竹叶的沙沙声猛地灌入,吹动他素白的衣袂,衬得他身影越发孤峭清寒,仿佛一柄即将出鞘的寒刃。
“影七。”沈云澹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再无半分温润,只剩下掌权者的冷酷与不容置疑的决断,“传吾令!”
“一,即刻开沈氏宗祠!公告全族:沈氏二房沈崇山,治家无方,纵女行凶,擅用前朝禁药,谋害天家血脉,罪无可赦!即日起,沈崇山一脉,削除族谱,逐出沈氏!凡其名下田产、商铺、仆役、仓粮,尽数查封,充入辅国公府公库!”他刻意加重了“公库”二字,而非含糊的“沈氏宗产”。
“二,以辅国公府之名,上请罪表!言治族不严,愧对君恩!自请罚俸三年,闭门思过!献北境三处铁矿,江南良田三万亩,充作皇子殿下汤药之资及,抚慰圣心!”
“三。”他眸中寒光一闪,如冰棱乍破,“着‘暗案’,将沈崇山及其心腹管事沈贵,田庄总管赵四……所有经手田亩兼并、重利盘剥、逼死佃户之人,处理干净。要快,要急病暴毙,所有相关账册……尽毁!”
影七心头剧震!公子此令,狠辣精准远超预期!
削谱逐族、献产请罪是明面上的断尾求生,示弱于君前。而第三条……则是借皇帝诛杀“谋逆”之机,清洗沈家二房内最肮脏、最易引民愤的蠹虫!尤其那些为沈崇山疯狂兼并土地,手上沾满血泪的爪牙!
这不仅是灭口保宗族,更是刮骨疗毒,将最易被攻讦的脓疮,趁着这场皇权之火烧得最烈之时,彻底剜去!不留后患!
“是!”影七领命,身影如鬼魅般融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沈云澹独立窗前,寒风凛冽,刮过面颊如刀。窗外天色微熹,透出惨淡的灰白,却比黑夜更显寒意刺骨。他抬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耳垂,那处昨夜被冰凉指尖刮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异样的触感。
晏芷兰……那双燃烧着野火与毁灭光芒的眼睛,再次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是她吗?
是她……将“庸医害命”的引线,亲手换成了“谋逆弑君”的雷火,并精准地引爆在沈家腹地?
毕竟……在这京城,能够如此不着痕迹地插手巡防营调动,做得滴水不漏的,除了手握重兵的晏家,他实在想不到还有谁具备如此庞大的能量和胆魄。
可如果是她……所求为何?仅仅是为了报复沈家隔岸观火,坐等陛下清算晏家的心思?还是……
想到此,沈云澹眼中第一次对晏芷兰生出了超越愤怒与忌惮的,一丝冰冷的,近乎棋逢对手的审视。
这个看似疯狂搅局的女人,眼光竟如此毒辣,下手如此精准狠绝。她到底是谁?仅仅是定远侯府那把见不得光的刀?抑或是……一个更深沉、更危险的执棋者?
……
傍晚时分,清竹苑似有风声划过。
晏芷兰刚刚回府小憩片刻,换了一身素雅常服,便如入无人之境般翻墙落入清竹苑中,轻车熟路地推开了书房的门。
沈云澹端坐在桌案后,素衣胜雪,面容沉静如水,仿佛昨夜的惊涛骇浪从未发生。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眸子,清晰地映着对面女子眼底那燎原不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野火。
晏芷兰大大方方走到他桌案前,饶有兴致地捻起他青瓷盏中一片碧螺春的嫩芽,指尖微凉。不仅如此,她甚至极其自然地端起那青瓷盏,就着沈云澹喝过的位置,浅浅啜饮了一口。
她姿态闲适,仿佛身处自家暖阁,迎上沈云澹那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唇角弯起一抹毫无温度的弧度:“沈公子这杯压惊茶,滋味……甚是清奇。”
“不及晏女郎翻云覆雨的手段清奇。”沈云澹看着她泰然自若地饮下自己杯中之茶,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抿了抿唇,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依旧温润,却字字如冰锥般刺骨,“朱雀桥巡防营的调令……晏女郎的手,伸得比某想象的更长,也更准。”
他不再绕弯,昨夜影六带回的初步线索,如同冰冷的蛛丝,虽未完全织成网,却已精准地指向定远侯府这方深不见底的幽潭!
晏芷兰轻笑,放下茶盏,盏底与紫檀小几相触,发出清脆一响:“沈公子谬赞。吾不过是顺水推舟,帮陛下和沈公子,烧掉几根碍眼的枯藤罢了。”她目光锐利,意有所指,“沈崇山兼并土地,逼死佃户的账册,想必此刻已随他一同化为飞灰了吧?世子这刮骨疗毒,壮士断腕的手段,才叫吾由衷佩服。”
沈云澹眸色陡然一深!她果然知道!不仅知道,更看穿了他借势清理门户,剜去脓疮的意图!
