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傅颤颤巍巍地走到堂前,神情有些迷茫,显然是对这案子还不太了解。
“陈师傅,当日你为白小姐送去桂花糕是什么时辰?”
“当日到白府是巳时许。”
县衙外旁听的群众听到这都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一个孩童要在半个多时辰里从白府赶到城南城郊,期间还要与另一孩童打闹争执并将其残忍折磨并杀害,时间上似乎有点紧张。”,杜衡淡淡地说道。
“白府也位于城南,本官认为,若是这两孩童一路小跑追赶,也可在半个多时辰内赶到城郊,可能是那女孩被杀害后立即便被农妇发现了。”
杜衡不语,默默从袖袋中拿出一块白色的手帕,手帕里似乎还包裹着些什么。
“大人,我今天还带来了一个证人。”
一个衣不蔽体,脸蛋黢黑,穿着大人的鞋子的小男孩有些胆怯地走到堂前,看见躺在冰冷地板上被打得奄奄一息的楚七,突然便不管不顾地扑上前抱住大喊道:“七哥……对不起,我再也不要吃桂花糕了……”
衙门外看客再次忍不住一阵唏嘘。
杜衡打开手帕,洁白的手帕里是一块沾染了泥灰但依然能看出款式精致的,完整的桂花糕。
“陈师傅,你当日为白府做的桂花糕可是这个样式的?”杜衡问道。
“正是。”
“这个样式的桂花糕你只为白府做过吗?”
“当然,白老爷特意嘱咐小姐生辰那日的桂花糕必须是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样式。”
场上众人皆惊,场外亦唏嘘声不断。
“你所言可都属实?”,县令拍案道。
“绝无虚言,这桂花糕经多人之手,白老爷亦曾过目。”陈师傅道。
“杜公子,这块桂花糕你从何处得来?”县令又问。
“回大人,这是当日午时许,这孩童亲手交给他的幼弟,也就是我今天带来的这个证人的。”杜衡道。
“七哥说给我带桂花糕吃,这是那天中午七哥给我的……”,脸蛋黢黑的小男孩哽咽道,无助的声音里溢满内疚。
“这……白嬷嬷,当日白小姐当真只丢了一块桂花糕吗?”县令蹙眉道。
“大……大人,真的只丢失了一块桂花糕……小姐午时许说她还想给杜小公子分一块桂花糕吃,最后的一块却不见了……”白嬷嬷道。
“大胆,那前几日你为何说你不知道桂花糕是什么时辰丢失的。”县令道。
“大人,这桂花糕从莲花楼送来的时候还是热乎的,小姐便吃了几块,又给在场的公子小姐们分了些,分完便只剩下一块了,到了午时,小姐想把最后一块桂花糕赠与后来赶来的杜公子吃,才发现那桂花糕已不翼而飞了,这中间约摸有……有一个时辰,老奴不敢乱说这最后一块桂花糕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啊。”,白嬷嬷吓得面如白纸。
“那白小姐分完前面的十七块桂花糕一共花了多长时间?”杜衡问道。
“这……应是一刻钟便分完了。”白嬷嬷答道。
杜衡沉默片刻若有所思。
“大人,按白嬷嬷所言,这余下的十七块桂花糕白小姐也分了些给其他人,那这些分到桂花糕的宾客也应是有嫌疑。”杜衡对县令道。
“杜公子……所言有理。”县令蹙眉道。
“这……桂花糕确有分给其他宾客,但当时小姐要分到桂花糕的宾客都评价一番这糕点的味道,老奴亲眼看见每个分到桂花糕的宾客都在现场吃了桂花糕的,他们的桂花糕不可能出现在那丫头手里啊,更何况那日来宴的宾客都是非富即贵的人物,怎会为了一块桂花糕与一个破落丫头大打出手呢,而且王公子都说了,他看见……”
“白嬷嬷所言有理,达官贵胄家的少爷千金何须为了这么一小块桂花糕大打出手,肯定是那小乞丐干的。”,王公子嘴唇已在颤抖,但依然鼓着胆说道。
“白嬷嬷,你说你看见每个宾客都当场吃了桂花糕,可能确定他们都吃完了?”杜衡问道。
“这…这…老奴不记得了……不敢确定。”白嬷嬷愣了一下,明显是没想到杜衡会问这样的问题。
“大人,在下记得那女孩死时,手里拿着的是半块桂花糕,而不是一整块。”杜衡突然对县令道。
县令沉默不语。
“白嬷嬷,你不记得宾客有没有吃完桂花糕也无妨……至少现在依你与所言,今日我带来的这块桂花糕必然就是白小姐最后丢失的那块桂花糕了,毕竟当日宴会上那十八块桂花糕只有最后丢失的那块可能是完整的。如果是这孩童偷了最后一块桂花糕然后与那女孩发生了争执,最后那块桂花糕在争执中有一半到了那女孩手里……那我今天带来的这块完完整整的桂花糕难道是凭空出现的第十九块吗?”
