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可敦轻轻将怀中昏厥的赛伊儿放平在床上,盖好毯子。阿伊可敦拎着桦皮鸡冠壶,走出地窨子,把远处观望的看守招到近前,问他们是否知道关押的要犯是何人,众人皆曰:“我等不知此为何人,可汗命令过我们,不得与他交谈,不得刺探他身份。甚至没有人见过他的脸孔,送饭的哑妇也只把吃食放在门洞。”阿伊可敦嘱咐他们:“尔等做得很好。可汗命我转告尔等,一定要严加看守,不得怠慢,有什么不妥要及时上报,不得延误。日后可汗必有重赏。”
阿伊可敦烧掉桦皮壶后,回到自己的毡帐,安巴坚汗果然在床上坐等她回来。阿伊可敦也坐床上,安巴坚汗问:“待了这么久,她不愿意喝吗?”
阿伊可敦摇摇头,回答:“那一壶酒,表……她一口气都喝完了。我怕她在我离开后把酒吐出来,就在那多待了一会,看到她开始吐血,我确信她已经中毒,才回来复命。”
安巴坚汗伸手把她揽在怀里,拇指擦着她的脸蛋,问道:“你哭过,你害怕?”
阿伊可敦:确实有点怕。
安巴坚汗:你打过仗,杀过人,现在只是再杀一个,也会害怕吗?
阿伊可敦:这个死得太难看了,又是吐血,又是屎尿齐流,太恶心了。
安巴坚汗:你和她说了话?
阿伊可敦:说了,我问她死后想要怎么安葬?她说把她丢到山里喂狼。
安巴坚汗:她是不是还说了别的?
阿伊可敦:说了挺多,我没听,我堵着耳朵呢。你不让我听她说话嘛。
安巴坚汗:挺好,挺好。
阿伊可敦:你接下来要我做些什么?
安巴坚汗:明天我们先去祭黑山。这几年死的人太多了,得祭祀一下,安抚鬼魂。
与此同时,赛伊儿卧在床上,头痛腹痛,全身抽搐,她感觉四肢在渐渐麻木、变冷。这真是一个寒冷的冬天,正是摩竭星高悬的时节,可惜赛伊儿看不见夜空,只能在黑暗中蜷缩着身体,她似乎隐约听到群羊咩咩声。赛伊儿一边苦痛地喘息,一边见缝插针地胡思乱想。人死后,灵魂会去往黑山,然后在那里变成一只飞虫。雅达干不一样,雅达干的灵魂不会去黑山,直接变成不死之鸟,在天地之间永远翱翔。赛伊儿记得老师胡都堇死后变成了一只鹘鹰,她又会变成什么鸟呢?想着想着,她呻吟起来:“走啊……跑啊……飞啊……像鸟……走……跑……飞……鸟……走……跑……飞……鸟……”女丹、白牝鹿、小羊羔子、白蛇来到了赛伊儿的身边,一起加入吟唱:“走……跑……飞……鸟……”
天光大亮,厚厚一层积雪覆盖黑山之巅,吉答人相信,人去世以后,灵魂会来到黑山,化成山间飞虫。两杆黑缨纛枪插在地上,在苍白的天地之间格外扎眼。纛枪充作托若树,以此招魂。安巴坚汗与阿伊可敦来到山顶,都身着银冠白袍银带白靴,其余跟随者,白衣白布带白毡靴,男戴白毡帽,女裹白头帕。
祭黑山所用牺牲是白羊、白马、白天鹅各九只。安巴坚汗用桑烟净化过白羊、白马后,斜涅赤将它们一一宰杀。白天鹅交给阿伊可敦处理。阿伊从腰间银鞘中抽出一枚玉柄刺鹅锥,将九只天鹅逐一刺死,血溅出来,落在白衣、白雪上,真是惊心。奴仆们麻利地把牺牲切割成块,几种牲血流进桶子里,搅在一起。
在曷鲁的唱赞中,安巴坚汗与阿伊可敦率众人向北跪拜七次,请求鬼魂:无论是平和地死去,还是惨烈地死去,都请在黑山永远安息。然后可汗可敦率领众人,绕着山头步行七圈,一边走一边向路边抛投牺牲、泼洒牲血,希望众鬼得以饱餐。老古取来许多布头扎成的马偶,投入火中焚化,希望鬼魂们骑马代步,免受辛苦。
从黑山上下来,夜里,阿伊可敦令心腹侍女悄悄召来乙辛,带进可敦的毡帐。乙辛隐问:“可敦,何事召我前来?”
