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雕花铁门缓缓打开,林肯车驶入谢家老宅的前庭。与其说是住宅,不如说是一座小型庄园。参天古木掩映着主楼,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远处甚至能看到玻璃花房和网球的轮廓。一切都彰显着这个家族沉淀数代的财富与权势,威严而压抑。
车停稳,立刻有穿着制服的侍者上前恭敬地打开车门。
谢沉率先下车,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程柠自己拎着裙摆,小心地跟着下来。初春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她裸露的胳膊上,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
她抬头望向眼前这栋灯火通明的庞大建筑,中式飞檐与西式廊柱奇异地融合,像一头蛰伏在夜色中的巨兽,张开了口,等待着她自投罗网。
谢沉脚步未停,径直走向那扇沉重的、看起来至少有上百年历史的实木大门。程柠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快步跟上,保持着一步左右的距离。
大门从里面被推开,暖黄的光线和隐约的谈笑声流泻出来,但在他们踏入的瞬间,那谈笑声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骤然低了下去。
巨大的挑高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水晶吊灯的光芒璀璨夺目,照在昂贵的古董家具和艺术品上。空气中弥漫着食物和鲜花的淡淡香气,混合着一种无形的、紧绷的审视感。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在第一时间聚焦在了刚进门的两人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聚焦在了谢沉身后的程柠身上。
那些目光,有毫不掩饰的轻蔑,有看好戏的玩味,有冰冷的打量,也有极少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同情。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她身上。
程柠感觉自己的后背瞬间绷直了,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微微垂下眼帘,避开那些直接的视线交锋,只看着前方谢沉稳健冷漠的背影。
“阿沉回来了。”一个看起来五十多岁、穿着雍容华贵的女人率先笑着开口,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她是谢沉的二婶,赵曼丽。她嘴上对着谢沉说话,含笑的目光却上下扫过程柠,带着一种评估货物般的挑剔。
“二婶。”谢沉淡淡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脚步并未停留,径直走向主位沙发空着的位置。
程柠只能硬着头皮跟上。
“这位就是程柠吧?”另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来自一个穿着粉色套装、年纪稍轻的女人,谢沉的三姑,谢明玉。她用手帕掩着嘴,笑得矫揉造作,“哟,果然长得标致,怪不得能让我们阿沉点头结婚呢。就是看着……挺文静的啊,跟传闻中不太一样呢。”
这话看似夸奖,实则字字带刺,直接点出了程柠婚礼上的丑闻,暗示她此刻的安静不过是装模作样。
程柠感觉到谢沉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并没有要开口为她解围的意思,仿佛根本没听见,自顾自地在主位沙发上坐下,立刻有佣人送上热茶。
他显然打算冷眼旁观,看看她如何应对。
所有人的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落在程柠身上,等着她的反应。是像以前一样被激怒跳脚?还是懦弱退缩?
程柠的心跳得厉害,手心里全是汗。她知道,第一道下马威来了。她不能失态,也不能沉默任嘲。
她抬起眼,看向谢明玉,脸上露出一抹极淡的、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羞赧和尴尬的笑容,微微欠身:“三姑好。以前年纪小不懂事,让各位长辈见笑了。”
她承认了过去的“不懂事”,姿态放得低,语气温顺,却又轻轻巧巧地将那些“壮举”归咎于“年纪小”,间接否定了自己本性如此,同时避开了直接冲突。
这番应对,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守住了自己的底线,显得不卑不亢。
客厅里安静了一瞬。似乎没人料到她会是这样平和甚至带着点谦逊的反应。
谢明玉被噎了一下,脸上的假笑有点挂不住,讪讪地说了句:“哦?是吗?知道错了就好。”
赵曼丽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重新打量了程柠一眼,才笑着打圆场:“好了好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程柠啊,快来坐下吧,别站着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程柠温顺地点头,走到谢沉旁边的单人沙发位,小心地坐下,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副低眉顺目的乖巧模样。
谢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角的余光似乎极快地扫了她一眼,依旧没什么表情。
短暂的交锋似乎告一段落,客厅里的谈话声又渐渐响起,但气氛依旧微妙,暗流涌动。
很快,一个穿着中式褂子、精神矍铄的老者在佣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正是谢家的老爷子,谢沉的祖父,谢家真正的定海神针谢宏远。
众人纷纷起身问候。
谢宏远目光如电,先是落在谢沉身上,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程柠,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审视。
“爷爷。”程柠跟着谢沉,恭敬地喊了一声。
谢宏远“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并没有多余的话,但那双锐利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更长一些。
众人移步餐厅。
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精致的菜肴,餐具熠熠生辉。座位安排极有讲究,谢宏远坐在主位,谢沉坐在他左手边第一个位置,程柠则被安排在谢沉的下手位。对面依次是二叔谢文康一家、三姑谢明玉一家。
用餐开始,气氛表面上恢复了和谐。
但下马威显然不会就此结束。
“程柠啊,听说你父亲最近在忙东区那块地?”二叔谢文康状似随意地开口,夹了一筷子菜,“遇到点麻烦?需要帮忙的话,尽管开口,虽然现在谢氏是阿沉做主,但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总能说上几句话。”
这话看似关切,实则恶毒。一方面再次提醒她程家的困境和她联姻的“工具”属性,另一方面更是暗中挑拨,暗示谢沉对程家见死不救,甚至可能影射程柠会为了娘家利益有所动作。
桌上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若有若无地瞟向程柠和谢沉。
谢沉慢条斯理地吃着菜,仿佛没听见,但程柠能感觉到他周身的气息冷了一分。
程柠放下筷子,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角,抬起头,看向谢文康,笑容温婉却带着疏离:“谢谢二叔关心。不过父亲生意上的事情,我向来不过问的。嫁到谢家,我就是谢家的人,心里自然是以谢家、以……阿沉为重。”
她再次明确划清界限,甚至生疏地叫了谢沉的名字,以示亲近和立场,语气真诚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谢文康呵呵笑了两声,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哦?那就好,那就好。看来程柠你很懂事嘛。”
“二哥,你这问的什么话。”三姑谢明玉又插嘴道,笑着看向程柠,“程柠啊,别介意,你二叔也是关心则乱。咱们谢家规矩重,不比你们程家松散,以后慢慢学就是了。对了,你平时有什么爱好啊?插花?茶道?还是和我们明轩一样,喜欢看看画展听听音乐会?”她说着,得意地看了一眼自己身边那个穿着白色西装、一直安静用餐、气质略显阴柔的儿子谢明轩。
这话更是刁钻,既踩了程家没规矩,又暗讽程柠学识修养不够,只会吃喝玩乐,上不得台面。
程柠心里冷笑,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三姑说笑了,我资质愚钝,那些高雅的爱好还在慢慢学习中。平时……也就是看看书,随便翻翻。”
“看书?你看什么书?”谢明玉的儿子谢明轩突然抬起头,扶了扶金丝眼镜,语气带着一丝文人特有的清高和好奇,但眼神里却藏着不易察觉的优越感和试探,“是时尚杂志,还是……网络小说?”