在场众人皆沉默不语。
杜衡蹲下身,将白绢子裹着的桂花糕放到楚七面前,温声问道:“这块糕点,是不是你送给这个孩子的。”
楚七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块绣了松柏的白绢子,点了点头。
“那这块桂花糕是不是你当日从白府窃来的?”
楚七咬了咬牙,倔强的眼神蓦地对上了杜衡微蹙的眉心,随即楚七像是泄了气般地点了点头。
“这块桂花糕……是不是当时盘子里仅剩的那块?”
楚七又默默点了点头。
杜衡站起身,神色依然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只是淡淡地说道:“到此有些事情已然明了,这孩童确实偷了白小姐最后留下的那块桂花糕给他的幼弟充饥,物证现在就完整地在我手上,所以前几日那死去女孩手中的半块桂花糕必定另有来处。这个样式的桂花糕天底下一共十八块,那半块桂花糕来自谁手我想很容易查明吧。另外,白嬷嬷与王公子所言有理,当日去白府赴宴的贵族子弟们应是不会为了一块桂花糕斤斤计较的,而那女孩身上伤痕累累,显然生前遭遇了残忍的折磨,仅仅为了一块桂花糕便将一名瘦弱女子折磨致死显然也不合理,所以这桂花糕恐怕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吧。”
王公子听到这虚胖的身体已经缩在金丝外袍里忍不住哆嗦,脸色已是铁青,终于忍不住说道:“都是赵中澜,他让我这么说的,我只知道那小乞丐偷了桂花糕,其他都是……”,王公子嘴唇颤抖着,不敢再把赵中澜这三个字吐出来,但他又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什么都招了,崩溃地瘫坐在地上,眼神失了焦。
这下县衙内外所有人都沸腾了,赵中澜是谁,年仅十七却已是人人见了绕着走的一方恶霸,靠着家中权势四处欺压老弱妇孺。
县令神色凝重道:“今日先行退堂,这……”,县令一时间发现他竟也不知道这小乞丐叫什么名字,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这孩童的嫌疑已解,便先放他走吧,本案来日再审……”
“那这孩童在下便先带走了。”杜衡说完便上前查看起楚七的伤势,一旁焦急的黑脸男孩哽咽道:“大哥哥,求你救救七哥吧……三哥说只有你能救他了……”,黑着脸的小男孩已泣不成声。
“我带他回府上治伤,你愿意与我一道去吗?我给你买桂花糕吃。”杜衡问道。
“……我……我不去……我要回去了”,黑脸小男孩儿说完便有些仓皇地溜出了县衙。
杜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那飞奔而走的小男孩,随后抱起缩在地板上的楚七,走出县衙,踏入了漫天飞雪里。
楚七趴在杜衡的背上,他觉得手脚好像不管放在哪都不对劲,身下这个小公子全身上下都是白的,好似不染尘埃的白玉,还散发着淡淡的松木香味,而自己全身上下都是黑的,被监狱里腥臭的污泥浸透了。楚七用手臂环住杜衡的脖子,手却紧紧握着拳,因为他的甲缝里满是地牢里的污泥,瘦弱的手臂明明要很吃力才能环抱住杜衡,却也尽力地避开了杜衡的肌肤,他怕被这个全身上下只有白色的小公子嫌弃。杜衡早就感觉到了楚七在背上横竖不自在,奈何他嘴笨,不是什么温柔和善会哄小孩的人,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这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只管加紧了脚步往家里走,但这孩子在背上越发别扭,那双冰冷的小手也不知何时攥紧了拳头……“这孩子性子倔,难道是不愿和我回家治伤?”,杜衡心道。
