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主!”门边的郑无伤掀开帘子向棚中探看。
何欢儿猝然抬头,穿过帘子的缝隙,目光直直落在了顾子期身上。
他周身的淡光已消散殆尽,剧痛再度袭来,他腰背向上弓起,攥着袖口的手指白中泛青,微张的唇齿间,几乎不见生息。石无厌满头大汗,拼命运转全身灵气输向他的丹田,仍然不见起色。
“顾少主!”
何欢儿动如脱兔,弯腰从郑无伤的胳膊下钻过,冲进棚中,抓住了顾子期一只手,下一瞬,石无厌掌心的灵气骤然暴涨了数倍。
未几,顾子期那几乎快要绷断的身子便舒缓下来。
石无厌抹去脸上的冷汗,满脸虚惊:“幸好有何姑娘在,不然,即便我烧断灵根也保不住少主。何姑娘常有出人意料之能,怪不得少主会破例带你回山。”
何欢儿回头,觑了门外的郑无伤一眼,得意地说:“小龙阳,你瞧见了没有?眼下顾少主片刻也离不得小女子。”
郑无伤拉着脸,一脸不甘地在门口盘腿坐下,闷了一会儿,道:“只准摸手,不许乱摸!本剑修一双火眼在此,你最好安分守己!”
何欢儿嘻嘻笑着,咬下一大口鸡腿,心满意足大嚼起来。神游魂荡间一瞥眼,正对上顾子期含着水雾的一双眸。美味在口,美色入眼,她轻飘飘的,有些发晕,鬼使神差一伸手,将香气四溢的鸡腿递到了顾子期唇边。
“顾少主,鸡腿要不要吃?”
“……”
顾子期静默片刻,缓缓侧开脸,同时闭上了眼。
“你——”
郑无伤被一块鸡肉噎住,一边砸着胸口,一边指着她呵斥:“放肆!你、你啃过的脏东西,居然给少主吃?”
何欢儿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你手里的倒是干净,怎么舍不得给顾少主吃一口?”
郑无伤好不容易顺下那口鸡肉,大张着嘴巴喘气,一时顾不上理他。
石无厌慢条斯理地嚼着蒸饼,笑眯眯开口:“何姑娘有所不知,少主有洁癖,向来不吃别人吃过的东西。”
这个答案并不算出乎意料——性洁之人,自然方方面面都不喜近人,更何况这唇齿之亲。
何欢儿弯起眼角,看着光晕笼罩下的美人,话音里带着几分遗憾:“顾少主这无情道修得未免有些过火,不仅冰清玉洁,也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人味,只剩仙气了。”
说罢,她又咬下一大口鸡腿。
郑无伤皱起眉头,厉声呵斥:“你怎么说话的?谁没有人味了?”
“失言,失言!”何欢儿抿住唇,轻轻拍打了一下,“小女子想说的是‘人气’,哈哈,人气。”
“少主需要静养,你给我闭上嘴,少说话!再多说一个字,鸡腿就别吃了!”
这话戳到了何欢儿的痛处,她闭着嘴,十分乖觉地点了下头。
木棚内外安静了下来。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偶有清脆的鸟鸣飞过。
何欢儿握了顾子期手好一会儿,但他的手依然凉得惊心,不过,好在有一股灵气绵绵不断传过来,覆住他的整片掌心,温暖且厚重,生生不息,令人十分心安。
她闭上眼睛,黑暗中有无数光点闪烁,渐渐汇聚、交织,最终连成一片广袤无际的麦田,金色的麦浪随风摇曳,几乎能闻到阳光味道的麦香。
她触景生情,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晋州,也有大片的麦田。何家,也曾有不小的一块田产。
那些遥远记忆中的画面,在她心底深处依旧真切而清晰,宛如昨日。
石无厌的灵纹,她很是喜欢。
顾子期笼罩在淡淡微光中,平静地睡去了。
她轻轻开口,问起了石无厌入山修道的缘由,石无厌毫不避讳,慢吞吞嚼着蒸饼,向她讲述了自己的身世。
石无厌生于冀州一个富有之家。他的母亲是侍妾,不为善妒的主母所容,受尽欺凌,在他五岁时郁郁而终。在他八岁那一年,冀州的胡人聚众叛乱,四处烧杀抢掠,他们一家人为了逃难,背井离乡辗转来到了越州。
他天生食量惊人。在冀州时,家境还算殷实,不愁饭食,所以也没人多说什么,但逃来越州之后,家道中落,日子一天比一天拮据,加上他又是死去的小娘生的,无人可恃,渐渐地,便开始遭人嫌弃。
从冷眼,到咒骂,再到拳脚相加。
纵使石无厌性情敦厚、手脚勤快,忙前忙后拼命干活,想尽办法卖乖讨巧,甚至每日节食只吃半饱,仍然难以扭转在家中的命运。
终于有一天,他被赶出了家门。
那一年,他十三岁。
他完全没有哀求纠缠,干干脆脆离开了,而且,心中无怨亦无恨。因为他知道,他一个人的口粮,至少能养活三个孩子,总不能活他一个,饿死两个。
后来,他孤身一人飘零了两年,其间诸多辛酸苦楚他并未多言,但也不难想见。
大约四年前,他流浪到十二里铺,在一个小饭铺打杂,没有工钱,只求有饭填饱肚子。来年春分,正好赶上神剑门遴选见习弟子,因为离得不远,有地利之便,他便想着去碰碰运气。
结果并不意外,他每一项试炼都未能通过。
不过,即使失败了,他也毫不沮丧,脸上总是笑呵呵的。
有个主试的剑修觉得好奇,随口问了他一句:你是最后一名,笑什么?
