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七在杜衡怀里晃得迷迷糊糊,只见得天色渐晚,一路上陆陆续续有街旁檐下的灯笼点上了火,点点火光将从天而落的雪也熏成了暖黄色。杜衡走的很快,后来几乎是小跑了起来,楚七这几日在牢里被折腾得精疲力竭,现在被杜衡摇摇晃晃地抱着,莫名感到安心,困意便如潮水般袭来了,楚七只记得杜衡低下头来看他,他蓦地对上了杜衡那双忧心忡忡的眸子,他很想保持清醒,但最后还是没挡住困意睡去了。
楚七不记得睡了多久,后来迷迷糊糊间感觉杜衡停下了脚步,他睁不开眼去看周遭环境,但似乎听见有几个苍老的声音在不停责备道:
“公子绝不可将这来路不明之人带回府中,杜大人在时再三叮嘱在下……”
“公子怎可忘记老爷临终时的嘱咐!”
“请大夫?万万不可,恐将惹火上身啊!”
……
“公子你这……吾等怎受得起啊,哎!”
人声嘈杂,楚七只觉得头脑发热,没一会便又失去了意识。
————
十年后,塞北雪山之中
楚晋匍匐在积雪之中,糟糕的是他的眼睛已被铺天盖地的雪光灼伤了,他听得山中朔风呼啸而过,豆大的雪子似箭般从山坳中射出砸在他的脸上,隆隆声以山崩之势从远处传来,楚晋心中暗叫不好:雪山风暴来了。
此刻他能做的只有继续匍匐在地上,如今他目不能视,大部队离开已有六日余,身上携带的干粮早已用尽,若是眼睛不能恢复,今日便是命丧之日,也罢,倒是不怕以这天地为棺椁,大雪为赍送来结束这平平无奇的一生,只是不知军队有没有成功撤退,更是辜负了楚帅的栽培,还有……不知兄长是否安好。
“那日也是这般大雪……”,楚晋喃喃道。
大雪很快把楚晋埋了起来,楚晋四肢被积雪压得不能动弹,但大脑却很清醒,都说人死之前此生的记忆会像走马灯一般在脑子里闪过,而楚晋现在脑子里只有那年与兄长分别时的场景,大雪纷纷扬扬,他努力去看清兄长的脸,但记忆却迷糊不堪。
楚晋突然听到雪地里有“沙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风雪依旧在呼啸,但楚晋在这山中行军四年,如今即便是在雪山风暴之中依旧能辨出细微人声,他起初心疑是银国士兵,但这种雪暴天气不利于行军,即便是常年生活在塞北的银国人一般也不会贸然在雪暴天出行,随着脚步声的靠近楚晋越发疑惑:该人绝不是银国将士,银国人擅用兵甲,每个士兵都会穿着沉重的铁甲出行,行走时应有铁甲撞击之声,而此人脚步轻盈,甚至不似征战沙场之人。而此处位于宸银两国交界之处,地势险要且环境恶劣,亦没有村落,商队一般也会绕道而行,更别提此时处于雪暴活动期间,再大胆的商队也会避开这里,来者何人?
脚步声在楚晋身旁停止了,狂风呼啸之中,楚晋好像听到这个人气息微颤了一下,随后蹲下身把他身上的雪一点点拨开,把楚晋挖了出来,楚晋用力翻了个身,来者似乎没有料到楚晋还活着,至少没想到他还能动弹,惊得猛弹开了几步。
“谁……来者何人?”楚晋用干巴巴的声音问道。
那个人却在一旁一言不发,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但楚晋知道他还在身边只是刻意隐藏了气息,他听到了风雪打在那人身上的声音。
楚晋试着睁开眼睛看看,但只掀起眼皮一角,一阵强烈的灼痛感便向眼睛席卷而来,随之而来的是一片刺眼的白光,天地一片模糊,头痛欲裂。楚晋闷哼一声,用一只手遮住眼睛,企图挡掉一些光线,但也是毫无用处。
身边的人似乎发现了楚晋的眼疾,又缓缓靠近,伸手过来。楚晋警觉地提防着他,放在眼前的手也随时准备反击……但随后楚晋脸上突然出现一种柔软的触感,似是绢布的材质,那绢布慢慢散落在楚晋的脸上,细细长长的一条,依形状来说应是……一条束发的绸带?随即一束柔软的发丝垂在了楚晋的脖颈间,发丝间还带着体温,搔挠得楚晋有些痒又莫名有点酥麻。随后那人用绸带轻轻遮住楚晋的眼睛,环绕到脑后系了起来。
楚晋只觉费解:此人必已知我眼疾,又帮我蒙起眼睛,应是想要帮我遮光,难道是我军中将士?但我军中士兵皆为糙汉,大多是用粗绳绑发,怎会有这么柔软的绸带?更何况此人若是我军中士兵又何故一言不发?
