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叫喝,一道旋风裹挟着碎枝、杂草、木片席卷而至。
风散之后,现出了一个人影。
来人高大胖硕,穿一身粗布短衣,乍眼一看像个义社兄弟。
“许丰?”
其实,对于许丰的到来,何欢儿并不意外——裴慕云被关月换上了一张假面皮,他能否察觉暂且不论,但他身后那位不知名的高人明显是冲顾子期而来,且无抛头露面之意,在目的达成之前,又岂会轻易舍弃裴慕云和许丰这两个挡箭牌?
她关心的另有其事:“你身上的红斗篷呢?”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咬下自己的舌头。
那件红斗篷是关月的爱物,与她何干?
就在不久之前,那人皮夜叉对她喊打喊杀不说,还故意摆了她一道,陷她于百口莫辩的境地,以至于顾大山主看她的眼神都尖锐了。
大概许丰也觉得她的问话多余,并没理会,径自向前跨了两步,粗声粗气道:“交出顾子期!我饶你二人两条贱命!”
一见许丰,石无厌心知来者不善,赶忙扶起顾子期护在怀中,一只手扔按在他的丹田处,继续为他注入灵气止痛。何欢儿的手始终牵着顾子期,一刻也没松开过。
何欢儿朝远处望了一眼,郑无伤正与中邪的陆无庸打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这边,眼下她只能想办法稳住许丰,尽量拖延时间。
她打定主意,嬉皮笑脸:“怎么?你家门主得了顾少主的脸仍嫌不够,难道还想霸占他的身子?裴门主对顾少主这份执心执念,世间难寻,也算天下独一份了吧。”
“叼嘴丫头,不挨顿打,你学不乖是不是?”许丰冲她举起了掌。
“许仙长饶命!”
何欢儿佯装低头认怂,悄悄从怀中摸出了几枚钱币。昨夜,随郑无伤进鬼城送骸骨升天时,她幸运地发现了自己失落的铜钱,不过,当时情势紧迫,只捡回了为数不多的几个。
石无厌倒是沉得住气,不紧不慢问道:“许仙长去而复返,所为何事?”
“当然是善后!”许丰眼中凶光四射,“昨晚在场的人,一个都别想活,尤其是顾子期!”
何欢儿打量他几眼,目光停在了他右侧空荡荡的袖管上,故作惊讶地开口:“就凭你,一个断臂人?”
许丰冷笑一声:“谁告诉你我是一个人?我修炼**术多年,想要帮手的话,要多少有多少!你们的人就是我的人!”
“你的**术竟有这样厉害?”何欢儿把嘴一撇,“我不信。”
“不信?现在就让你这个麻脸丫头见识见识!”
许丰深吸一口气,接着便嘬唇吹响了哨音。
那声音长短不一,时缓时促,时而悠扬时而嘹亮,在法力的加持下,穿耳入脑,直贯肺腑,闻之令人心神摇荡。
怎奈,何欢儿是个音痴,对音律半窍不通。
她竖起耳朵聆听一阵,神思清明如常,没有半分迷糊。
哨音停歇,何欢儿眨了眨眼,忽然呲牙一笑:“你这哨子吹得倒是响亮,就是不太入耳,有些聒噪,要不换个调子吹来听听?”
“你、你竟然没中招?”许丰大为惊讶,脸上的横肉都在抖,“我这哨音连仙修都能拿下,那个陆家子没两下就中招了!你横看竖看都是个凡人,怎么会……”
“就这?”
何欢儿朝天大笑三声,翘着鼻子咋唬道:“就凭这几声不堪入耳的哨响,你却想迷了本姑娘的魂?你道行差得远呢!”
许丰看向她身旁同样毫无反应的顾子期和石无厌,神色变得越发诧异:“我的**哨,对你们两个也没用?这……这不可能!你们虽说是修行中人,但一个意识不清,一个法力不高,根本挡不住我的**术!”
何欢儿牵着顾子期的手往上一举,继续唬他:“这二人有本姑娘罩着,任你有一万种邪术也休想得逞!”
其实,她说的也不无道理。眼下石无厌那充沛的灵气,至少一半要归功于她。
只是,这牛吹得有些大,激怒了许丰。
“好大的口气!那我就先杀了你这个碍事的臭丫头!”
许丰身形一动,何欢儿便念起了“唵呓吗呼”之类的怪音,低长含混,听上去类似某种古老的咒语。
自然,这些怪音毫无意义,只是用来唬人的。
或许是她念得像模像样,许丰竟被唬住了,身形骤然一僵。
何欢儿抓住这一瞬之机,手腕一抖抛出两枚铜钱,精准打中了许丰的双眼。就听许丰“啊”地一声,捂着眼向后跌出去好几步。
“你、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何欢儿敛了神色,一本正经地说:“本姑娘不是东西,而是一位高人。”
“啊?”许丰从指缝里瞄着她,撇起了嘴角,“就你这副模样,哪里像一个高人?”