他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冷的盏壁,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讥诮:“枯藤也好,脓疮也罢,皆是沈氏家事。晏女郎暗中搅动皇权,引雷霆焚我沈氏根基,将吾置于险境,这便是你所谓的帮忙?”
他微微倾身,温润的眼底此刻锐利如冰锥,直刺晏芷兰那双燃烧着野火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抛出那诛心之问:“还是说,晏家另有所图,想借这把火,重新瓜分那三万亩田?”
“三万亩田?”晏芷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笑声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带着几分苍凉与讥诮,“沈公子,汝清竹苑窗外,竹影婆娑,清雅脱俗,不染尘埃。可汝看不见千里之外的淮北平原,赤地千里,饿殍遍野!看不见江南水乡,桑田侵吞稻田,膏腴之地尽归豪强,白发老农跪在枯死的禾苗前泣血!看不见北境军屯被夺,戍边将士的妻子典当最后一件棉衣换来的黑馍,里面还掺着要命的观音土!”
她倏然站直身子,宽大的衣袖无风自动,眼中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焚穿这精致华美的牢笼:“沈崇山之流,不过是士族这头巨兽伸出的无数贪婪爪牙之一!他们阡陌相连的万顷良田,是佃户的白骨堆砌而成!他们粮仓满溢的粟米,浸透着孤儿寡母的眼泪!他们高卧朱门,酒池肉林,吟风弄月,可曾低头看过一眼脚下蝼蚁般的黎民?”
书房内死寂一片,唯有铜漏的滴答声被无限放大,敲在人心上。
沈云澹端坐如故,面色依旧沉静,但案下紧握的指节已然泛白,青筋隐现。
晏芷兰的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刻意回避,却又心知肚明的疮疤上。土地兼并,民怨沸腾,皇帝的御书房里早就堆积满了弹劾的奏折,这些他岂会不知?只是……士族的根基,岂能轻易动摇?
他缓缓抬眸,眼中再无温润,只有深沉的审视与一丝被冒犯的冰冷怒意:“晏女郎悲天悯人,心系黎庶,某佩服。然则,破而后立,谈何容易?汝借皇权之刀,斩士族之根,可曾想过,此刀亦可斩向万民?沈崇山伏诛,他名下田产充公,汝以为会分给无地流民?不!它们只会被新的皇商、勋贵瓜分殆尽!兼并不止,轮回不休!汝此番行径,徒增杀孽,血染成河,可正本清源乎?”
晏芷兰突然逼近一步,几乎与他呼吸相闻,直视沈云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她当然知道,在这封建制度下,土地兼并的问题近乎无解。
她沉声,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那又如何?陛下想肃清掣肘,充盈国库,欲先拿吾晏氏开刀,此刀自不能仅悬在吾等头上!汝沈氏默然不语,任其宰割,难道指望晏氏倒台后,沈氏能独善其身?”
她晏芷兰虽然悲悯黎民苍生,可她也不是那种一腔热血,明知胳膊拧不过大腿还要撞得头破血流的人。她只有在有能力保全自己,且尚有余力的时候,才会选择善良和悲悯。
大多数时候,她更明白,自己也只是这漩涡中挣扎求存的一个普通人。
今年天灾不断,百姓赋税沉重,税收早已收不上来多少银两,国库空虚得如同漏勺。陛下的书房里,怕是早就备好了晏家这百余年来的“累累罪证”,正等着一个绝佳的契机拿晏家开刀,抄家灭族,以此巨富来填充那空虚的国库!
这京城里,有多少人乐见其成?倒下一个晏家,他们所有人又可以再安然无恙地享受几十年奢靡!
沈云澹周身的冷意稍微收敛,沉静地与她对视,眼神复杂难明:“陛下手中罪证,尚不足以让晏氏伤筋动骨。否则,何须按兵不动,等待契机?汝晏氏盘踞多年,拥兵自重,积弊已深。非是拖他人下水便能解决根本。陛下会给定远侯选择的机会,晏女郎也明白,是断臂自救,还是……等他人来清理门户。”
晏芷兰毫不退缩,直视沈云澹的眼睛,字字如刀,锋芒毕露:“断臂?陛下盯着晏氏那几十万兵权多久了?当年吾太爷出兵助周太宗登基,早就料到会有兔死狗烹的一天。故而向太祖要了丹书铁券,留保后人一命,方才有了周太宗‘定远侯晏氏,辅国公沈氏,与国同休!’的金口玉言盟誓。太宗能应允,是因为他也清楚,这护身符,亦是催命符!百年来,士族簪缨,多少人仗着这块免死金牌为所欲为,积下如山血债?!”