怎么形容呢……好像杜衡是个火坑,这孩子现在就是热锅上的蚂蚁,被烫的不知道往哪钻。想到这种可能之后杜衡实在迈不开脚步了,他在一棵松树下停住步子,把背上的楚七慢慢放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问道:“你不愿和我回去吗?”楚七盯着杜衡的脸,像要把杜衡看出花来……楚七觉得这个小公子好似夜空里高悬的玉镜遥不可及,又似漫天碎玉落入人间,一小堆雪从松树上落下,擦过杜衡的眉心落在楚七嘴唇上,凉凉的触感从唇间浸入心里,楚七看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杜衡在问话,于是猛地摇了摇头。
杜衡想起这孩子现在说不出话,但看表情并不像是对自己有意见,那这孩子刚刚这么折腾是为了什么?难道是背着走加重了他的伤势?看着楚七胸口的伤痕,杜衡在心里肯定了这种猜想……怕只怕继续背着颠簸伤及肺腑,若是如此恐要落下病根。
杜衡心中焦急,面色便越发严肃,他只顾着想怎么把楚七更快地带回府上医治,却没发现盯着自己看的楚七已是慌张不已:这个公子哥哥是不是发现我弄脏他的衣服了……稚嫩的孩子竟有些颓然地低下了头……然后扣起了甲缝里的泥巴。杜衡这才有机会仔细看清了楚七的手,满是冻疮与裂痕,甲缝里还有地牢里带出来的污泥,不禁让人联想起那日这孩子在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被折磨到奄奄一息的样子……
前几日杜衡听闻城中出了命案,案子与白府千金的生辰宴有关,而杜衡亦受到了白府的邀请,他想起生辰宴那日自己在去白府的路上遇见那赵中澜一伙人正神色慌张地赶往白府便心里起疑,在来到审案现场见到那凶手竟是个瘦弱的小乞丐时便更觉其中有隐情,可能是那男孩面对众人唾骂时倔强的表情触痛了杜衡,他随即着手查起了这个案子,他觉得那个男孩是无辜的……
杜衡发现这孩子好像誓要把甲缝里的污泥去干净,一直在低着头抠指甲,杜衡轻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拿出一块绣着松柏的白色帕子,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为楚七擦起了手指,他很有耐心地将楚七乌黑的手指一根根擦干净后准备把帕子揣回兜里,楚七此时却有些不好意思地揪着已经变黑的帕子,竟一时不肯把帕子还给杜衡。杜衡无奈道:“你要便送你了,但时辰不早了,我带你回府上治伤,不能再耽搁了。”言罢便将楚七打横抱起,托在了怀里走……这是杜衡想到的能避免磕碰到楚七胸口和腹中伤口的一种抱法……效果出奇好,怀里的孩童丝毫不再挣扎了,杜衡心想这孩童果然是在他背上颠簸时吃了痛,幸好及时意识到了这点……楚七确实没再乱动了,别说乱动,他被杜衡抱在怀里,脸几乎是要贴上杜衡那张好看绝伦的脸,这下便是连大气也不敢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