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悯道:“家师只是个普通牧民,”
听他如此说,很多人面上露出不屑之色。
一个粗野的草原牧民教出来的人而已,又能有什么真才实学?
能比得上他们这群大夏顶尖文学博士们从小开蒙授业的监生吗?
范祭酒听了,却没有说什么。
“你先找个位置坐吧。”
他冷淡了一些,将手中纸张和其他文章放在一起,就开始了例行点评。
景溯正好坐在学屋的最后一排,招手让贺兰悯坐在自己身边的空位上。
贺兰悯看了他一眼,落座在他身边。
范祭酒阅卷的速度很快。据说他曾经做过好几届科举考试的主考官,不知是不是那时锻炼出来的。
“赵仲宣,你这写的屠城二字是什么意思?”
赵仲宣哼了一声,“打的那群胡狗怕了,他们自然就不敢来犯了。”
范祭酒不赞同道:“屠城之举,甚为酷烈,不应提倡。况且边陲小城,多为胡汉聚居,若是因为屠城,伤害了那些无辜的汉人百姓,又该如何?”
“屠城之前,率先放出消息,让汉人自行离开迁往内陆不就行了。”
景溯觉得他简直是异想天开,“你这想的也太简单了,他们世世代代,举家都生活在那里,是说搬走就能立刻搬走的吗?”
“他们既为汉人,为什么非得跟胡人住在一起?”赵仲宣皱眉道,“有时候为了大局,应有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应有的牺牲?”景溯道,“那你来告诉我,怎么分辨什么牺牲是应有的,什么是不应有的?”
平时和这群朋友都只是饮酒作乐,景溯还是第一次和他们谈到时事,也是大开眼界。
“赵仲宣,亏你还说以后要做大将军。”
“不是我做难道是你做吗?”
赵仲宣被景溯下了面子,显然也是有些恼怒了,
“别以为你父是定国公,你就也会是了,你什么样子我还不知道吗?就说你那什么通商互市,什么馊主意。还跟那些胡人做生意,只会养虎为患,养肥了他们。”
“月前观文殿苏学士曾向陛下谏议,在夏州边境开办茶马互市,陛下已经答应,约莫下月底就能办起来。”范祭酒缓缓道。
啊这,这就有些尴尬了。
赵仲宣刚刚说互市不行,陛下那边就通过了这条提议。
他和陛下之间,肯定只能有一人是对的。
而这个人,不可能是他。
“学生愚昧,学生受教。”赵仲宣脸色涨红,讷讷道。
景溯冲他抬了抬下巴。
“你也别得意。”赵仲宣看不来景溯这个轻狂样,告状,“祭酒,景溯之前就经常去边境,说不定早就知道了要开茶马互市的消息,这次的题目,只是他碰巧对上了而已。”
“那又怎么样。”景溯抱胸,“怎么就先看到了,你就没看到呢。仲宣,不是我说,输了不丢人,输不起可就丢人呐。”
众人哄笑起来。
景溯平时人缘好,赵仲宣知道别人不可能帮腔自己,只好调转矛头。
“那你那个胡人好友呢?他又能写出什么好文章来。”
范祭酒捋着胡子道:“我正要说到这篇。这位贺兰公子提到,苍人崇佛,可以在边境募集僧人,建立寺庙,使用佛法教化胡人百姓,使其主动归顺我大夏。倒是个别具一格的新法子。”
“荒谬!大家都知道,那什么佛教也是胡人那边传过来的教派,最喜欢弄一些剃头割肉的办法哗众取宠,最是害人。这个胡人却让大夏去建什么寺庙,安的是什么心?”
赵仲宣一番辩驳,掷地有声。
大家听了,也觉得有道理,纷纷帮着辩驳,提出自己的见解。
和苍国不同,夏国以道教为尊,佛教被斥为异端,地位更是千差万别。
贺兰悯提出的这个法子,简直是闻所未闻。
“不试一试,又怎么知道不行?”