何欢儿来劲了,沉声喝道:“浅陋!没听说过真人不露相么?本姑娘若是亮出真身,怕吓着你!要想活命,就快些滚!”
许丰眯着红肿的眼,半信不信盯了她片刻,又一次吹响了口哨。
从他身后的树林中,呼啦啦冒出来几十号人,一个个张弓搭箭,将三人围在了正中。看装束,这些人全是北城码头上的兄弟,而打头的人,正是赵四哥。
他们目光发直,神情呆滞。
很明显,是被邪术控制了。
破解**术,无外乎使用药草、符咒、或是某种法器之类,但是,有一个久经流传、简便易行、人人可用的办法——施加疼痛。
眼下对方人多势众,何欢儿双拳难敌四十手,只能擒贼先擒王。
于是,她默念了一句“对不住”,瞄准赵四哥两只眼睛,扬手打出了两个钱币。谁料,赵四哥往旁边稍一侧身,轻松躲过了她的攻击。
多年来,何欢儿以投石之技行走人间,所遇者不论仙凡,少有失手。
眼下,这赵四哥两眼直直愣愣,如同正在发梦一般,身法竟远比之前还要灵活,实在出人意料。
“丑丫头,没想到吧?”
许丰懒洋洋倚在树干上,一脸得意之色。
“我的**术是由门主亲自指点过的,那威力可不一般。不光能操纵人的神志,还能激活人的经脉要穴,让他们力气更大、反应更快。你不要小瞧了这些粗汉子,他们现在难缠得很!”
“原来如此。”石无厌恍然点头,望了一眼酣斗中的郑陆二人,“我正纳闷呢,八师兄为何跟郑二师兄打成了平手。”
“我说矮胖子,快把顾子期交给我!敢说半个不字,我一声令下,立马叫你们变成刺猬!”
石无厌不言不语,只是抱紧顾子期,用厚实的身躯护住了他。
“怎么着?你不怕死啊!那就先拿你开刀!”
许丰抡起仅剩的一只胳膊,指定石无厌,怒喝一声:“给我射,把他的一身肥油都给我射出来!”
话音落地,数十支羽箭呼啸着飞向了石无厌。
突然,一道冷冽寒光从地面掠起,瞬间化作青光万点。箭矢遇光则折,纷纷掉落在地,响如疾雨。
光芒散尽,一柄青色长剑从空中掉落,没入了深深的草丛。
何欢儿摸着寒风扫过的耳朵,转头看去,就见顾子期双眸虚张,轻轻喘息着。
方才,是顾子期及时出手,逃过一劫。
“少主!”石无厌拭去他额角的冷汗,“少主,你还好吧?”
顾子期阖上眸子,细不可闻“嗯”了一声。
许丰恶狠狠瞪着顾子期,牙齿咬得吱吱响:“顾子期,你毒已入骨,竟然还没死,命真是硬啊!”
何欢儿见他对顾子期的恨意如此深切,不由地生出了几分好奇。
“许仙长,你家门主因心中执念,将自己弄得不人不鬼,几近癫狂。为了让他得偿所愿,顾少主秉一片仁心,不惜自毁至此,不曾欠下你们什么。你们不知感恩也就罢了,为何死死揪住他不放?究竟什么仇、什么怨?难道非要他死了,你们才甘心?”
“我要的不是顾子期的命,而是他的脸。这世上容不下两块玉璧,只能有门主一人!他就是死了,我也得捣烂他那张脸!”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这主仆二人同是一般执拗。
何欢儿心里想着,嘴上问道:“这是裴门主的意思?”
“这等小事,何须门主交代!做手下的,自当为他分忧。”
何欢儿慢慢点着头,阿谀道:“许仙长一心为主,令人感佩。小女子还有一事请教,‘双璧’这个称号,说到底不过虚名而已,裴门主何至于如此执着,竟成了心结?”
“少扯废话!你这臭丫头在拖延时间,等人来救,以为我看不出来?”
许丰一扬手,喝了一声:“放箭!将三个人一起射死!”
又是一阵箭雨袭来,飞霜剑又一次将之挡住了。
如此这般,十来个回合之后,义社兄弟的箭囊空空如也,再也无箭可射。唯有赵四哥,从头到尾一箭未发,只是失魂一般呆呆杵在原地。
飞霜剑一次又一次飞起,顾子期喘息越来越急,唇角慢慢淌下了一道血痕。在殷殷鲜血的映衬下,他的面色与唇色显得愈发苍白,宛如一朵随时会凋零的梨花。
许丰把地面跺得山响,气急败坏地大吼:“上,都给我上!把他们三个乱拳打死!锤成肉泥!”
