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着敬业负责的三好精神,全盘接手处理庄家这案子的愈韶今天打算起的比鸡早。只是这倒霉孩子把铃声调到最大,一首乌鸦配凤凰孜孜不倦的咿呀唱着,终于在吟到天公无良时成功把起床气不轻的谢将军嚎醒了。
谢必安不快地坐起身来揉了下眉心,有些混沌的脑子里想了一百种符咒把这小鬼用各种别出心裁的方式叫醒,最后还是选了最方便快速的一个——扔了三张符过去,都是现成的,不用催动法力勾描。
那三张符也很简单,一张止音,两张传音。
耳边的世界终于清净,他又躺了回去,顺手把被子再往上拉一些。电风扇尽职尽责地吹了一夜,此时还摇头晃脑地嗡嗡吹着风,在夏季的凌晨刮出了冰火两重天的效果。
其实冷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就是有些恼人,于是他在背上靠到一片温热时就睡了回去。
相隔不到三米的远处,愈韶在一句一波三折的“叫我如何不想他”中惊醒,震耳欲聋的颤音贴着脑壳共振,他手忙脚乱地摁掉手机,揭下上面贴着的符纸后第一个反应是:“哪个逼动了我的手机?”
直到他稍微清醒了点,才发现自己脸上也贴着一张符,斜斜地贴着侧鬓从眼角横到下巴,一看就是什么人随便从旁边一拍贴上去的。
他把那张散发着淡淡朱砂味的符摘下来,小心翼翼地和手机上的符并列。一对传音符左右对称,上面的字体他也熟——隔壁床上谢大将军的。
愈韶在心里把“哪个逼”三字吞回去,默默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躺了一会就自个儿起来了。大清早的冷空气格外醒神,整间屋子暗蒙蒙、静悄悄的,他就这么跟做贼去的摸到神明厅去。
昨日天色晚了,加上只有两盏红艳艳的钨丝长明灯立在主神坛两边,什么都看得不甚清晰。但现在一缕日将升的微光朦胧地顺着窗户照进来,神桌上的情状就清楚起来——
二十几尊神像高低交错地列在神桌上,说是神坛,更像个不伦不类的陈列架——大小神明毫无主次之分,唯一对的是位于神桌上的白虎爷。
说到这位白虎将军,倒有一番美谈——祂本是得道飞升的白虎精,原先的在凡间供奉的神位位于神桌下。
一次下人间巡守杀了恶人,却被扣了个“凶性难驯”的帽子,落了个坐骑的下场。
只不过令众神跌破千年琉璃镜的是,发配到的仙官对这头“野兽”以礼相待,帮这位白虎将军在自己殿上另立副殿,托梦让人把祂的像立在主坛祭祀。
不过这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总之这些神像大概许久没人打理,灰头土脸地或站或坐在法座、坐骑上,灰积了厚厚一层。
愈韶注意到,各处大大小小的香炉似乎都被人动过了,香灰散得到处都是,就像有人捧着,然后不小心从指尖漏了几丝。
他抬头看向神坛,不知为何,那种臭得想吐的感觉又来了……
神像位于高处的位置和烛火昏暗摇曳的灯光加成,本来应该是有一股庄严感的。可是不知为何,这些神像看起来却有些阴森。
他心里重温了一遍昨天的那阵阴风,鸡皮疙瘩后知后觉地冒出来——大概率是久日无人供奉,里面的神明走了,神像就空了。
然后,孤魂野鬼就会住进来。
所以这些神像,已经变成了各式各样的、适合灵体寄居的空壳,昨天那些脚步声,应该就是住在里面的“东西”发出来的。
这时愈韶一抬头,看到二十几对或雕或画的神像眼睛随着他的动作缓缓转动,他视线不敢离开神坛,避免什么东西在他没看着后就扑过来。
以前他也不是没被其他鬼差带出去实习过,已经有了那么点临危不乱的架子。他一步一步地盯着神坛向后退,直到后背碰到了什么冷冰冰的东西,惊得他一跳:“我的妈!”
有人没好气地说:“本将军可担不起这名号。”
愈韶:“范范范将军?”
那人道:“你说是就是了。”
于是愈韶有了靠山,空中吊着的三魂七魄被一把拽了回来,头也不回地继续查看神坛。他绕了一圈,没找到什么东西,有些丧气地禀报:“将军,我怎么什么都没……那什么声音?”
