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人间大多数小孩已经被家里的大人骗上床睡觉了,但是范无咎和谢必安对愈韶使用的是“放养式管教政策”——反正小鬼不睡觉也不会怎么样。
所以跟着上阳间的十余天里,愈韶基本没有在一点以前睡过。
今晚他照惯例下楼找宵夜吃,顺便看看球赛。而房东姑娘对这夜游小鬼也习以为常,并且由于身为现代年轻人,也是夜猫子的一员,早就见怪不怪了。
小姑娘去储藏室开了一箱零食,拿给愈韶几包,“话说范先生他们呢?没跟你一起下来?”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自从二楼的中年女人走了之后,这屋子里就没有任何早睡的人了。
除了愈韶和另外几个年轻房客,谢范两位通常这个点也会下楼。
愈韶接过零食,两眼发光地道了谢:“谢谢姐姐!那个,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灯亮着但是门锁了,敲门没反应。”
由于他白天没有跟着出去,只能推测:“应该是在洗澡吧。”
两个住一间,一个在洗澡,另一个没有下来,那应该就还在房间里,不会都听不见的吧?
或是两个人都在浴室里?
房东小姑娘“呸”了一声,拍拍自己的脸颊,满脸通红,意味不明的嘿嘿笑了几声。
而天真的愈韶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以前他也被一些鬼差带着一起值勤过,通常发生这种找不到人的情况大概率就是有突发情况,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不会缠着人带他一起。
话题的中心两位对这场交谈一无所知,此时此刻,范无咎往那玉麒麟身上一注法力,拉着谢必安踏进了缩地阵,来到白天那间佛具批发仓库里。
关灯关得伸手不见五指的二楼仓库,某处突然响起一声响亮的“磅”,像是有人一头撞开什么东西,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比闹鬼还像闹鬼。
谢必安被范无咎砸了个满怀,此刻躺在地上缓过肩背的那阵酸麻——柜子再大也不是拿来装人的,更何况这个柜子没有挂锁,所以当他们脚下一晃、刚被传过来时就顺势跌出了木柜。
其实挺难说究竟柜门锁和不锁哪个更糟,因为如果是前者,两人现在就该被锁在一个漆黑的方寸之地,要出来恐怕还得费一番功夫,但是此刻谢必安半边身子被压得严严实实,并不是很好受。
附近游荡的几团黑影被这个动静吓得往阴暗处一缩,两人暗运法力,眼瞳中亮起一圈微弱的金光,黑暗中的景色才在他们面前逐渐清晰起来。
黑影们乍然被惊到,躲在暗处。
有些天性胆小的缩在原地不动了,天性更狂妄的那些悄悄潜行到阴影边缘。
它们隐约嗅到,刚刚发出那声响的东西似乎是活人,这激起了它们的食欲。
况且这里是它们的地盘,纵使来者不善,它们也有恃无恐,怕他个毛线!
它们钻出了藏身处,向着刚刚落地的人靠近了一些。
于是谢必安就看见那群黑影缩回去没多久,似乎是讨论了一番,又悠悠探出形状各异的头来。
……像是一群粗神经又不怕死的狐獴。
随后有些狐獴发现这两位凭空出现的就是白日里的香悖悖,它们无声的交流了几秒,这个讯息就如同涟漪一样在茫茫鬼海中传开。
化了身的两位将军不管用阴眼看起来还是用某种方式闻起来都是凡人,对于那些孤魂野鬼来说就像是两盘营养丰盛、好吃又好下嘴的美食,而它们就像饿了许久的鬣狗,看到自己送上门的呼啦一下全涌上来。
谢必安:“……”
他刚来的及招来自己麾下的一班兵来,在远处的后排就传来一阵骚动,在“鬼挤鬼”的空间里如同骨牌一般倒了一片,随即又互相缠打起来。
僧多粥少,就算鬼的数量再砍半,每个鬼大概也只能尝一口。后面就是有一离地三寸的鬼王不满于此,率先发难,先发制人的让乌泱泱的鬼众自己先内斗了起来。
这都是一个专修千里眼、负责瞭望的士官实况转播的,看得出来他和莫名其妙打起来的鬼一样懵逼。它们也不知道谁先动的手,反正被打了就打回去,期间不免嗑碰到其他挨在一起的,于是就开始了大乱斗。
这实在来的有些突然,不过以它们简单的头脑构造和令人匪夷所思的逻辑,时不时抽一下风也是正常的。更何况这是意想不到的好开局,让事情变得没这么棘手,谢范两人也挺乐意见。
经过一番长达一盏茶时间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之后,范无咎倚在某张桌子上,不知何时手上已经掐了一道点兵令,又点来了二十个身披铁甲的阴兵。他们摸不着头脑的看着眼前的乱象,听令候在一旁。
