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来了。”躺在床榻上的人一动不动,听到橘进屋的声音也只是淡淡道。
“王上。”橘应了一声,“除去对盛将军的命令有所反对的人,其他城门戍卫已就地处死。盛氏三族全部下狱,令尹和太史府上暂时由臣领兵符调城外王军看守,待司马归来便行移交。行馆那边则只作监视。”
“只是……”
向来听从命令的刀,难得有了犹豫。
他的主君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只冷淡地望着顶端的床幔,道:“直言便是。”
“押解盛氏族人时,盛将军刚巧返回,神色有异。”
“你怕他生出反心?”南王低哑的声音掺了讥讽,“他不敢,也没有那个实力。”
他突然笑了起来,笑了许久,笑到自己几乎喘不上气来,才边咳嗽边道:“兵权从来不在他手上,他不过只是世子亲军的统领之一。能做到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寡人太信任他。是寡人的错。”
“橘,你不会和他一样辜负寡人的信任,对吗?”
近卫长闻言下跪,脊背却仍是挺直:“是王上予臣以名,臣才能从死士营脱出。”
气候相对温暖的南方,粮食产量自然比北方更高,但那仍旧并不足以养活所有人口,荒年更是两说。流落野外、朝不保夕的乞儿,和死士营所养育、至少物质上从不匮乏的“工具”,究竟何者更“幸运”,连橘也说不出来。
但是作为活到现在,如今爬到近卫长位置、已经是人而非工具的他,毫无疑问是后者。
所以他决不能从这里掉下去。
所以他绝不会背叛南王。
“那些试图阻止开城门的戍卫中,择第一人为新任守将,余下者皆赏布一匹。”南王道,他随即轻轻呼出一口气。
橘沉默颔首,尽管他的主人并不能看到。
帐中的人翻转身体让视线投向帐外,昏暗、静谧和精神的疲惫让他沉沉欲睡。
良久,南王又开口:“橘,自你离死士营到寡人身边,约莫有多长时间了?”
“五年,王上。”
“才五年么,还道是许久。”轻浅的呼吸短暂加重一瞬,“寡人的鹰犬不过养了五年,都晓知恩情。而忘恩负义之人,得我南国七年庇佑,却一走了之……好。”
橘并没有出声,沉默并不仅仅是他的习惯,更是因为他无意介入自己主君与公子沉秋之间的纠葛。就如南王所言,他是鹰、是犬,不需要有自己的心思。
方才那句疑问,已是多余。
南国之主很快压制了自己激荡的情绪:“去通知使团离开。”他道,“待他们出发半日后再派人去追,无须太过小心。便是要让他们知道,有人在追索他们的踪迹。”
“等出了边境再动手。除了陆驰,旁人无不可以放过。”
使团只可能走官道,南国多水脉,境内遍布沼泽,脱离官道不过是自寻死路。而南国至西国的官道,至边界为止一路上都有隶属于南国的驿站。那并不仅仅是为往来使节和官员提供住宿之处,更是情报传递的重要机构。
他们逃不出南国之主的手心,他只是不愿他们死在南国境内,落下话柄。
“另从死囚里选几个黥过面的假作逃役的山民,混进西国去。告诉他们,不计手段,我只要解沉秋的命。若能活着回来便许他们自由身,之后是想入近卫、或是取了赏赐换个户籍重新开始,俱无不可。”
南王的神情十分平静,计划也有条不紊,甚至是可预见的长久。若非早先知道,任谁都听不出被下令必须杀死的人,昨夜还与他同床共枕,交颈缠绵。
他又补充道:“赏赐重些,任务期限更是没必要设置,至于孤注一掷还是苟且偷生,便由他们自行抉择……须知这人心啊,可是最难琢磨的东西。”
须艽再次大笑了起来,连肩膀都在抖动。
“可以用药控制。”橘认真地答道。
“下去。”南王不再看他,而是翻身向内,重新闭上双眼。
西国太宰敢来要人,定是做好了万全准备。他难道还真指望几个死囚便能轻易取解沉秋的首级归来?不过是不甘罢了。他不会再相信任何人,更何况是,杀死解沉秋这件事。
恐怕连那使团中的其他人,都不过是被送来给他出气、顺便试探他的弃子。南王本应顺那敌手之意,怒而斩杀这些人,也好给天子和各路诸侯都留个冲动的好印象。
但须艽觉得很疲惫。
不论是在南国动手亦或是在边境解决,甚至是追到西国去,又有多少区别呢?要么落了话柄,要么显了虚实,于南国而言都没有任何好处。可是要他什么都不做,却也是断然不能。
他身为南王,怎可为人所欺,失了南国的颜面。
……既然猜不透未来如何,索性不去想了,只做最直觉的选择便是。
近卫长离去的脚步几无声息,沉寂的寝殿中,连风动都听得清晰。
难怪风声渐浓,原是下雨了。这在夏日倒也正常,他与解沉秋初逢便是在这个时节,他们也一起度过了很多次这个时节。
须艽伸手从榻边矮几上摸到酒鉴和其中的酒器,暖酒的热水无人更换,器中酒自然也失了温度。他不曾坐起身,因此啜饮时酒液的大部分从唇侧流入颈间,少数则顺着咽喉一路向下,给胸腹间带来些微凉意。