贺兰悯被质疑立场,却并不动怒,一派坦然。
“本宫也觉得,这个法子新奇,或许可以一试。”
僵持不下之时,一道悠扬的声音传来。
大家都以为是许久不见的五皇子,可映入眼帘的,居然是两个皇子。
三皇子信步走了进来,旁边还簇拥着不少人,宛如众星捧月。
而他后面,五皇子也施施然走进学屋。
只是身边除了一个帮忙拎东西的侍卫,空无一人。
跟兄长的阔绰尊贵的派头相比,显得十分寥落。
众人看在眼里,若有所思。
想必五皇子不受圣上宠爱,反而遭圣上厌弃的传闻是真的了……
学子们里面,只有赵仲宣没想到这些。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怎么今天这么倒霉啊。
说景溯的提议不好,结果陛下那边已经开始做了。
说贺兰悯的法子不行,结果人三皇子突然跳出来说,谁说不行的,我很欣赏。
感情就他赵仲宣不行呗!
话说三皇子不是应该怎上书房吗,怎么也跑他们国子学来了?
“早听说国子学有趣的紧,不然五皇弟也不会专程跑到这里来。如今一见才知道果然是人才济济。”三皇子转向五皇子,笑容温和,“皇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怎么不早和为兄说呢?”
五皇子笑意不达眼底:“早说晚说又有什么区别,如今皇兄不是也来了吗?”
“哈哈哈哈。”三皇子笑声爽朗,像是心情很好。
“范先生,这篇文章我很有兴趣,可否借我一观?”
三皇子快速读完文章,赞赏的目光扫过贺兰悯。
“你很有想法,难得的是文采也瑰丽,不知是哪家的公子?”
贺兰悯行礼:“回殿下,草民只是一介平民,无官无职。”
施睿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他是景溯的朋友,今日被他带来旁听的。不想文章竟入了殿下的眼,也是他的造化。”
景溯是五皇子的人,不太方便回答三皇子的话,施睿自认是景溯的朋友,不妨帮他回个话。
贺兰悯恭敬道:“在下听说,国子学不拘一格降人才,即使是非官员之子,若是才学优秀,也有机会能入学读书,因此斗胆作文,呈与祭酒大人。”
三皇子笑道:“我朝确实有这个规定。我看这位学子的确才学俱佳,不如就由我做这个主,准他入学,范祭酒看怎么样?”
范祭酒早就存了这份心思,有三皇子顺水推舟如何不好,立马就要同意。
“殿下,容我禀告一句,这个贺兰悯可是胡人。”
赵仲宣今天已经碰了多次霉头,按理说不该继续出头,可眼看着三皇子不明所以,就要让贺兰悯进国子学了,他一着急,就喊出了声。
“哦?”三皇子的眼神凌厉起来,望着贺兰悯,像在要一个解释。
“殿下。我母亲是汉人,我出生在夏苍交接的夏州。”贺兰悯从容说道,“我到底是苍国人还是夏国人,全在于我的心之所向。而我想,我已经用这篇策略,表明了我的立场。”
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贺兰悯身上。暮色斜射进窗户,让他原本就比旁人更加浅淡的瞳孔,更加像个剔透的琉璃珠子。
大夏文德昌盛,会吸引这些野蛮胡人也是应有之理。
谁说这眼里容纳的,就不能是大夏的河山?
“全在心之所向,说的好。”三皇子再次大笑出声,语气不掩激赏,“若是天底下多一些像你这样的人,大夏何愁边境之患?”
他甚至拍了拍贺兰悯的肩,以示鼓励:“进入国子学,以后可就有了参加会试的资格。本宫真的很想看看,日后你能腾飞到何种程度。”
有了三皇子这番话,看来贺兰悯入学,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赵仲宣暗自握紧了拳头,忍不住回头去看景溯。
景溯低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也对,这贺兰悯,归根结底是他带来的人,现在被三皇子如此赞赏,以后难道去投靠三皇子?
这下可够景溯头疼的了,说不定就因为这件事,被五皇子厌弃了,也有可能啊。
想到这里,赵仲宣糟糕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铛铛铛——”
国子学的下学钟声响起,这寻常又不寻常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定国公府的马车上,马儿如早上一般平稳地跑着,车上的二人却没有了早上的轻松愉悦。
“为什么不提前和我说?”
最终还是景溯先沉不住气,率先打破了沉默,“是觉得我不会帮你吗?是觉得我会把你锁在疏风苑,不让你来上课吗?”