神桌底下传来了轻微的滚动声,他听见他范将军大人说道:“我的头啊……”
桌子底下的东西滚出半边,赫然是声音主人血淋淋的头,眼睛胀得紫红,死死盯着他看。
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刚刚的声音似乎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前面。
“啊啊啊啊——”
旁边传来一句无比嫌弃的:“醒了就安静。”
愈韶从床上跳起来,抖抖索索地问道:“谢……谢将军?”
还赖着床的那位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嗯了一声。刚刚噩梦的主角从浴室里走出来,扶着门框:“做梦了是吗?”
“对,我梦到范将军您……那个了。”
范无咎擦着头发,饶有趣味地问:“哪个了,说清楚?”
这人明知故问还不够,又补了一句:“这么点胆子,以后怎么当鬼差?”
愈韶:“……”
他看出来了,某位将军就是故意的。不过鉴于刚刚噩梦的余悸和对上这位大人的那么一点点怂,愈韶果断选择了老实回答不回嘴。
“……死了,然后那个假的吓我来着,啊,可把我魂儿都吓飞了。”
谢必安坐起身来,随手理了下垂到额前的发丝,皱着眉问:“怎么吓?”
“就……头掉下来,在楼上那个神桌下面跟球一样的滚。”愈韶描述还不够,在自己喉咙处用手比了一下。“大概就断到这边,满脸是血地盯着我看,好吓人。”
范无咎靠在浴室的门框上,饶有兴致地道:“哦,这么刺激?”
愈韶的悬在半空的心脏终于慢慢回归了地面,同时又开始为他梦里的鬼担心起来。
他转头看着隔壁床上盘坐着的人,看起来使人联想到一枝挺拔的玉兰,让他回想起很久以前礼仪先生挂在嘴边的教养。
谢必安正托着罗盘,摆弄几枚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的铜钱。那是几枚天圆地方、中间穿了一个方洞的铜板,互相碰撞时会发出微弱的叮叮声。
罗盘旁边摆了一本写的密密麻麻的书,全是提前算好的时辰宜忌,他随手翻了几下就收了,手势一起就开始摇卦,在纸上记下结果。
范无咎也不打扰,等到他收了铜钱才在他身边坐下:“算出什么了?”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无咎。”
范无咎弯起眼角:“嗯,我在呢。”
谢必安扫了他一眼,刚要张口便被愈韶一嗓子横插进来:“什么意思?”
谢必安简短地解释:“耐心等,不会出事。”
愈韶:“唉大人仿佛给我打通了任督二脉,使愈韶如醍醐灌顶——所以到底为什么要叫范将军的名字?”
这小孩关注的点总是这么清奇——范无咎在旁边解释,仿佛之前逗人的字被他吃了似的:“那句无咎是爻文,不是我名字。”
“总之先等吧。叫那群人出去找个地方住,留庄运晟和他大儿子下来。”
“凭什么你说出去就出去?这里是我家,我不住这难道露宿街头吗?”
女人叉着手,像一只趾高气昂的鸡,鼻孔瞪人,喷了一口气:“或是你出钱租一栋房子,我可以勉强搬出去。”
由于这只鸡比较矮,想用鼻孔瞪人,鸡脖子还得扭个直角,以至于场面一时之间变得十分滑稽。可能是这个姿势累到她公主殿下了,于是她选择低头瞪愈韶。
愈韶张嘴就要怼,旁边的谢必安伸手拍了他一下,从沙发里抬头瞥了女人一眼:“你也可以选择留在这里,后果自负。”
范无咎靠着单人沙发的扶手,对她笑了一下:“不过呢,您和庄先生不要同房会比较好。”
女人的脸色僵了一下,梗着脖子说:“什么意思?”
“那些东西比较喜欢不干净的东西,会被吸引过去。对了还有,过度劳累虚弱,它们也挺喜欢。”
这话也不是完全唬人。就好比两栋内有财富的房子,一栋铜墙铁壁、戒备森严且富可敌国,但贸然进去可能就搭在里面了,一栋纸糊木搭可也还算富有,贼人会更愿意偷哪家?
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被附身、夺舍的,往往是身体虚弱或是命格较阴的人,而不是身强体壮、命格极硬的皇天子嗣之流。
庄运晟连忙出来止住了这个话题:“不会的高人,那个……所以我们只需要等就行了?”