他笑答:发现自己的不足之处,也是一种收获。
这一问一答,恰好给一个路过的仙长听在了耳中,而这个人,正是神剑门二门主顾青衫。
应该说,石无厌福气不浅。
就因为一句话,他这匹跛脚马遇见了赏识他的伯乐,成功踏入了万人艳羡的神剑仙门。
“师父是我一生的恩人。”
石无厌说出这句话时,何欢儿正好咽下最后一口鸡肉,她舔着嘴唇道:“这么一说,宰相跟我倒是同病相怜,同为走偏门挤进来的见习弟子。”
“你少来!”
郑无伤左手捧鸡,右手撕下一大块鸡肉,正要往嘴里塞,又停下了。
“宰相外表愚拙,却内藏锦绣,读过的书比秀才还多!他做见习弟子的时候,除去法术一项,样样堪为楷模,入门不到一年,就被二门主破格收为室内弟子,而且当上了天书阁的掌书。你有何长处?”
“小女子福德深厚!”何欢儿脱口而出。
“你只有脸皮最厚!”郑无伤一声大喊,差点把嘴里的鸡肉喷出来。
石无厌憨然一笑:“郑二师兄,何姑娘的过人之处就在眼前,你装作视而不见,未免有失厚道吧?”
何欢儿皱了皱鼻头,有意抬高了嗓音:“宰相,你与他相识数年,难道还不知道?他们师徒二人对女子,向来都是斜眼相看的,但凡好处一概略过,却死揪着一丁点短处不放。”
“一丁点?你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边边角角统统一无是处!我师父的谆谆教诲,岂能有错?”
对这个没缝可敲的榆木脑袋,何欢儿自知说不通,也懒得再争论下去,带着三分怨气将吃剩的鸡腿骨随手抛了出去。
谁知,那骨头长了眼睛似的,不偏不倚正砸在郑无伤的脑门上。
“见习弟子!”郑无伤摸着脑门,气得眼皮发抖,“你竟敢拿鸡骨头丢本剑修!”
何欢儿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小女子哪敢以下犯上,怪只怪郑仙长个子太高,挡住了鸡骨头的去路。”
“我饶不了你!”郑无伤扔下烤鸡,两手一勾蜷作爪状,直向何欢儿咽喉猛抓过去。
棚中狭窄,何欢儿无处躲闪,想也没想,抓着顾子期的手向上一举,学着他以往训斥郑陆二人的腔调,低喝一声:“小龙阳,你殴打同门弟子,该当何罪!”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称呼喊错了,顾子期一向礼数周全,是决不会说出“小龙阳”三个字的。
她轻咬了一下舌头,正要改口重新说一次,却见郑无伤猛地一僵,下一刻便收回了爪掌。他带着怒气斜了她一眼,默不作声退到棚外,捡起烤鸡拍蹭几下,继续吃了起来。
“咦?”
何欢儿本以为会遭到一番唇齿,却不想郑无伤悄无声息哑火了。
这反应实在出乎意料,何欢儿眨巴着眼,一脸不解地看向了石无厌。
石无厌嚼着蒸饼,慢慢悠悠道:“门中上下皆知,郑二师兄性如烈火,一言不合便暴力相向,因此,大多对他退避三舍,但有一件事,却鲜有人知。”
“哦?何事?”
“郑二师兄道心纯澈,操守谨严,从不欺凌弱小同门。何姑娘的‘同门弟子’四字恰好戳中了他的软肋。”
“原来如此,‘同门弟子’就是攻破小龙阳罩门的四字真言啊!”何欢儿抿着一丝坏笑看向了郑无伤。
“住口!再有下次,我必不饶你!”