见此情景,何欢儿心道不好,以顾子期的仁爱性情,他决不会对凡人百姓兵刃相加,飞霜剑阻止不了这些人。
她急中生智,松开顾子期的手,抓起满地的断箭,扔向涌过来的义社人。由于人数太多,她顾不上瞄准,只是两手齐发,一波又一波,胡乱把箭抛掷出去。
四周接二连三响起了惨叫,义社兄弟纷纷躺倒在地,剩下几个漏网之鱼冲到近前,被石无厌用拳头干翻了。
赵四哥例外。
他依旧站在原地,并未涌上前来。
许丰嚷嚷着:“废物,一群废物!”
何欢儿又牵住了顾子期的手,笑道:“许仙长,你在骂谁?他们不是受你的**术驱使么?”
“好你个死丫头!等你死了,老子非把你舌头割下来不可!”许丰眼中窜着火星,“都给老子站起来!继续冲!继续打!”
这一次,义社众人没有听他的指令,一个个傻傻愣愣的,神情好像做梦一样。他们被何欢儿的乱箭打中,多少有些痛感,虽不至于从邪术中清醒,但对许丰说的话已有些迟钝。
许丰叫喝一通,见这些人不听指挥,愤愤啐了一口,而后吹出了一声悠长的口哨。
顷刻之间,陆无庸飞一般赶来,垂手站在了许丰身旁。
随着一声震天怒吼,郑无伤接踵而至,将顾子期三人护在了身后。他挺剑指向陆无庸,暴跳如雷:“陆无庸,你堂堂册上弟子,怎么会中了低等邪术?你故意的是不是?”
陆无庸面无表情,双眼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任何反应。
见到郑无伤,何欢儿心里顿时有了底气,撕下了牙齿上的伪装。
何欢儿呵呵一乐:“许胖子,你现在只剩一人可用了,胜算不大啊。”
“只剩一人又怎样?你别忘了,这小子姓陆!”说着,许丰把陆无庸往前一推。
何欢儿一愣:“此话何意?”
许丰不答,嘬口发出了三声短哨。
就见陆无庸闻声而动,抬起手中长剑,横在了自己的脖颈上。
许丰盯住顾子期,冷森森笑着:“顾子期,只要我再吹一声哨,陆家的这个宝贝疙瘩立马人头落地。到时候,看你这个少主怎么收场!你猜,西山头的那个老家伙会做出什么事来?哈哈哈……神剑门要有好戏看了!”
有其主必有其仆。
何欢儿心中又一次闪过了这句话。
卑鄙之处也同出一辙!
她沉沉叹气,边摇头边道:“小龙阳,这陆仙长向来最为惜命,如今他都要抹自己的脖子了,看样子不像是装的,是真中邪了。”
郑无伤跳脚骂道:“陆无庸!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许丰掏出一根绳子,扔到了顾子期近前,道:“你要想姓陆的小子活命,就套上这根捆仙绳,老老实实走到老子这边来!敢耍花招的话,我就一声哨响,结果了他的小命!”
“你这个阴险小人,休想威胁我家少主!陆无庸若是死了,我把你的头剁下来,交给陆老儿便是了!看剑!”郑无伤怒气冲天,流火剑上更是烈焰升腾,照着许丰的脑袋举剑便劈。
“慢着!”
郑无伤立刻刹住长剑,回头喊道:“少主,不可受他挑唆!”
“无庸的性命要紧。”顾子期挣扎着坐起,伸手去拿地上的绳子。
“少主的性命难道不要紧?”郑无伤剑尖一扫,将绳子挑出去一丈有余。
顾子期抓了个空,身子颓然向后一仰,倒在石无厌怀中喘个不停。过了片刻,他轻轻捏了下何欢儿的手,低低喃道:“欢儿,绳子……”
何欢儿听他轻唤自己的名字,骨头都酥了,想也没想,一阵风似的把绳子捡了回来。
就在她递出绳子的那一刻,一把火光灼然的利剑横在了她的眼前。
“你敢!”
郑无伤当头一喝,惊得何欢儿遽然一抖,从微茫迷醉中回过了神。
顾子期眯着眸子,有气无力地道了一句:“无庸不能有事……”
“少主也不能有事!”郑无伤神气凛然,“师父派我下山,是为了保护少主,凡事自然以少主为先,至于旁人,我顾不了那么多!”
顾子期静默片刻,问道:“无伤,你……认不认我这个少主?”
“当然!”
顾子期又问:“师命为大,还是……少主之命为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