愈韶被范无咎往前轻轻推了一下,赶紧解释:“对。谢大哥的符要随身带着,范大哥要把护阵给撤了。”
“欸干什么,那我们不就危险了吗?”女人一听不乐意了,大声嚷嚷:“你们有义务保护我的安全!”
愈韶对她这种人也没什么办法,范无咎曾经用一记爆栗叮嘱过,不能打凡人。就算他们再怎么可恶,因为他们是凡人。
就因为他们只是凡人。
此时谢必安转过头来,深棕色的眼珠静静地盯着她,慢慢地道:“并没有。”
女人瞪眼:“你……”
“请问您付我们钱了还是您跟我沾亲带故?”
言下之意:我们大可撒手不干,反正死了与我们无关。
女人不说话了。愈韶在不戏精的时候其实挺沉稳的,若无其事地继续说:“哦对,要是出事了就握着符挡在胸前,像举盾那种手势。不要叫对方的全名,任何人叫你名字都不要转头,就算是熟悉的人也一样——容易出事,记住了吗?”
庄运晟和庄家长子点头,女人勾勾地盯着他们仨。如果目光是刀,女人大概把他们剐了上千遍。
两辆计程车把剩下的人装走了,屋子顿时让人觉得空旷又闷沉,像是某栋沉寂多年的老房子,阴暗又污浊。
人去楼空,大概可以贴切地形容现在。
……
谢必安排出来的卦确实准,因为这一等,就等了十天。
今天正是中元,庄运晟那口气被吊了许久,终于在早餐桌上发问:“高人,我们还要等多久?”
谢必安从掌上抬起头来说:“快了。把楼上东西搬空,到时候鬼兵鬼将比较好抓。”他摊开手里写好符文的红绫,指示三人绑在身上。
“绑好,那些东西怕红的。”
楼上的东西多而杂,最主要的还是那一堆大大小小的神像,总共有二十二尊,除了白虎爷土地公等常见的神明,甚至还有几尊动物不是动物人不是人的,赫然在泗南市那间大地藏庙里见过。
谢必安用红绫把神像的眼睛都蒙上了,在蒙到一尊兽首神时,突然察觉到又是一股熟悉的气息……
上次感知到,是在青石医院的停尸间里,那个封鬼阵。
范无咎扎紧最后一个结,就要搬到外面排着。第一尊最大的神像刚搬出去,屋里那股阴凉气顿时少了大半。
“欸?这尊娘娘神像的脸怎么……下巴有点方?”庄家的长子也在帮忙搬,他说的是他手上神像。那是一尊神女娘娘,本应容貌姣好、温眉婉目,只是这尊就算被红绫遮了眼,还是能看出奇怪。
“有点像男性的脸?”
一般来说雕人物像,尤其是神像,对这些细节都会特别讲究。大到法器姿势,小到发型眼型,个个都有规定,因此各地不同庙宇同一尊神的神像大多都长得差不多。
谢必安搬出最后几座神像,在红布上摆好了,直起腰来说:“先不管,择日再议。”
然后他和范无咎回房去了。
庄运晟:“小兄弟,这是什么情况?”
愈韶攥着一张符,片刻之后说:“两位要回去招鬼兵,待会听到什么动静都别慌。噢对了,要有一个人留下来帮忙。”
那张符仔细看还挺眼熟,就是传音的。面前三人闻言推搡了一会,其实主要是女人在推——最后选出了庄家长子。
“那,接下来就等日落吧。”
愈韶嘶哑的嗓音除了让他听起来像公鸭,还像乌鸦。
华夏民间传说,乌鸦代表着不祥。
站在庄运晟身侧的女人听着脚下有点虚,庄家长子则是跟着不祥之兆本人来到神明厅。
天色在时间流转中慢慢改变,从清早的透彻到中午的炙热,再从下午的烦闷到夜晚的暗沉。神像在傍晚时暂时搬回来了,庄运晟和女人坐在客厅里等,和大大小小的神像面面相觑。
谢必安和范无咎则是在回房后把房门反锁,点来了五十多鬼兵,此时已经隐了气息守在庄宅周围。
这个计划很简单:用楼下两个人做幌子兼诱饵,引原本寄宿在空神像里的野鬼回来。
请君入瓮,然后瓮中捉鳖。
现下瓮已经扣在头顶,就等一群死王八自己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