阿伊可敦:你的老师托我告诉你,她的葬式。
乙辛隐:葬式?大雅达干只是病了。
阿伊可敦:她已经死了,死前托我转告你,她要像胡都堇一样安葬。她把两顶神冠、衣服上的金银铜镜、铜鸟、铃铛都留给你,各种神具也留给你。她的鼓和鹿角,还有旧羊皮帽,随葬。
乙辛隐:这些交代好似真的出自她口,看来她确实死了。她怎么死的?
阿伊可敦:被人下毒杀害的。她还托我照顾你,把你远远地送走。
乙辛隐:那等我将她安葬之后,就立刻动身,她的尸身现在何处?
阿伊可敦:来不及了,杀她的人也许很快就要来杀你,我不能冒险,我必须现在把你送走,才能保全你,才能遵守我对她的诺言。安葬她的事情留给我。
乙辛隐:那么,好的。
阿伊可敦:她留给你的东西,我无法转交你,但是我给你准备了一辆车帐,里面有食物,还有一些衣物钱财,你路上用。
乙辛隐:好的,我收下了。
阿伊可敦:你走远一点,安巴坚汗死之前,你都不要再回吉答了。
乙辛隐:你是说,杀她的人……
阿伊可敦:别说了,快走,别用乙辛隐这个名字了。
乙辛隐:那我化名胡都,我走了。
胡都转身就走,在她掀开帐帘之前,阿伊可敦叫住了她:“人死后真的有灵魂吗?你见到她的灵魂了吗?她的灵魂也会去黑山吗?”
胡都:人死后真的有灵魂,但是她的,我还没见到。雅达干的魂魄不会去黑山,会变成鸟。
阿伊可敦:你还能见到她,对吗?
胡都:我会把她的舍文收为己有,她也会变成我的舍文。我以后会常常见到她。
阿伊可敦:那我还能见到她吗?
胡都笑了笑,说:那安巴坚汗必须死在你前面。
阿伊可敦:为什么?
胡都:可汗一死,我就回来。你那时候若还在世,我可以让你见到她。
阿伊可敦:知道了,胡都是吧?你快走吧。
几天之后的夜里,地窨子的看守向安巴坚汗报告,已经连着两天,哑妇送进去的吃食没人动,大概他们看押的人已经死亡。安巴坚汗让人把这个神秘的囚犯拖出地窨子,让哑妇为她清洗躯体,穿上衣服安放在她生前的毡庐中,第二天自会有人发现她“病死”。
安巴坚汗问阿伊可敦:“你之前说她想要什么葬式?”
阿伊可敦:回归山林,让动物虫蚁啃食,任由她化为白骨,不再拾殓。她要素衣而归,金冠铜器全都送人。鼓、羊皮帽和鹿角随葬。
安巴坚汗:我不允许。明天报出她的死讯以后,你就去把她的鼓、羊皮帽和鹿角全烧掉,那些神具一并烧掉。她想自然腐朽?你给她灌上水银,叫她不腐不朽。她想留东西给别人?你给她戴上金冠穿上华服,衣服上的铜镜铜铃一个不拆。她想回归山林?你给她装进棺材,安葬在墓穴里。她想素衣归葬?你给她衣服全穿身上,什么璎珞戒指全给她戴上。
阿伊可敦:她还说她所有的金银宝石都留给我。
安巴坚汗:你不许留着,我看到都心烦。把她生前用过的所有东西塞进棺材里,她日常所用的金银用具,我赐她的银号角银马鞍也塞进去,你赠她的鎏金银奁盒也塞进去。什么都不要留在世间,我这辈子都不要再见到和她有关的任何东西。
阿伊可敦:墓穴里要放一合墓志,要怎样写她的生平?
安巴坚汗:她的墓穴不许放墓志,以后你们也不许再提她的名字,我要让所有人都忘掉她。不,不是忘掉她,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她这号人。你记住,皇太后头胎是单胎,生下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我。
阿伊可敦:当初她就任汗国大雅达干,你用私铜铸成髀石钱发行,那个钱上有她的名字,韦纥文。要怎么办?
安巴坚汗:那还能怎么办?销毁吧。你叫人用新钱把那些铜髀石都换回来,全部熔掉,铸作它物。
阿伊可敦:你就这么恨她吗?