桌上响起几声极低的、压抑的嗤笑声。
显然,没人相信草包程柠会看什么正经书。
连谢宏远都停下了筷子,似乎想听她的回答。
谢沉也终于侧过头,目光淡淡地落在她侧脸上,似乎也想听听她如何圆这个“看看书”的谎。
程柠的心跳再次加速,她知道这是又一个坑。说深了,不符合原主人设,惹人怀疑;说浅了,坐实草包名头,以后更难立足。
她沉吟了一秒,脸上露出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让表哥见笑了,我哪里看得懂深奥的。就是……就是看看一些财经报纸和杂志,想着……或许能多了解一点阿沉工作的世界,免得……什么都不懂,给他丢人。”
她再次把理由归结到“为了谢沉”上,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却又合情合理。同时点出了自己看的是“财经”类,为以后可能不经意流露出的见解做一点点微不足道的铺垫。
这个回答,既卑微,又透着一点可怜巴巴的讨好,完美符合一个试图讨好冷酷丈夫、努力融入新环境却不得其法的花瓶形象。
果然,她这话一出,桌上那些轻视的目光里,又多了一丝了然和嘲讽——果然是想用这种拙劣的方式讨好谢沉。
谢明轩眼底闪过一丝无趣,似乎觉得碾压这样一个对手毫无成就感,淡淡“哦”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明玉撇撇嘴,显然也没了继续刁难的兴趣。
谢沉收回了目光,依旧沉默,只是端起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一场接一场的刁难,被程柠用一种近乎“棉花”的方式,软绵绵地接了下来,不硬碰硬,却也没让自己吃亏到底。
她始终记得谢沉的话——少说话,多吃菜。她的大部分回应都极尽简短、谦卑,将话题引回谢沉或者自我贬低,让对方一拳打在棉花上,无从发力。
餐桌上的话题,终于渐渐从她身上移开,转向了家族生意、股票市场和一些无关痛痒的社交八卦。
程柠暗暗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她拿起勺子,小口地喝着汤,味同嚼蜡。
这就是谢家。每个人脸上都戴着面具,每句话都可能藏着机锋。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步步为营。
然而,就在她以为今晚的考验即将结束时,主位上的谢宏远突然放下了汤匙,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向老爷子。
谢宏远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程柠身上,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程柠。”
程柠立刻放下餐具,端正坐好:“爷爷,您说。”
“谢家的媳妇,不光是摆着看的。”谢宏远语气平淡,却字字千斤,“阿沉肩上的担子重,身边需要的是能帮衬他、而不是拖后腿的人。你既然嫁了进来,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习惯,就都收起来。多学学规矩,安分守己,早点为谢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开枝散叶……
程柠的脸颊瞬间爆红,不是害羞,而是屈辱。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明码标价的生育工具。
整个餐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她的反应。
这是最直接、也是最沉重的一击。来自谢家最高权威的下马威。
程柠的手指在桌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她感觉到谢沉的目光也落在了她身上,带着一种冰冷的审视。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翻涌的情绪,低下头,声音细弱却清晰:“是,爷爷。我记住了。”
除了顺从,她没有任何其他选择。
谢宏远似乎对她的顺从还算满意,点了点头,不再看她。
这场接风宴,终于在一片看似和谐、实则各怀鬼胎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离开老宅时,程柠感觉自己像是打了一场艰苦的仗,浑身虚脱。
坐进车里,车厢内的空气比来时更加凝滞。
谢沉一直没有说话,闭目养神。
直到车子驶出老宅很远,他才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今晚表现还行。”
程柠怔了一下,意外于他居然会开口评价。
“……谢谢。”她低声回应,心里却没有任何轻松的感觉。这只是意味着,她勉强通过了第一次考核而已。
“记住爷爷的话。”谢沉睁开眼,侧头看她,窗外的流光掠过他深邃的眼底,晦暗不明,“安分守己。”
他刻意重复了这四个字。
程柠的心微微一沉。
“我会的。”她垂下眼帘。
车子在夜色中平稳行驶,驶向那座名为“汀兰苑”的华丽牢笼。
程柠知道,谢家的下马威暂时结束了,但她在谢家的日子,才刚刚开始。而身边这个深不可测的男人,才是她未来最大的挑战和……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