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城关骤然塌陷之后,夜娘便没了踪迹,原以为她来不及逃生,被生生活埋了,不料居然没死。
不过,仔细一想,倒也不奇怪。
她毕竟是一位女修,即便曾因走火入魔而神智受损,看着傻傻愣愣的,总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并非凡人弱女子可比。
葛松烟为她诊治一番,说是并无性命之忧,让陶容给她喂下几粒丹丸,安置在一棵树下休息。
何欢儿很想下去看看夜娘,跟赵四哥说说话,可是,那十来个百姓仍在锲而不舍地来回穿梭,满地里寻找“女仙”讨要仙丹,她实在不敢露头。
好在,这座土丘坡势陡峭,长满荒草,不见一点人迹,明晃晃被他们略过了。
昨夜,这些百姓受了一番惊吓,又忙活了大半夜,至今依然活蹦乱跳,不见一丝疲惫,简直不可思议。
就这满满的精神头,都赛过神仙了,要仙丹何用!
何欢儿吁叹良久,只觉得浑身僵硬、腰酸背疼,于是便舒展着筋骨,回到了土丘上方的小树林。
陆无庸还没回来,木棚门口的郑无伤也不见了。
环顾着寂寂无人的树林,她的心慢慢悬了起来,只一瞬,又落回了原处——棚内传出了郑无伤焦灼的话音。
“少主,你不要撑着了……”
紧接着,又听石无厌憨声憨气道:“是啊,少主,我还剩下不少灵气呢!肯定能坚持到师兄回来。”
何欢儿紧了脚步走到棚前,里面却没了动静,她侧耳聆听,只听到几声若有似无的喘息。片刻之后,一道妙音自帘后响起,时断时续,仿佛挠在心尖上一般。
“你今冬……要参加剑祭,不可因我……误了前程……”
“少主,我资质驽钝,自入门以来,虽得师父悉心教导,法术修为仍是略无长进,纵然参加这次剑祭,也不过是凑数而已。我对仙术一无所长,空有几分灵气,眼下能为少主排痛解忧,已是我最大的用处了。”
“不可妄自菲薄,叔父……收徒一向严格,他既然将……将你纳入门下,自是……”
顾子期的话音渐渐低下去,只余低低的喘息。过了片刻,那道温弱的嗓音又一次响起:“你……潜心修炼,勿要辜负……叔父的苦心……”
“少主,宰相灵气浑厚充盈,堪比官仓囤积的米粮,放出一些又有何妨?你大可不必为他操心。”
“血肉之躯,灵气……焉能取之不尽?无厌的灵气……已所剩无多,再耗下去……恐伤及灵根……”
“少主,你无须忧虑此事。我这一身厚实的肥膘可不是白长的,若是化为灵气,少说也能多撑上半个时辰。到时候,师兄一定能及时赶回。”
接着,何欢儿听到了一阵衣料摩挲的窸窣轻响。
“不,不要……不要碰我!”顾子期的气息又轻又促。
棚内静了一瞬,突然暴出一声啼哭:“呜呜……我真是不中用!师兄交代的一点小事,我都做不好!八师兄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废物!呜呜呜……”
“哭也无用……”顾子期的语气极轻极弱,却透着一种百折不回的决绝,“无厌,我不能害你……”
呜咽之声顿歇,石无厌哽咽着开口:“少主,你万一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对师兄交代?”
“放心……,我没事。”
木棚内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突然,一连串咕噜咕噜的声音响了起来,好似闷雷就地滚过,惊得帘外的何欢儿一哆嗦。
“宰相,你怎么回事?你那布袋子不是一直都装着干粮,以备不时之需么?今日怎的一点余粮也不剩了!”
“昨夜,有十几个百姓忙前忙后帮着救人,很是辛苦,我看他们饿得直打晃,于心不忍,便把剩余的蒸饼分给他们吃了。”
郑无伤轻叹一声,道:“难怪少主不肯让你继续消耗灵气,你饥肠辘辘,又没有东西垫补,能撑下去才怪!”
听到此处,帘外的何欢儿喊了一声:“不就是吃的么?小女子有办法!”
帘子猛地一掀,露出了一张阴云密布的脸:“见习弟子!谁允许你在外偷听的?没规没矩,哪来学来的毛病!”
没等何欢儿说话,一张胖乎乎的脸从郑无伤肘下钻出,笑眯眯地问:“何姑娘,你方才的话是真的?”
何欢儿呵呵一乐:“城北码头上的赵四哥来了,拿来了很多吃的,我可以去讨一些过来。”
石无厌麻利地伸出手,将随身的布袋子递给了何欢儿:“那就多谢何姑娘了。”
“好说,好说!”
何欢儿接过布袋,转身便朝土丘下奔去,不多时,就来到了土丘脚下。她探头探脑四下里巡看了一遍,没有见到那些寻她的百姓,不由地暗自庆幸,松下了一口气。
赵四哥十分眼尖,大老远就瞅见了她,冲她招手喊道:“丫头,昨儿晚上闹鬼,把你吓哭了没有?哈哈哈。”
何欢儿一溜小跑迎上去,讨喜地笑着:“昨夜不是鬼哭之夜么?我一个活人,凑什么热闹?”
“好丫头,果然有几分胆气!”
