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泠泠只知道师叔姓张,远在凉州当官,欠师父三十两银子外一无所知。
但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这趟凉州之行,即使不为寻亲,单是讨债,她也注定迟早会去。
听闻泠丫头要独自跑到凉州寻亲,惊得月亮镇大半夜烛火通明。
封建社会渗进骨子里的尊卑贵贱,一夜间,竟将余泠泠外的镇民,都衬作了卑微小人。
曾经起哄泠泠再办丧宴的,哑了;曾经觊觎剑器行好地段的,蔫了。
休整一夜,次日天刚亮,余泠泠就收拾妥当准备出发。她图省钱,便先坐牛车出月亮镇,再步行到最近的驿站拼车驶向凉州。
长路风餐露宿,走走停停,抵达吐蕃人占领的凉州,时间是半月之后。
余泠泠凭师父的路引蒙混入城后,就近找了间客栈住下。
一觉睡至店小二敲门催缴房费,她才不情不愿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缴完房费,余泠泠向账房先生打听张师叔。
老先生绞尽脑汁的想了又想,“放眼凉州,弓长张的,没有。立早章的倒有一个,而且官阶不小!”
那我找的一定是这个。
余泠泠激动地像看见了三十两白银般,抓住了老先生的手。
“他老、老人家现在居住何处?我是他亲戚!”
“亲戚?”
帐房先生精明的视线暗暗眯紧,“章监军使一年前贪污军饷,畏罪自刎,亲族俱降为吐蕃官奴…你是他哪位亲戚?”
余泠泠惊得下巴快掉在地上。
从临颍逃亡河西三载半,她岂能在洗白唐人的逃奴身前,又做了异邦人的奴!
金钱诚可贵,自由价更高。
这师叔,不找也罢。
·
午后,凉州城内落起酥雨。
余泠泠觉得,是老天爷在为她悲伤。
寻亲讨债一筹莫展,泠泠决定先填饱肚子。
她从竹篮夹层里取出酱萝卜、高粱面饼。
萝卜齁咸,面饼外韧内软,一块还好,连吃两块噎的小姑娘快见到太奶。
余泠泠心下想这可不叫吃饭,索性也不吃了,出门找店小二讨了碗热水喝。
还水碗时,她又厚脸皮找了趟账房先生。
余泠泠不死心问,“章大人在凉州还有朋友吗?”
账房先生许是看她人畜无害,倒也耐心道,“他有个徒弟,人称褚九爷,如今人在砖窑做工,就在石磨坊那边。”
“师父出事徒弟没被波及,难不成有猫腻?”余泠泠狐疑嘀咕。
“谁知道,兴许残了、疯了。我一算账老头哪能知根知底?”
余泠泠大言谢过,忙留给账房先生几个赏钱,马不停蹄往石磨坊赶。
她想,章师叔做过大官,那他徒弟定是人中龙凤,再不济也该是砖窑里的工头。即使投奔不了,上门打趟秋风,暂时压得住镇民们想吃绝户的心思,也算极好的。
天黯淡,雨未停,街道上聚着道道水洼。
余泠泠挨冷受冻一下午,总算打听到了师兄住处——
一栋不时冒出呛人黑烟的老宅院。眼看十几年没翻修过,跟剑器行比好不到哪去。
绝对没错,这就是账房先生指给她的砖窑。
立在木门前,余泠泠颇为紧张。
未知是恐惧的,万一褚师兄发迹,不肯认她这穷师妹怎么办?
迟疑间门缝里传出声声回响。
余泠泠好奇使然,贴上去听。
一个男声在恶毒咒骂:
“养你这疯子有屁用,干不了活吃白饭还敢摔碗,赔钱货!”
接着是荆条猛烈的抽打声。
有个女声开口劝阻道,“别把褚九爷打死了,好歹章大人事前留过银子,有过交代。再说他有胳膊有腿,哪天吐蕃人招兵,还能交上去凑个人头。”
“打死倒好,要不是他师父敢得罪吐蕃人,我们日子能过的这么难?”
……
“嘶。”
余泠泠背过身去,心灰的摸摸鼻子。
师兄竟因师叔贪军饷的事,落得这般悲惨下场,同是天涯苦命人,怕是指望他不上什么了。
刚欲离开,余泠泠又被身后宅院里哭天喊娘的咋呼声绊住了脚。
身为同门却对师兄的苦难冷眼旁观,师父九泉之下怕是会气活过来……
她于心不忍,拐回去叩响了大门。
院里静了静,甫一有人拉开了门闩。
“你找谁?”
门后,丰腴妇人犹豫的打量着她,紧挨着一面相刻薄的男子。
余泠泠人很内向,也不说话,抬脚就往敞开门的院子里瞧。
砖窑内因烧炭整的乌烟瘴气。
她拼命揉了几下眼睛,才看清席地坐着个拴铁链的背影。
远看跟条大黑狗似的。
余泠泠心酸酸的收回视线,对夫妇二人结巴道,“婶婶伯伯好,我、我我是章大人的远房亲戚,此次举家路过凉州,听说他有个弟子在这,便想来拜访。”
砖窑老板一听又要跟章家扯上联系,立马不耐烦的想要赶客,“哎哟,你要是没瞎,应该瞧见了人在我家活得好好的,少管闲事,快滚!”