郑无伤说着,冲她扬了一下硕大的拳头,何欢儿只觉一道劲风呼啸着直扑面门。
她缩头躲过,定了定神,暗道一声“果然小气”,然后歪着嘴开始挑刺:“陆无庸也是神剑门弟子,你为何跟他过不去?”
“他残害同门在先,又拒不认错,我岂能放过他?再说了,若非我一贯手下留情,他哪里有命活到现在?女人就是又瞎又蠢,如此显而易见的事都看不出来!”
郑无伤呸地一声,吐出了一根鸡骨。
“……”何欢儿撇了撇嘴,不言语了。
石无厌抬头望了一眼日头,纳闷道:“师兄已离开了近一个时辰,怎么还不见返回?会不会……”
“不会!”
郑无伤出言打断了他,言辞笃定:“山主的修为深不见底,处事又极其谨慎,跟姓陆的那个蠢材不可同日而语!即便有人半路突袭,也不可能是山主的对手,更何况,山主去时,心中已经有所提防了。”
说到这里,他四下张望一圈,脸上泛起了怒容。
“反倒是这个陆无庸,说是到下面去找水,至今仍不见人影!也不知野到哪里去了!”
何欢儿笑着调侃:“小龙阳,你难不成是在担心他?”
“呸!谁管他是死是活!山主交代我跟他共同守护少主,他却把差事全丢给我一个人,自己猫到一边躲清闲!看着吧,等山主归来时,他必定及时现身,还会摆出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这个奸猾小人!这一回,我非得……”
郑无伤正在喋喋不休,突然间,石无厌面露喜色,朝棚外喊了一声:“八师兄!”
何欢儿抬眼望去,只见稀疏的树林中,陆无庸正低着头向木棚走过来。
郑无伤转头瞅了一眼,面色一沉,当即撇下所剩无几的油纸包,当啷一声撤出了流火剑,对棚内二人道:“守好少主!”
见他如此戒备,想来必有危机来临,而何欢儿左右张望之下,并未发现任何异动。她才要开口问询,却见陆无庸赫然举起手中长剑,流电一般向木棚猛冲而来,面目狰狞凶恶,眼中血红一片。
何欢儿心中一抽:他中邪了!
郑无伤身形一晃,飞出数丈之外,横剑抵住了陆无庸。刹那间,剑气如巨浪汹涌,流风骤起,木棚被吹得摇摇晃晃。
郑陆二人之间的打斗,何欢儿已见过数次,但直到此刻方知,之前那些不过是小儿戏斗,出力不超二三成。
眼下,二人用尽全力拼斗,那真叫一个神仙打架、风云为之变色,看得何欢儿这个凡人心惊胆战、头皮发麻。
剑气所到之处,但闻折木之声,一眨眼的工夫,树林已然被毁去一半,残枝败叶落了满地。
棚前挂的旗帘一飞冲天,在流卷的狂风中被撕成了碎片。木棚东倒西歪,咯咯作响,眼看就要塌了。
石无厌大喊了一声:“郑二师兄,棚子!”
之后,郑无伤边战边退,引着陆无庸远离了棚子。
风势渐小,木棚止住了晃动。
何欢儿长长呼出一口气,兴许是她这口气太长了,挺过狂风的木棚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木板砸落的瞬间,她未加思索,俯身一扑,将顾子期护在身下,听天由命地闭住了眼睛。
然而,等了片刻,并不见有木板砸落。
她转眼一看,原来是石无厌展开双臂,连同庞大的身躯一起接下了木板,接着运起灵气,只听砰砰两声,板子被弹飞了出去,在空中四分五裂,噼里啪啦落到了一丈开外的地面。
何欢儿心有余悸收回目光,一低头瞥见两片苍白单薄的唇,微微张着,仿佛两片初开的淡色花瓣。
她只觉口中一阵干渴,鬼使神差般凑了上去……
就在即将碰触到那诱人唇瓣的瞬间,她脑中忽然炸响了一道雷鸣,惊得她如梦初醒,拔头而起——
顾子期身患怪疾,不能与人肌肤相亲!
……
如此美人,近在咫尺,却可观不可摸!
奈何!奈何!
她仰头望着青天白日,发自肺腑长叹了一声,稍一扭脸,却见石无厌也在望天,脸上挂着一种无辜又狡黠的神情。
“宰相,我……”
“何姑娘,我什么也没看见。”
二人四目相对,下一瞬,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笑声未歇,突然,一个恶狠狠的声音从天而降——
“把顾子期交出来!”
何欢儿:食也难兮色也难,食可得兮色……不可得!?[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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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谁有**招不得(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