安巴坚汗:她辜负我,我当然恨她。
阿伊可敦:你的吩咐我会照办的。
第二天大雅达干病逝的消息传出去后,阿伊可敦让人开始准备她的葬礼。国中雅达干们对大雅达干的葬式多有疑虑,阿伊可敦一律以“可汗舍不得她的双生妹妹”搪塞。皇太后来找阿伊可敦,阿伊可敦按照大雅达干遗言,将大帐、家具、车帐转交给皇太后。皇太后问:“她是我的头生子,可曾留下什么话吗?”
阿伊可敦回答:“她说,来不及报答你诞育之恩,只能留给你毡帐,为你遮风挡雨。”
皇太后又问:“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阿伊可敦想了一会,回答她:“像您另一个女儿余都古一样。”
皇太后疑虑:“可是余都古……”
阿伊可敦重重地点点头说:“嗯,一样。”
皇太后哭诉:“我生下两个女儿,竟一个都没保住啊。”
阿伊可敦郑重道:“可汗说了,皇太后头生子是单胎,只有一个男孩。”
皇太后哀嚎:“啊!我这是生了一只狼崽子啊!”
阿伊可敦拍了拍皇太后的肩膀,说:“节哀,保重。”
阿伊可敦在处理大雅达干的身后事,安巴坚汗在苇甸视察开皇殿的建造进度。韩·迪里古鲁从龙化州城赶来觐见,汇报登基典礼的准备情况。
迪里古鲁:登基典仪定在明年春天,具体日期到时候再看,会选在一个大晴天。
安巴坚汗:春天挺好的,万物生长。登基需用的建造,进行得怎么样?
迪里古鲁:参照南人皇帝登基的礼仪,臣令人建造一个坛壝。因为吉答人崇拜太阳,以东为尊,所以坛壝选址在龙化州城的东郊。考虑到吉答旧俗有燔烧榆柴一项,臣又让人在坛壝周围遍植榆林。掘地取土的时候,劳役们挖到一个金铃铛,于是把当地命名为金铃冈。
安巴坚汗:挺好的。看来君基太一也有意于我,为我降下金铃吉兆。你召画师,绘制君基太一神像,悬挂在龙化州城的彰愍宫中。
迪里古鲁:请陛下选定一个国号吧。
安巴坚汗:吉答先祖最开始是屠各汗国的锻铁奴隶。以“镔铁”为国号,以示不忘先祖。
迪里古鲁:请陛下选定一个年号吧。
安巴坚汗:受诸神眷顾,我是草原上第一个皇帝。“神册”二字,很是贴切。
迪里古鲁:请陛下选定一个尊号吧。
安巴坚汗:我的名字涅邻,是吉答语,太阳的意思。我的尊号就定为“太阳皇帝”。
迪里古鲁:陛下的女眷用什么尊号?
安巴坚汗:我的妻子随我,尊号“月亮皇后”。我的母亲尊为皇太后。
迪里古鲁:追尊三代先祖,用什么尊号?
安巴坚汗:父曰宣简,祖曰简献,曾祖庄敬,高祖昭烈。
迪里古鲁:衣冠旗帜用何色?
安巴坚汗:这些事应该找那个谁。算了,我告诉你。需要在坛下立十二条漆竿大纛枪,十二面鼓分别倚着枪杆,十二面旗帜系在纛枪上,其中十旗代表十部,用黑红黄蓝色,或用单色,或用双色拼合,迭烈部用红旗,国舅部用黑旗。还有二旗,一面日旗黄地红圆,一面月旗黑地蓝圆。我的宿卫挞马军用白旗,我的心腹皮室军用红白旗。衣冠用色,参照祭山仪,我着金冠白袍金带乌靴,可敦金冠红袍金带乌靴,礼仪官白帕白袍银带白靴。四直懃鎏金银冠紫衣银带,乙旃银冠紫衣银带毡靴。各部之人毡冠毡靴,黄红色??鞢带,服色各从本部旗色。
迪里古鲁:参照吉答的捉认仪式,臣制定一个仪式。群臣将会三次请求陛下登基,陛下前两次婉拒,第三次答允。以示谦虚。
安巴坚汗:很好,我知道了。
迪里古鲁:汗国大雅达干刚刚病逝,是否追尊?
安巴坚汗:以后别提她了,提她我伤心。
迪里古鲁:那臣回龙化州城去了。拜别陛下。
诸事已毕,可汗可敦开拔,去往白马淀避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