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寅时未至,靖王府东苑“听涛阁”内却已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压抑的恐慌如浓雾般弥漫。浓烈的药味混杂着一种若有似无的甜腥,令人作呕。
靖王赵衍,这位以儒雅著称的宗室亲王,此刻面色铁青,负手立于雕花拔步床前,盯着床上气息奄奄的爱子赵嵇。
自松山书院回京后,赵嵇就被人下了不知名的毒,这些年身子一直被寒毒侵蚀,靖王府一直用温和药方调养……眼看着遭的罪正慢慢减轻……以为调养得当!
可谁知!
赵嵇面色金纸,唇瓣乌紫,浑身间歇性地剧烈抽搐,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冷汗浸透了中衣。
太医令周太医坐在床边,指尖搭在赵嵇腕上,眉头拧成了死结,额角冷汗涔涔。
“如何?!”靖王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怒火。
郑太医收回手,回禀道,“靖王殿下……世子脉象……乱如沸麻!邪毒入心脉,凶险万分!这……这绝非旧疾复发!倒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靖王厉喝。
“像是……服用了药性极为霸烈,甚至相冲之物!”郑太医声音发颤,“世子素日所用汤药,皆有太医院案底,药性温和,断不会如此!定是……定是误服了虎狼剧毒之物啊!”
“虎狼剧毒?!”靖王目眦欲裂,“嵇儿所用皆太医院核准,何来剧毒?!”
“臣猜测……”郑太医目光惊疑地扫过侍立人群,最终落在角落一个被悄悄踢到博古架下的靛蓝锦缎小包上,那里渗出褐色药渣,“是前朝冷宫遗落的那些……早已湮灭的禁忌古方!”
此言一出,侍立在旁、脸色惨白如纸的沈棠络浑身剧震,“扑通”跪倒,手中一个空了的青玉药瓶“哐当”滚落!
瓶中残留的暗红药渍,与锦缎小包散落的药渣气味如出一辙!
“沈家女郎?!”靖王妃又惊又怒,“这……这药……是你熬的?!”
沈棠络涕泗横流,绝望攀住王妃裙裾,“王妃殿下!药方……药方是三日前,棠络整理冷宫旧档时偶得的残篇,名九转还魂,说能解奇毒!棠络只想救世子,只想救他啊!我熬了三天三夜……怎么会……怎么会是毒?”
靖王妃此刻保养得宜的脸上褪尽血色,她看着沈棠络那张曾经明媚张扬,此刻却惨白如纸的脸。
沈棠络,出身大周顶级门阀辅国公府——沈家二房嫡女,素有京城三姝之美名。
这些年,沈棠络打着“络香菩萨”的名号频繁出入王府,送药问诊,王府上下待她极厚,赏赐不断,何尝不是看在她背后沈氏门庭的份上?
至于鹿晞盈,那位鹿将军之女,医术确实神鬼莫测,虽出身寒微,但那份沉稳干练和从松山书院带出的学识底蕴,并不输京城贵女。她每年总会悄然而至,每次来,赵嵇的状况总能好上一阵。
这些年给赵嵇用的药方到底出自谁手……
靖王妃心底冷笑,这重要吗?重要的是沈棠络背后的沈家,是王府需要维系的关系!而鹿晞盈……是能救嵇儿命的人!她只需配合,两边都不得罪,维持表面风光。
可如今……这祸闯大了!
靖王妃胸口剧烈起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沈棠络的眼神复杂至极:失望、愤怒,但更多的是对儿子安危的揪心。
沈棠络眼神慌乱地四处飘移,不敢直视王妃的眼睛。这药确实是她亲手熬的,每一份材料都是她盯着放下去的!和以前……那些方子一样!
靖王妃不再看她,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救嵇儿要紧!她猛地抬头,充满希冀又带着一丝命令地望向门口!
鹿晞盈怎么还没来?
她今天不是刚搬进王府吗?人呢?!
沈棠络此刻浑身抖得厉害,巨大的恐惧几乎将她吞噬。她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嘶吼,试图抓住一丝熟悉的流程来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能。
完了!庸医害命的罪名……但只要赵嵇没死……只要没死!沈家就还能保她!
鹿晞盈!
一定是她设的陷阱!她知道她在盯着她的人!她知道她这些年一直在盗取她的药方!是她故意让她拿到这假方子害她!
她眼神慌乱地扫过床上气息微弱的赵嵇,又猛地看向门口,嘴唇翕动了一下,那句“是她!是鹿晞盈知道这方子!是她故意引我……”几乎要冲口而出,却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压抑的呜咽。
不能……不能真打断鹿晞盈来救人!赵嵇死了,她就彻底完了!
“九转还魂?解奇毒?”郑太医已疾步过去,拾起一块玉瓶碎片,凑近鼻端用力一嗅,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甚至带着一丝骇然,“蛇蝎草!腐骨花!醉仙桃!错不了!此乃前朝《禁方录》所载回光散!名为续命,实为夺魂!是前朝用来刑讯逼供,榨取口供的虎狼药!此药性极烈,与世子体内多年沉积的寒毒相遇,如同滚油泼雪,瞬间激发反噬!庸医……庸医害命啊!”
他痛心疾首地高呼“庸医”,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目光却再次隐晦而迅速地扫过靖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那“庸医”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棠络心上,让她浑身又是一颤,脸上血色根得更尽。
“够了!”