“我、我我我觉得,他这样不算活得好……”
余泠泠拧着眉纠结片刻,掂了掂竹篮里的几吊钱,想给一面之缘的落魄师兄留点,又担心实际帮不上他。
砖窑老板不爽的推了一把泠泠,但也没把她推多远。
“呵,哪穷乡僻壤跑来的小结巴,有娘生没爹养,还敢管你爷爷我?再滋扰民生,小心我报官告你!”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敢在我头上拉屎?!
余泠泠忍无可忍地堵住了门槛,“我家狗养坨屎都胜过你们砖窑!”
“人、今天姑奶奶我管、管定了。”
妇人闻言不太乐意,“你真不识好歹,章大人畏罪死了,我们发善心帮他养疯徒弟,怎到你口中成了驴肝肺?”
她话音未落,那颀长背影扯着铁链条默默转了个身。
一月初还没开春,褚痴冻的直哆嗦,许是艰辛生活锤炼,他身形格外的健壮俊美,然因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整个人精神状态极差。
褚痴出神地望着泠泠,眸光绝望又寡淡,仿佛一副行尸走肉,瞧着令人心疼。
“丢人现眼的赔钱货,还不滚回屋!”男人闻见动静,当着泠泠的面就狠狠发动荆条。
即使鞭笞的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褚痴没有丝毫反抗。
他已经麻木了。
见此情形,余泠泠人再铁石心肠,也该铁树开花了,她头脑一热冲进院子,替褚痴挡住了荆条。
“师、师师师兄!你还好吧!”她焦急的问。
这褚痴生的骨相清癯,洗净了脸想也是个俊俏男郎。他迷惑的望着她,“师……兄?”
男人因余泠泠擅闯民宅,气的破口大骂,“这么心疼?有本事掏钱,把人给我买走!”
“买?”
余泠泠不敢置信。
敢情这儿是黑砖窑?
凉州当下虽由吐蕃占领,却换汤不换药,街市上大多是唐人,基层琐事也全交给唐官府。
买卖良人,按照唐律是要判绞刑的。
余泠泠不悦的挺直了肩膀道,“人是我亲戚,他若想跟我走,凭什么要给你钱?”
“这……”
砖窑老板登时一惊,不禁打量起百无一用的褚痴,心道:这小丫头如此难缠,不妨吃亏把人丢她得了,以免生出是非。
男人立马谄媚道,“姑娘,你瞧这事儿整的…他要想跟你走,就带走吧。”
见此,余泠泠大言不惭的伸出手掌。
“给我钱。”
“凭什么给你钱?”妇人不解的问。
“工钱不结一下?他在这里做工,按江湖规矩人走账清,难不成你们是见不得光的黑砖窑?”
余泠泠甩了甩手,语气凶巴巴道,“不然,小心我报官抓你们买卖良人未遂!”
砖窑老板涨的满脸通红,这丫头竟敢学他的口气挑衅!
“我长得很好看?”余泠泠不顾形象的朝他呲了呲牙。
“啊,给给给!”
砖窑老板崩溃了,伸手摸向了钱袋子。
“我叫余泠泠,住在河西月亮镇。”
她接过钱揣好,补充道,“以后每月初记得给我打钱,”
“什——么?”
“护理费,很贵的。”
“他可是你亲戚啊!”
“再亲也要算明账。”
“……”
妇人哑然无语。
是错觉吗?这财迷丫头一聊到钱,结巴就治好了?
·
“师、师师兄,走,我带你回家~”
余泠泠从竹篮里拿出多备的单衣,不由分说,就往褚痴身上硬套。
四目相对,褚痴舔了舔结血痂的嘴唇,含蓄的问,“姑娘认得小生?”
穿到晚唐,古风小生还在追我?
余泠泠的手顿了一顿,索性阐明了身份来历,后又往竹篮里一捞,取出“无敌”剑器行的凭据。
“我师父想让我带铺子投奔章师叔,只是未料到你们在凉州遇上这等事。”
“师兄,我们的命都好苦啊。”余泠泠眼泪汪汪。
“……”
褚痴笑吟吟地盯着余泠泠,突然抱着她的脸啃了一口!
“啊!”泠泠吓得不轻,急忙往身后蹿。
妇人幸灾乐祸的笑了声,“褚九爷疯了有一阵子,时好时坏,我们花再多钱,请多少大夫都治不好。”
时好时坏?
余泠泠用衣袖擦干了脸,垂眸再望向褚痴时,反而喜上眉梢、计上心头。
既能证实她和章师叔交情匪浅,又能招个体格健壮的赘婿……此等两全其美的人选,除了褚痴,还能有谁?
再说,人本是财富,是资源,能创造价值。
余泠泠想通了,心头不恼,只心想让师兄吃好些,喝的水干净些,睡的床更舒服些。待他不犯病时,肯定能创造意想不到的价值啊。
“师兄,你愿意跟我走吗?”
余泠泠模样认真,像长辈般朝褚痴伸出了手。
“你放宽心,咱们师出同门,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放弃你,等回月亮镇,我每天四菜一汤,好酒好肉款待你,其他的等你来年病养好了,再议也不迟。”
褚痴似诧异的挑了挑眉。
最终,他握住她的小白手,手刚碰着,狠狠又啃了一口。
“啊——师兄你属丧尸?”
余泠泠头顶的阴霾好不容易裂开道口,没料到是一道闪电劈了下来。
这一刻,她真想跟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