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晞近日很忙,动不动就往宫里议事厅跑,不跑宫里的时候,还要拜访几家官员府邸。公主府中还要改建,昔年武仪皇帝对这个生母早逝,又是自己唯一子嗣的公主很是爱重。京中的公主府是按照王府的规格赐下的。
但哪家的王府,也不会在府中圈养亲兵呀!
这几日左千牛卫只能憋屈地,在公主府西侧选了几个不住人的小院,充作值房,几人甚至十几人的窝在一起。刘将军倒没有主动说什么,是蒹葭跟她提的一嘴,长期以往确实不便。
便讨来了公主府当初建造的图纸,将西面画了好大一片,让匠人们给整个框起来围个大院子,里面的亭台水榭都改成正经办公住人的屋子,假山花木水潭等雅致的景观对禁军来说也是鸡肋,尽数填了给做个校场,千牛卫可以恢复正常的训练了。
这样的改造自然不是小工程,但也轮不到荣晞亲自费心,留了锦瑟在府里盯着。清晨天刚蒙蒙亮,荣晞就带着蒹葭登上了去太傅府的马车。
太傅是武仪皇帝的老师,仁宗皇帝的顾命大臣,书香门第出身,虽不及世家大族门庭显贵,但有诸多书卷典籍传世,又善于教习子弟,每代都会出一两个备受称颂的文士。
当朝这位杨太傅更是深受两代皇帝器重,为天下文脉代表,朝中文官的典范,名下子弟众多,德高望重,即便是宗室长辈的宗正卿和自诩老臣的尚书令,在这位已经许久不上朝的老太傅面前,也得服服帖帖敬称句“杨师”。
皇帝战死疆场的消息,到底还是没瞒住这位弟子遍天下的老臣。病倒的消息昨儿夜里,便传到了公主府,为此,朝会都延迟了一日。
公主府的马车早早便停到了一条街之外的巷子里,杨太傅病倒的消息,一夜之间满京城都知道了,一辆接一辆的马车停在太傅府的门前,朝中官员碰见了,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三三两两地结伴进去,很快又三三两两地出来,又客客气气地相互拜别。
这些官员绝大多数都见不到杨太傅的人,都是被杨府管家三两句打发掉的。这些人也都清楚,但没关系,人见没见着都是小事,跑是一定要跑着一趟的,还要将带来的探望礼物,亲自交到管家手里,若太傅病愈后能打开看上两眼,便是各自的运道了。
荣晞嫌人太多吵闹得很,现在不耐烦见,还不如在马车里,远远的等着。
杨府的管家也是多年跟着太傅的老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有条不紊地请走了一批批官员,将门口清理安静了,亲自走到了小巷,迎公主过去。
公主来探病,自然不用搞什么全家跪迎的敷衍把式,杨太傅的夫人已过世多年,府上也没有上得了台面的女主人,管家将人引进的太傅寝房。
杨太傅一生爱重发妻,后院寥落地很,早年间有一得意的儿子,是满京城数一数二的清俊才子,便是仁宗皇帝,也是夸赞有加。可惜与夫人回乡省亲,路遇贼寇,夫妻二人双双殒命,连个子嗣都未曾留下。
杨氏夫妇备受打击,但没有子孙承嗣的压力也随之而来,杨夫人只能整日求神拜佛研医问药,幸得上天垂怜,诞下独子之后十数年不曾孕育子息的杨夫人又有了喜讯,但当时的杨夫人已经三十多快四十岁了,即便是在现代也不是安全的怀孕年纪,更何况医疗条件落后的时代,身体素质也落后的古人。即便请了御医过府时时照料着,这一胎也没能安稳撑到足月,一天一夜,杨府多了位瘦弱的小姐,杨夫人的年岁也永远停在了那一天。
如今杨太傅年迈卧病在床,身侧冷清地很,只有婢女小厮在房间里守着,但杨府一贯是讲规矩的地方,便是恩主在床上病着,也不会有下人敢同主君闲话,显得有些可怜。
荣晞顿了顿脚步,又若无其事地走上前,坐到床榻边。
“太傅病着,女儿没来床前尽孝吗?”