没给楚晋过多思考的时间,那人已将楚晋背起,在这下着大雪的山坳中迤逦而行。楚晋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他好像闻到了一阵类似于松木的香味……那是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他梦里的香味,梦醒总觉怅然若失,好似兄长仍在身侧。
楚晋安稳地趴在那人背上,那人似乎走得十分吃力,但一路上却未多做停歇,楚晋心想此人好歹是救了自己一命,事后必要好好答谢。约摸走过一个山头,那人将楚晋带入一处屋子里,将他放在一张木板床上,不一会四周便升腾起浓郁的安神香味,但这香用料似乎过猛……“不好”楚晋心道“这哪是安神香,这是迷药!”奈何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的楚晋已是四肢瘫软,神志不清了,随后不久楚晋便又坠入了梦里,只是这次的梦里没有令人心安的松木清香,反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腥味,腥味里还带了一丝甜腻,梦里诡异的气氛让楚晋不禁打了个冷颤,他误入一片浓雾弥漫的山间,恍惚是那楚岫云深处,他模糊地看见一棵被污血浸烂了树根的松柏,松针枯黄凋落,落在了树下的那滩污血里,血泊中隐约传来一个湿润黏腻而微微发颤的声音:“七郎……”,楚晋一惊,梦里的他此刻头脑却无比清醒:“不可能,只有兄长会唤我七郎,兄长绝不会的……我……我这是做了什么梦!”。楚晋猛地惊醒,他恨恨地锤了一把床板,只觉得羞愤难当。
其实自从战乱爆发他跟随义父来到军场后,荒芜的塞北与遍野的横尸总让他夜不能寐,那段时间他若是睡着几乎都能梦见兄长,那时兄长温柔地牵着他的手,带着他一同去春社游玩,看王宫里出来的祭司巫女们为了一年的风调雨顺祷告跳舞,带他去溪边看年轻的男女互赠香囊,带他一同放纸鸢,一同去河边沐浴……本来是每天都要想一遍往事才能睡着,后来兄长音讯全无,楚晋日夜忧心,幼稚得非得抱着床被子想象兄长还在身边才能堪堪睡去,再后来发现这样第二天总要偷摸去洗被子,便在万分羞愧与纠结中怀着那难以启齿的心事度过了这兵荒马乱的几年。
楚晋虽在梦中惊醒但之前的安神香依旧没烧完,他只觉得浑身湿热,应是连日埋于雪中害了风寒,脑中亦是一片浆糊,睁开眼时眼睛刺痛只是较前稍减,蒙在眼前的绸带已被他细密的汗濡湿,他胡乱地想把那绸带解开却突然摸到那绸带上还有处刺绣,正欲仔细辨认那刺绣的图案却又听到屋内有人走动的声响,那人脚步踉踉跄跄有些不稳,似乎还跌了几跤,随后又往屋外去了,楚晋心想那必是送自己来这的人,便挣扎着想起来看看,奈何手脚发软,头脑胀痛,又倒头睡过去了。
楚晋再次清醒时,蒙在眼上的绸带已被取走,睁开眼已能看清四周事物,头痛亦已缓解。楚晋四处走动,发现这是山背面的一处木屋,屋内陈设简洁,门口放着一些雪山上采来的药材,楚晋思量这是个山中医者暂居的地方。但他四下寻找却并没有发现那条蒙住自己眼睛的绸带。安神香仍是熏着的,但这回是真正安神用的香,而不是迷药。楚晋所处的木屋外还有一间木屋,要比自己住的这间大一些,楚晋觉得这一大一小两间木屋建造方式颇有不同,应不是由同一人所建。