一声清越冷喝,如同冰锥破开凝滞的空气!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一道素白身影挟着夜风的寒气疾冲而入!正是鹿晞盈。
她身形比同龄的贵女们要瘦小一些,面容清秀,未施粉黛,鬓发微乱,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额角和颈侧,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狂奔而来。
她看着满屋子的狼狈,瞳孔骤然紧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她来晚了!
她今天刚随父住进王府安排的客院,客栈的行李,新院落的布置琐事缠身,整整一天都未能抽身过来看一眼!
才一天!就一天!
她无视所有人,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冲到床边。素手快如闪电,三根细若牛毛,寒光闪闪的金针瞬间精准刺入赵嵇胸前几处大穴!
奇迹般地,赵嵇那撕心裂肺的剧烈抽搐竟肉眼可见地平缓下来,虽然气息依旧微弱痛苦,但至少不再那般骇人。
“取我的药箱!快!”鹿晞盈头也不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静命令,那是一种无数次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镇定,与她略显稚嫩的外表形成鲜明对比。
然而,她心中却已掀起惊涛骇浪——
脉搏微弱,邪毒冲心!这绝不是刚发作的样子,寒毒被回光散彻底引爆,至少已肆虐一刻钟以上!
再迟片刻,大罗金仙也难救!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赵嵇乌紫的唇色和涣散的瞳孔,心沉到了谷底。
怎么会耽误这么久?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朱雀桥!那该死的巡防营盘查!
她刚从客栈安置处得了消息便拼命赶来,却在必经的朱雀大桥被巡防营拦下临时抽查!她想绕路,可另一条路远得多,时间根本来不及!
更糟的是,若在此时刻意绕行躲避盘查,反而更引人注目,只会招来更久的纠缠盘问!两害相权,她只能咬牙忍耐了两刻钟!
就是这两刻钟!生生拖到了毒入膏育!
是谁?是谁在拖延时间?!
随她而来的侍女不敢怠慢,立刻将一个古朴沉重,边角已有磨损痕迹,显然常伴主人跋山涉水的深色木箱捧到她手边。
“鹿家娘子!毒已焚心,侵入膏肓!金针锁脉也只是……”郑太医急忙上前一步,试图阻拦。
鹿晞盈已“啪”地一声打开药箱,动作迅捷如风,一排长短不一,寒光凛冽的银刀,金针以及几个颜色各异的瓷瓶被她迅速取出。
她看也不看郑太医,只冷冷抛下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嘈杂:“邪毒冲心,寒火相煎。金针只能暂锁,争取时间。毒血已淤积心脉,需立即放出,再换新血续命!”
说话间,她已拿起一把薄如柳叶、刃口闪着冷光的银刀,在跳跃的烛火上迅速燎过,动作干脆利落。
“换血?!”满室皆惊!
这闻所未闻的骇人之法让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靖王妃更是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被身旁嬷嬷死死扶住才没晕倒。她死死盯着鹿晞盈决绝专注的侧脸,那沾着灰尘的鬓角,微微抿紧的唇线和那双清亮眸子里燃烧的孤注一掷的光芒。
只有她了……现在只有她能救嵇儿了……
巨大的恐惧和唯一的希望在她心中激烈碰撞!
鹿晞盈的目光掠过赵嵇痛苦紧闭的双眼和乌紫的唇,那双总是清冷的眸子里此刻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仿佛燃烧着某种孤注一掷的火焰。
她的银刀已稳稳对准赵嵇苍白手腕上微微鼓动的血脉,声音斩钉截铁,不容半分质疑:“烈酒!玉碗!参汤!快!”
她眼前闪过松山书院角落里,那个在她被众人嘲笑孤立,唯一站出来,用清朗声音说“何必为难人”的少年身影。那个唯一给过她一点温暖和保护的少年……
此刻,听涛阁对面绣楼的飞檐暗影里——
晏芷兰指尖把玩着一枚小小的巡防营铜符,冰冷的金属棱角在月光下泛着幽光。她冷眼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如同炼狱般的听涛阁,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前朝冷宫……回光散……”她低语,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铜符在她掌心留下浅浅的印痕。“太后殿下,你为鹿晞盈精心准备的‘救命稻草’,被沈棠络这蠢货一口吞下,滋味……如何?”
她不过是巧妙引导了沈棠络那颗时刻觊觎着鹿晞盈药方的心,让她“偶然”发现了冷宫禁方的线索,更让她亲耳“证实”了那方子对赵嵇奇毒的神效。
然后安排了巡防营,今夜临时封堵了朱雀桥……拦住了鹿晞盈这个变数。
仅此而已。
算起来……赵嵇、鹿晞盈、沈棠络、晏芷兰、沈云澹、还有苏晴飔……少时受业于松山书院时,也还算有几分同窗之谊……
只是回京后,各自踏入京城这潭深水之中,有人挣扎迷失,有人独自坚守,有人冷眼旁观……
暗夜里,晏芷兰看着不远处听涛阁的房顶,眼底笼罩着一层雾,谁也看不清。
太后想借鹿晞盈寻方之手,用“毒杀世子”的罪名作为废掉鹿家的刀。那她便顺手截获了这罪名,轻轻一转,让它更深更狠地捅进了沈家的腹地。
沈棠络……这个被嫉妒和贪功蒙蔽了双眼的蠢货,便是这场风暴中,第一个被献祭的棋子。
“陛下这步棋妙啊……”晏芷兰的目光越过王府重重屋脊,投向那夜色中更显巍峨深沉的皇城方向,唇角的冷笑更甚,“沈云澹,一个‘庸医害命’的妹妹,沈家是保不住了。陛下要的,是足以染红沈家和宗室这棵共生藤蔓的……‘谋逆’之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