他眯起狭长的眼眸,很快明晓那是雨水携着的温度自窗缝间灌入,而他仍旧浑身赤/裸的缘故。
但他还是没有去披一件外袍。
在自己的寝殿中,须艽向来不喜多添束缚,无论寒暑都只着单衣。因此每当天寒,总有人会无奈地走上前来,为他添上一层衣物;后来则是从背后拥住他,用自己的躯体替他取暖。
现在没有了。
南王嗤笑一声,将器底的残酒全数饮尽。
他未曾派人在路上截杀解沉秋,因为那没有意义。这不仅仅是因为老谋深算的西国太宰,更是因为解沉秋不是那些西国使节。
若有人生命中长久的岁月都停留在南国,又曾亲自带兵出征,则必然对如何避开南国野外的危险清楚得很。
反而魂牵梦绕的故国,才是对解沉秋而言更为陌生的地方,那也是更好下手的时机——因为想要他死的,自然不只有须艽一人。
作为前任……不,已经是再上一任西王的世子,却错失王位在外流亡多年。说到底,若非方才死去不久的前代西王太过无能,解沉秋此生注定只能永远留在南国。
同样,若不是须艽自视甚高,以为在解沉秋心中他足以与一国王位相比,他也能将解沉秋永远留在南国。
哪怕留下的只是一具尸体。
尸体……
须艽闭上眼睛,熟悉的形象在心中被缓缓勾勒成型。散乱的长发、温情而坚毅的眼神,还有火热的体温。
那是昨夜还在对他倾诉爱意的,他所钟情之人。是陪伴在他身边七年,一直包容他、甘心为他付出的兄长、师者与挚友。
下一刻,一颗**的头颅取代了男人英俊的模样。
须艽想象着自己不顾肮脏和恶臭将那颗远道而来的头颅拥在怀中,不禁嘲笑出声。断断续续的笑声久久在偌大的宫殿中回荡,直到最后如同野兽丧偶的呜咽。
解沉秋……解沉秋。
解沉秋。
为什么要背叛我。
待来日大洛倾覆,九州一统,我分明甘愿将权柄与你共享!
年轻的南王侧过头将半张脸埋在柔软的床褥里,即使在无人处,他也惯然地想掩饰这点脆弱。
……他分明已经竭尽全力去挽留了。
七年啊。究竟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
只余一人的昏暗寝宫,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允许须艽而非南国之主、允许那个被所有人背叛的可怜虫出现的容身之所。
他半梦半醒地躺着,直到透过窗纸落入的最后一丝光线消逝很久之后,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噩梦般的白日已经过去。
而无尽的黑夜正在涌来。
须艽缓慢地眨了眨眼,仿佛有什么黏连着他的睫毛,而眼角直到鬓发的那一片肌肤则紧绷极了。
直到指腹下意识沿着眉目的线条一点一点抹过,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
哦……原来是我……哭了啊。
那是干涸的痕迹,和新鲜的眼泪。
也不过才十六岁的少年人悄悄舔舐掉指尖的水珠,迟迟没有尝到那理应咸涩的味道,只觉得舌根发苦。
可是他分明没有、没有很难过。
他只是,有些茫然而已。
“呜!”剧烈的头痛突然袭来。须艽猛地翻身而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按住床榻边缘向外干呕了一阵,才在逐渐减轻的头痛中恢复清醒。
他在干什么?
难道他还在期望有谁会因为他的脆弱而……
南国高傲的君王冷笑了一声,在不知缘由却再次卷土重来的头痛中闭上眼,希望借这痛楚忽略那些不该被回忆起的往事。
可是他从不知自己的记性竟然这样好,好到能让他一字不差地复述那些虚伪的誓言。
“阿九,我可以为南国效犬马之劳,却不想遂王上之意回返西国争位。你能帮我吗?”
“解沉秋平生做尽恶事,唯爱慕须艽之心,绝无半点虚假。如有欺骗,司慎、司盟、名山、名川、群神、群祀、先王、先公、西、南二国之祖,明神殛之。”
“……”
可笑,可笑,太可笑了。
须艽,你真是好骗。
“来人!”他起身披上自己的外袍,赤足散发下地推开窗,呼吸沉重而急促,快要喘不过气却还极力维持着话语的平稳,“起车驾,去请太后!”
第n次强调主角天龙人,他后面报复也不会管别人是不是无辜的。
【关于黥面】
在脸上刺字再涂黑,一看就知道是罪人的刑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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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开始相杀的第六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