此时另一大木屋内走出一妙龄少女,她见楚晋醒来,又惊喜地跳回屋内去和屋内的人说话。楚晋跟上前去从那间大木屋门口向里看,只见一个鹤发童颜,身着素袍的老者缓缓从屋内走出,身后正跟着方才那名少女,少女娇俏可爱,明眸皓齿,头上高高地绾着一枚发髻,穿着一身藏青色的棉袍在老者身后雀跃着向楚晋走来。
楚晋心中有疑,这二人皆不像是当日把自己背回来的那个,而且说来也怪,治病便治病,何故将自己迷晕。
“楚将军醒了。”不等楚晋发话,白发老者先微笑着向楚晋颔首道。
“先生知道我的身份?”楚晋心中实则不惊讶老者能说出自己的身份,宸国与银国在此交战多时却从未发现过这两人的踪迹,足以见得这两人身份不简单。
“将军常常领兵在此处打仗,骁勇善战,老朽时常居住在此怎会不知晓将军大名”,白发老者笑道。
“多谢先生搭救,只是此处环境恶劣又战乱纷纷,先生与这位姑娘为何居住在此?”,楚晋问道。
“老朽乃是一介游医,在江湖上治病救人,只因听得这山中有一味灵药可令将死之人重获生机,故在此徘徊许久,此女乃是老朽的徒弟。”,老者依旧笑答道。
“果真有这种灵药?”,楚晋只当老者在与自己开玩笑。
“老朽不曾有缘遇得那灵药,只是听闻罢了,但我看楚将军气魄非凡或许有缘寻得那灵药。”老者依旧笑着答道。
“那你……”,楚晋歪了歪刚刚烧退清醒过来的脑袋,觉得自己可能被骗了,世间何来起死回生的灵药。
“那灵药长什么模样?”楚晋问道。
“灵药无根,行于雪山,形态莫测,待有缘人。”老者思考片刻答道。
“哈哈,老先生,你莫逗我,我是不懂草药,但你说的这个怕是成精了。”,楚晋笑道。
老者笑着摇了摇头,又道:“楚将军不想要这灵药吗?”
“我应不是那有缘人,敢问先生前几日送我来这治病的人去哪儿了?”,楚晋正色问道。
“前几日是老朽的徒弟背着将军来此的。”,老者答道,随后露出了微不可查的疑惑表情。
“楚将军,正是我背你来的!”,一旁的少女冲楚晋咧了咧嘴,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姑娘,你别开玩笑了,你怎么背得动我。”楚晋深觉这对师徒都很会糊弄人。
楚晋这几年在军中历练,身高似柳树抽条一般飞长,如今已是八尺有余,任谁看也不信这个娇小的少女能背着楚晋涉过一座雪山。
少女突然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走到旁边一堆还没劈开的柴火旁。楚晋这才注意到这堆柴火中有一截一人环抱粗的树干,只是去了树冠上一些杂乱的枝丫与树根便躺那了,这么一整截粗长的树干是怎么运来的呢?楚晋看了眼少女又看了眼树干,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树干?”
少女有些害羞地笑了笑,随即蹲下身轻而易举地把树干举了起来。
楚晋差点惊掉下巴,走上前去确认了那截树干是实心的,自己也需花很大力气才能将其举起,这才只得相信这少女的确力大无穷。
做完这些,少女有些脸红地又躲回了老者身后。
楚晋看着眼前古怪的一老一小,思索半天,又问道:“我来时,眼睛上蒙着的那条绸带在哪?”
老者望着楚晋,难得地沉默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