等到群魔乱舞的“大鱼吃小鱼”食物链先干死了大多数,剩下三十余个后,谢必安和范无咎齐声令下,阴兵们才围了上去。
于是当脱颖而出的一群精英狐獴冷静下来,就看到身周被一圈武器精良、全副武装的士兵围了一圈。
没看黄历,出行不利。
内讧的精疲力尽加上悬殊的实力,五分钟前刚杀出一条血路的大鬼们唏哩哗啦的溜了,动作整齐划一,忽略那些凶神恶煞的长相,乍看之下还挺有喜感。
结果呢,窜的比较快的那几个一头撞到了一个画地为牢的大阵边缘。
然后就听见碰碰碰的声音响起,后面跑得略慢的几个流水线似的撞了上去,范无咎的身影在十尺之外某个角落里隐没,追几个脚下特别快的漏网之鱼去了。
再五分钟后,妖魔鬼怪们跪了一地,谢必安抱臂在一处低矮的小神桌上,对着阴兵打了个手势,就有一个被卸了铁甲的独眼鬼被押出阵来,跪在两人跟前。
“你怎么来的?”他捏着一张用法力镀了边的符篆问。
独眼紧闭着嘴,不甘示弱地瞪他。
当的一声,那张符篆出现在他身侧的地板上,纯阳的法力灼得与之相擦的皮肤“嗤”的一声,紧接着冒起一股黑烟。
谢必安沉声道:“三。”
独眼吓得张了张嘴,又立马抿上了,看起来还想垂死挣扎一下。
又是当的一声,这次斜斜地贴着颈间穿过,同时另一张金符悬起,轻轻抵在喉前。
“二。”
“我,就是那个,这边地气挺阴的,加上看到神像就过来了。”独眼斜斜睨着刀片似的符,梗着脖子:“老……呸,小的若是有半句虚言,叫我天雷加身、神魂俱灭!”
一连审了几个都是相似的回答,谢必安脸上的神色越来越冷,其实捏着符篆心里在琢磨。
这么多鬼能够同时住在同一个地方不互相争打,肯定有个特别厉害的头,也就是鬼王。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哐”一声悠长的大响,听起来像是什么东西撞到铁板上,紧接着是一声清脆响亮的“叮铃”。
这是涤魂铃的铃音。
“看好这群,丢了罚薪关禁闭。”谢必安刚对着阴兵扔下一句,人已经朝声音方向飘到了二十余米外。
那声悠然大响的来源是后方的一房隔开的货架区,空中两道影子你来我往的在狭窄的栈桥上搏斗,法力打到铁板上,不时发出沉重的响声,在偌大的建筑里空荡荡的回响。
锁链在这种地方束手束脚,范无咎伸手一甩,勾魂索就化成了长剑的样子,游龙般格挡着煞气。而对面的黑影离地三寸,正是挑起刚刚那场“大鱼吃小鱼”的罪魁祸首,此刻在小小一方栈道辗转腾挪,和范无咎斗的有来有回。
前后夹击之下,鬼王露出了一个小小的破绽,范无咎没来得及劈上去就又被隐起来。
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隐隐有了左支右绌的迹象。
它低声催诀,一瞬间幻化出三头六臂,顿时把如大厦将倾的局势又扳回了持平。
谢必安脚下不停,左手打出一道金符,下一瞬便出现在鬼王背后。可惜对方比他俩加起来还多一个头两只手,背后的头立即反应过来,森森鬼手一拍,反手抓住了他的剑。
谢必安催动法力,仙气和煞气相碰,就像水入了沸油,滋啦作响着并溅出星子,那只爪子似的手顷刻间便被焚成了虚影。
鬼王痛吼一声,另外几只手臂的攻势却是丝毫不慢,眨眼间又挥舞起来。
谢必安的剑法如同本人一般冷森森的,简洁的直击要害,以硬碰硬,没有多余的动作。而范无咎就更花一点,有时虚晃一招,又虚化为实,叫人摸不清真假。所以鬼王大部份的心思分散在后者身上,劲道却是对付前者更多。
范无咎一招“弄假成真”,一刺一削,顿时把鬼王的一只手臂斩了下来!
趁此间隙,两人额上法印双双亮起,眼眸里隐隐有暗金色的微光流转,一对目光,连上灵识。
范无咎:[这鬼王来头不小啊。]
谢必安:[怎么打?]
范无咎:[封住他退路,你先想办法过来。]
谢必安:[不用。地板太脆怕垮,速战速决。]
摔是不会摔的,只是若真落到下面的货架区,地形复杂难追,必又要横生枝节。
他开始在剑招的间隙里不断打出镶着法力的符,有些正中那鬼王,随即往它皮下钻去。另一半噹噹噹的嵌进它身后几米远的铁板里,钉板似的限制住了它的走位。
鬼王一退再退,渐渐往那片地方靠近。
谢必安盘算着时机成熟,长剑一扬,挥剑斩下鬼王半边手掌,接着迅捷无声地飞出一记侧腿,就要往鬼王下盘踢去。它向下格了一掌,没想到这脚却是虚的,谢必安一个晃身,轻飘飘的飞起身子,落在栈道那不足手腕粗的栏杆上。
这看上去似乎是一个大好机会,鬼王趁着他足下尚未立稳,分出三条手臂频频向他攻去,谢必安挥剑格挡着指爪,双足在栏杆上轻点,连退三步。
鬼王眼珠转了转,三条手臂一齐往他下盘攻去!