杨太傅疲惫地睁开耸搭着的眼皮,缓缓张开嘴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她身子骨也不好,还要照看孩子,是老臣赶她回去。”
病中的杨太傅眼睛雾蒙蒙的,没有往日明亮,努力睁大了,这才看清面前之人。
“是公主殿下呀!公主莅临寒舍,老臣没能起身恭迎,公主勿怪。”
“太傅这是说得哪里话。”荣晞自嘲一笑,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裙摆,“本宫来探病,按理说该穿得喜庆些,让病中人看着欢喜,只是家父过世,本宫让人将颜色鲜亮的衣服都收起来了,来得匆忙,一身素衣太傅莫要觉得晦气。”
提及不省心的君上和弟子,老人眼眶湿润了,无力地嗑上皱褶的眼皮,却绝口不提战死的陛下。
“凤驾莅临,阖府蓬荜生辉,岂有晦气的道理。”
荣晞长叹一口气,“太傅年纪大了,病了,就好好歇歇。朝臣一批批的来,您若是不想见,本宫便让他们少来扰了府上的清净。想女儿了就叫过来陪您说说话,听说王夫人膝下有个姑娘,也到快开蒙的年纪了吧。满朝的文士大儒,依旧没有能比得上您的,估摸着还得指望您呢。”
“听御医说了,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年纪大了,需平心静气,好生将养着,府上若是缺什么名贵药材便给本宫递话去。”说到这又觉好没意思,“不过想来应该不会缺的。”
杨家虽世代书香,清流门第,但也是世代簪缨,杨太傅又有个世家出身,如今身居高位的女婿,府中能搜集到的名贵药材,保不准比宫中内库还齐全,哪里轮得到她来卖这个好。
荣晞发了发呆,半晌才声音低落道:“太傅教了个不成气的弟子,气病了太傅,让长辈白发人送黑发人。太傅千万保重自身,濮阳会代父亲孝敬您的。”
杨太傅病中气力衰弱,眼睛好半晌没有睁开,像是已经睡着了,屋子里只有荣晞一个人的呢喃声,显得颇为寂寥。
荣晞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搭话,就在杨太傅床边自言自语:“濮阳出宫开府了,如今代父亲在朝中行走,虽尚未正式及笄,但也算是个大人了。本来想请太傅为本宫拟个字,但如今太傅病着,不宜操劳,也是濮阳没有这个福气了。”
“今日来时,濮阳在外头马车里做了好久,仔细想了想此事。濮阳名晞,晞之意,日之初生,光照四野,晞者,暴也,燥也,乾也!濮阳想了个字,唤作乾华,太傅以为如何?”
杨太傅骤然睁开眼,定定地看着公主,严重的病气暂退了几分,眼中思绪翻涌不定,像是第一次见到面前这位公主一般。
见杨太傅有了动静,荣晞情绪也不再低落无趣,展演一笑,重复一遍:“太傅以为如何?”
杨太傅有些怔耸地收回目光,缓慢地点了点头,“是两个不错的字。”只是取得太大了些,到底只是个公主。
见太傅应和,此次探病的目的也算达成了,荣晞心满意足的起身。
“太傅觉得好,那定是真不错的。太傅病了,要好好休息,本宫不便过多打扰,便先回府了,公主府离着不远,但又需要,请尽管让人去瞧公主府的门。”
目送素白衣裙的少女离去,不一会,刚刚和上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了开来,靛蓝长袍的中书令大人端着碗药款款走了进来。
“父亲,药煮好了,我扶您起来,要趁热喝了。”年迈的杨太傅病得没有力气,王世庸将药碗搁在一旁几上,上前连搀带抱将人扶着坐了起来。
杨太傅一番动作,有点微喘,“方才,濮阳公主刚走,你瞧见没。”
王世庸端起药碗,舀了舀勺子让它散一散弥漫的热气,也不大在意,漫不经心地回答:“瞧见了,只是当时离得有些远,便没特意上前去见礼。”
杨太傅叹了口气,“没了爹的孩子,她如今像个大人了,有模有样地来探病,还给自己想了个字,让老夫瞻详。”
“父亲是陛下的老师,公主殿下又得陛下亲自教诲,学问想必是不差的。”舀了一勺汤药小心喂到杨太傅口中,“虽有些与礼不合,但如今切实没有合适的人选,公主给自己取个字也是小事。”
杨太傅慨叹的点了点下巴,有些意味深长:“她取的那两个字,确实是极好的,叫‘乾华’。”
王世庸动作一顿,很快又继续手上的动作,“乾华,确实是个不错的字,适合公主殿下。”
“是啊!就是取得太大了,乾者,为天,为日,为君,为天下,这可不是一个公主该用的字。”
“父亲多虑了,陛下将公主取名为晞,火行,本就有干燥之意,公主取字乾,也是火行,干燥之意,不过是响应父命。如今乱世,公主取‘乾华’二字,祝愿天下繁盛太平,恰逢其会,再没有更得宜的了。”
“哼,你小子,给老夫打马虎眼,别告诉老夫你没看出来,咱们这位公主殿下,志向远大着呢。”
王世庸温然一笑,世家公子和书香门第的雅韵尽显。
“父亲年纪大了,就不要考虑太多,静心调养身体。公主年纪小,往年陛下又宠溺,民间话本看多了,将朝堂政事想得简单。也是皇家这辈没有皇子殿下撑着,眼瞧着基业要遗落旁支,公主心急之下有些想法,不足为奇。到底是陛下唯一的金枝玉叶,三公九卿心中都有数,父亲安心便是。”
“都是些不省心的混账东西,你要放在心上,别不当一回事,日后让你跌个大的,你可别哭着过来找老夫诉苦。”
年纪大了的人,面对自己关切的小辈总忍不住絮絮叨叨。王世庸眼里浸满了温润的笑意,搀扶着杨太傅再次躺下,耐心听着恩师的念叨,像小时候一样乖巧。
“还有茵儿,她身子不好,老夫病倒肯定把她吓坏了,你不要在这呆着了,回去回去,还有孩子,不是老夫说你们,大早上的那么冷,你们怎么还把孩子带来了,老夫又不是活不下去了,真是胡闹,快回去瞧瞧孩子没冻着吧。”
被自家岳父兼老师的长辈往外撵,王世庸也半点不生气,起身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衣袖。
“那季谦先回去了,父亲您好生歇着,儿明日再来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