她向前逼近半步,目光灼灼,声音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冷酷:
“沈氏虽无兵权之显赫,可坐拥良田万顷!汝沈家宗祠内,关于田亩争讼,佃户暴动,逼死人命的卷宗,难道就没有堆积如山?—这些脓疮不除,终有一日,便是授人以柄、引颈就戮的催命符!”
她微微扬起下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讥消与警示:
“沈云澹,你以为陛下按兵不动,是在等什么?等的就是这些足以将沈氏连根拔起的‘如山铁证’!沈崇山这一支的“脓疮’,今日不借势剜去,难道要留着,等明日成为陛下插向整个沈氏心窝的那把刀吗?”
沈云澹眸底寒光骤盛,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冰冷的愤怒与洞悉:“剜去?晏芷兰,你以为你是在剜疮?你这是在火上浇油,自掘坟墓!更是将你我两家,都置于更险的风口浪尖!”他猛地站起身,素白的身影在烛光下投下压迫的阴影,手指重重敲在案上那份仿佛还带着血腥气的密报上:“陛下正愁找不到一把足以重创士族的利刃!你倒好,亲手将‘谋害皇嗣’这泼天罪名拱手奉上!这岂止是授人以柄?这是将淬了剧毒的刀柄,塞进了陛下手中!”
他目光如鹰隼般攫住她,声音低沉却字字如惊雷:
“这罪名足以让二房万劫不复!可它就像一桶最烈的火油,你把它浇在沈家二房这颗雷上,是把它炸得粉碎了!但你想过没有,这颗雷里面裏着的,就是那些足以让整个沈氏宗族身败名裂,抄家灭族的土地罪证!”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后怕的寒意,也带着被越俎代庖的愤怒:
“你怎知沈崇山在绝望之下,不会为了保命或拉人垫背,将那些肮脏账册作为“投名状’或同归于尽’的筹码,主动献给陛下?黄沙狱的手段,你我都清楚!一旦那些兼并土地、逼死佃户的铁证,借着“谋害皇嗣’的东风被掀开一角……届时,就不是一个二房倒台,而是整个沈氏门楣崩塌,被钉在‘国轟民贼’的耻辱柱上!汝晏家,就能独善其身?!”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眼神冰冷:
“你这看似剜疮留体面的举动,实则是在最危险的时刻,将一颗随时可能自爆,牵连全族的火药桶,硬生生塞进了陛下手里!你清除了一处脓疮,却让整个沈家乃至士族,都暴露在更大风险之下!晏芷兰,你这不是帮忙,你这是在掘坑!是在掘断你我两家,乃至所有士族最后的根基!”
晏芷兰迎着他冰冷愤怒的目光,非但没有退缩,唇角反而勾起一抹近乎残忍的、洞悉一切的笑意。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送入沈云澹耳中:
“沈公子……多虑了。”
她微微歪头,眼神锐利如针:“沈家二房那些要命的账册……此刻,不是早已被你的人‘尽数掌握在手’,付之一炬,化为飞灰了吗?至于沈崇山本人……”
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沈云澹紧握的指节,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致命的暗示:“黄沙狱……那地方,据说最是能‘惊吓’人心。一个骤然失去所有,身负谋逆大罪的罪人,承受不住这惊吓,一夜之间,心悸暴毙……或者畏罪自杀……也是寻常事,不是吗?”
她往前又逼近了极小半步,几乎能感受到沈云澹骤然紊乱的呼吸,继续低语:
“沈家执掌尚书台多年,三公曹,都官曹皆在指掌……要确保一个罪人在狱中‘安安静静’地走,想必……并非难事。”
她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声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承诺:
“至于这‘安静’……若需掩盖些许风声,吾晏家执掌中领军,牙门军、城门营和五校五营亦皆在指掌,宿卫宫禁之外的动静……挡一挡,还是做得到的。”
沈云澹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他温润如玉的面具瞬间碎裂,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晏芷兰那双燃烧着野火与冷酷算计的眼睛。他刚要说什么……
此时,书房外陡然传来影七急促而压抑的禀报: “公子!靖王府急报!皇子殿下……醒了!第一句话,问的是鹿氏女。还有……陛下口谕,召辅国公世子……即刻入宫觐见!”
时机,分毫不差。
晏芷兰唇边的笑意瞬间加深,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对着面色瞬间冰寒如铁,眼中怒意与复杂思量交织的沈云澹微微颔首,仿佛只是闲话家常后告别:“看来,沈公子的惊涛,已至门前。芷兰,告辞了。”
她转身,素衣拂过门槛,轻盈地融入门外乍现的,带着一丝不祥预兆的天光。
留下沈云澹独坐于骤然沉寂的书房中,案头镇纸下压着的那张宣纸,八个铁画银钩的大字“潭深千尺,方见真龙”,在跳动的烛火映照下,此刻显得格外刺目而……充满了被强行搅动后的、难以预料的凶险变数。
窗外,竹涛声陡然转急,簌簌作响,似有万马千军,踏着血与火的巨浪,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