贺兰悯倚着车窗,神色疏离:“参考景世子以往的作风,未尝没有可能。”
“如果我真的想锁着你,我这段日子也不会让你随意出门了。”景溯脱口而出,“你想去国子学读书可以先跟我说啊,我肯定能帮你进去的。”
“现下我已经获得了入学资格,世子不该为我高兴吗?为何反而动怒?”
贺兰悯这话说的无懈可击,景溯一时无言。
“这不一样。”景溯纠结道,“现在你是三皇子推荐入学的,等于你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你知道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我小时候就是五皇子的伴读……现在真的搞得很难办。”
“京城传言,景世子是个只知道享乐的纨绔。”贺兰悯道,“看来也不尽然,原来你也会参与到皇子之争。”
“唉!”景溯长吁短叹,“他们最后谁能当上皇帝我不在乎,关键是五殿下这个人真的很难搞啊,他不开心了他就折腾我你知道吗,头疼头疼。”
贺兰悯截住了景溯用力敲着自己头的手。
“三皇子突然到来,不是你我可以预料到的。成为他的幕僚,也并非我的本意,你不用过多纠结。
“最重要的是,我和你不一样。他们想驾驭我,却不知道,草原上的鹰,也会挑选自己的主人。”
更多情况下,金鹰只是在高高的天空中盘旋,冷静审视,从不落下。
“被你这样一说,我好多了。”景溯心情好转了些,伸着懒腰道,“你知道吗,之前我还突发奇想,你会不会是苍国的间谍,故意借着接近我的机会,潜入大夏皇亲国戚之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刺杀陛下呢……”
景溯边说,边拿眼睛悄悄去望贺兰悯。
小世子生就一副眸光流转的桃花眼,就是盯着个木头看,也情意绵绵。
他这样饱含期待地看着贺兰悯,眸中满是担心被欺骗的恐慌,和他平日的懒散嚣张的做派完全不一样,让贺兰悯心中隐隐一动。
“世子是在试探我吗?”
贺兰悯喝了口茶水。
“世子,有位老先生求见。”
景溯正想回答,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景溯不备,身体前倾,扑进贺兰悯怀里。
这家伙的胸怎么这么硬。
景溯撞到鼻子了,一下子疼的眼泪汪汪的。
于是当下仆掀开帘子,范祭酒一把老骨头看见的,就是自家得意门生景壁唯一的嫡子,景溯景小世子伏在男人怀里,脸色通红,泪盈于睫的样子。
配上他那张面若桃花的脸,好不楚楚可怜。
范祭酒:……辣眼睛!
“景溯!”脾气不好的老头怒吼一声,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戒尺,就往景溯身上招呼,“亏我还以为你们是正经朋友关系,我让你不学好,让你不学好!”
车内空间狭小,景溯没有了躲避的地方,左扭右拐,十分狼狈。
“凭什么就打我一个啊!贺兰悯现在也是你学生了。”
景溯很不服气。
贺兰悯挡在景溯面前,解释道:“先生误会了,我们并非您以为的那种关系。”
“那你护着他做什么,别以为我不敢打你!”
贺兰悯仍然不闪不避,范祭酒的戒尺在他身上狠狠抽了两下,那声音景溯听着都疼。
本来,景溯提到贺兰悯,是想把他也拖下水,现在他替自己挨了两下,心情却又有所不同。
“方才马车突然停下,景溯没有坐稳,鼻骨撞到怀中,才造成了您看到的景象。”
“哼,我可是打听到,景溯专程跑到漠北,破坏了一桩亲事,还把新郎官掳到了京城,这事传的沸沸扬扬,简直是败坏国公府门楣。——这事可是真的?”
景溯内心忐忑,这事可大可小,但若是被范祭酒知道了,一定不会有自己好果子吃。
贺兰悯半天没动静,景溯没办法,只好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
宽袍大袖掩映下,景溯感到,自己的手心,被轻轻碰了一下。
错觉吧。
“先生说笑了。”贺兰悯笑道,“传言而已,自然有夸大其实之处。再说了,如若景溯真的敢这样对我,我必然将他千刀万剐,怎么会放任他与我这般兄弟相处呢。”
贺兰悯回头望向景溯,言笑晏晏:“溯哥儿,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