谢必安高高跃起,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到范无咎身边。
两人并肩站在一处铁门前,看似落了下风。他们提剑格挡鬼王的爪子,几招过后便露了个破绽。
鬼王暴喝一声,六只手齐齐向着两人压去,当指尖快触碰到时,只看见谢必安单手结印,另一手露出的手背青筋暗现,凌空做了个“抓”的手势,素白的袖口随着动作扬起。
像是扯住什么东西,使劲往后拉。
说时迟那时快,埋在鬼王身体里的符牵连出一道道金线,链接到后面钢板上定着的那些,霎时间就串成了一张网。
接着所有线绷直着猛然一收——
碰的一声,鬼王被猛地向后拉拽,猛然摔了个马趴。
它被结结实实的被缚在地上,像只降落不当的鸟,“大鹏展翅”的趴成了一张三头六臂的地毯。
范无咎吹了声口哨:“手法不错。”
谢必安撩起眼皮,指尖还夹着一张符:“要不你体验一下。”
地上的鬼王愤怒的啐了口唾沫,愤然握起了拳头。
范无咎摸了下勾魂索,它就从他手上游到鬼王身边,自发围了成了一个圈。
谢必安拂走剑刃上残留的煞气,还剑入鞘,冷声问:“谁养的你?”
须知妖魔鬼怪法力的来源大多都是些损人利己的法子,这鬼王法力高强却没有上令,大概是有人特意包庇,或是用一些手段让罪行不至于算到它自个儿头上,让其他鬼李代桃僵,自己在背后坐享其成。
他更偏向于前者——因为外面抓的那一撮若真是它某种意义的“部下”,在受到威胁的时不会隐瞒而说“不知道”,应该稀哩哗啦一股脑儿倒干净,除了保全自身外,也希望这个毫无人道的“奴隶主”因为这些情报死的越惨越好。
鬼王:“我不……”
勾魂索上螫伏着的业火倏然暴涨,彷若巨蟒吐信。范无咎在叮当晃响里问道:“你不知道?还是不说?”
“我不觉得你不知道,那就别怪本将军不客气。你觉得呢?”
鬼王:“……”你特么还有脸觉得。
勾魂索狐假虎威的摆了摆链身,业火又是一吐。
“我带你们去找他,”鬼王瘪着嘴,不甘不愿地说,“跟我——”
它话还没说完,谢必安就打断了它:“不跟,叫什么?”
鬼王没反应过来:“什么叫什么?”
“直接报名字,别拖泥带水。”
勾魂索又往鬼王身上靠近了一点,阳火的热度直冲骨髓,它被威压斥的一激灵,忙不迭说:“叫叫叫何昕,就是这里的老板。”
范无咎转头向谢必安伸手,后者刚收起骨笏,递了一张符给他,然后转身扯起那张金灿灿的符网。
那张符纸上面清晰的写着:何昕 壬戌年丙午月戊辰日壬子时 泗南人士
范无咎接过符纸,轻拈在食中两指间,闭目打了个印。
瞬时间斗转星移,平地风起。眼前的景色模糊了一下,然后又如同水洗掉窗玻璃上久积的灰尘,清楚的晕散开来
——这是入了别人的梦,正是何昕的。
通常人们在睡梦中的意志力最为薄弱,因为神游天的缘故基本上没什么自我意识,最易攻破。故外邦自古就有催眠之术,用以诱导人依从术师的意愿行事。
谢必安“哐”的一声,把鬼王连鬼带网的掼到中年人面前,正欲开口喝问。
何昕被这架势猛地吓了一跳,身形一瞬之间闪烁了一下,周围的景物跟着陡然一晃,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模糊下来的背景中一闪而逝。
看起来像是某种头大身体小的东西,走起路来有点摇晃,速度却不慢,径直朝谢必安奔来。
三头六臂的鬼王似乎要逃,身影猛然膨胀了几倍。谢必安一勾手指,扯住手里那些牵连的线,使劲拽了一下。整张网猛地一收,金色的线骤然绷紧,发出一声清脆的铮响。
就地绞杀。
周围的景象不再继续模糊下去,而是开始飞速变化。那倒楣的铁栈板终究应了属乌鸦的谢将军,哐啷一下塌了。金属板在空中互相碰撞的声音似乎充斥了整个世界,又只有短短一瞬。
两人脚下一空,在掉下去的一瞬间,谢必安只来得及往身侧捞了一把,握住了另一个人同样第一时间向他伸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