赵四哥偷瞄了不远处的关月一眼,悄声道:“丫头,赵四哥还是那句话,留在咱们义社得了!修行有什么好?整天清汤寡水的,还一堆破规矩!跟着赵四哥混,保你吃香喝辣,舒坦!”
“赵四!”
关月冷不丁炸开一句,他在话音中注入了法力,中气十足,有如洪钟,震得赵四哥一把堵住了耳朵。
转眼间,他已飘到了二人跟前。
“如今你越发不知分寸了!义社的人进人出,你竟然敢瞒着我,擅自做主?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义主?”
赵四哥摁着耳朵,歪着嘴斜着眼,出言毫不客气:“呦,原来你记得你是义主啊?既然如此,我来问问你,你啥时候管过义社兄弟的去留?你知不知道咱们义社统共有多少人?除了我和沈九,你能叫出几个兄弟的名字?还有,哪些兄弟守城关、哪些看码头,你分得出来么?”
他越说越气,调门也越来越高。
“你经常不打招呼就走,一走就是十天半月,回来就窝在你那花里胡哨的小船上,要不就是钻到城关的木楼子底下,整天连个影子也见不着!一天到晚也不晓得在干些啥?义社的事,你管过什么?我不过是想给义社拉个人才,这时候,你倒是摆出了义主的架子!我倒想问问你,你眼里究竟有没有义社?!”
挨了好大一顿数落,关月的脸抽搐着,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敛了气焰,只在嘴上说:“行了!有话好说,嚷嚷什么?”
赵四哥毫不给面,硬邦邦又甩出一句:“好好说话,你从来不听!”
“你……”
关月被噎得白面皮泛红,突听一人粗声粗气骂道:“赵老四,你又骂义主!”
何欢儿扭头看去,原来是另一位义社头目沈九醒了。
因为中毒,沈九气色不佳,面上的青黑还没褪净,但此刻他两眼冒着火,瞧着格外有生气。他伸手指向赵四哥,大嘴一张:“赵——”
一个“赵”字刚出口,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咳得他坐不住,又原地躺倒,手仍指在赵四哥身上,便咳便喊:“赵老四,咳咳,你以为你是谁?咳咳……!义主的事,哪里咳咳……,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马屁精!省省力气吧!万一再把心肺肠子咳出来!孬货!”赵四哥抱着双臂,丢过去一个冷眼。
“老子……”沈九一口气呛住,咳了个昏天黑地。
关月顶着一头炸开的烦恼丝,吊着一张脸看向了何欢儿,没好气道:“姑娘,你不在土丘上待着,下来作甚?平白惹出这趟是非。”
何欢儿尴尬地蹭着鼻子,扬了扬手中的布袋,道:“那什么……小女子来要些吃的。”
“区区一件小事,为何不早说?”关月不悦地斜她一眼,拂袖转身,“你跟赵四去拿吧。”
他刚走两步,忽又回过身来,盯着赵四严肃叮嘱道:“拉这位姑娘入伙的事,决不许再提。”
“不提就不提!”赵四哥气冲冲撂下一句,带着何欢儿去拿吃的。
赵四哥十分仗义,让她随便挑,想拿什么拿什么,想拿多少拿多少。何欢儿只怕背不动,不敢贪多,最后装了小半口袋蒸饼,又拿了一只烧鸡。她生怕撞见索要仙丹的百姓,一刻也没耽搁,扛着布口袋急匆匆往回赶。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她刚到土丘脚下,就听背后有人叫了一声:“女仙,总算找到你了!”
何欢儿心咕咚一沉,扭头瞄了一眼,见两个百姓正兴高采烈向她奔来。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对,只好佯装没听见,蹭蹭往土丘上爬,想着把那二人甩开。
谁知,那二人见她身法轻捷,攀援如飞,一下子变得兴奋不已,撒着欢朝这边猛跑,嘴里还不停发出赞叹之声。
“女仙爬得真快,跟飞似的!”
“咱们吃了仙丹,说不定也能跟她一样。”
“哈哈,那敢情好!”
“快,快跟上!”
……
一路上,何欢儿用尽全力逃窜,也没能将那二人甩出视线之外,眼看上方不远处就木棚所在的小树林了。
那两个百姓苦苦追赶她一路,若是拿不到仙丹,肯定不会罢休,万一他们吵闹起来,她装仙骗人的事必然会传到郑无伤耳朵里……
从今往后,这件事将成为他师徒二人的又一话柄。
是可忍,孰不可忍!
何欢儿猛地摇了几下头。
然而,事在眼前,已不容她细想应对之策,于是,她把心一横,打算用迷药迷晕追上来的两位百姓,先解燃眉之急。打定主意后,她停下脚步,自袖中摸出一包迷药,而后从布袋子中取出了两块蒸饼。
她正要往饼上撒药粉,忽然从旁伸出一只大手,铁钳似的扼住了她的手腕,下一瞬,一道惊雷在她耳边炸响:“见习弟子,你为何在饼上投毒?!”
听闻此语,何欢儿的脸顿时垮了下来,心中连连叫苦——
怕什么,来什么。
她这不是乌鸦嘴,简直是乌鸦心!
她舌头浸着黄连,僵硬地勾起了嘴角:“小龙阳,你误会了。这不是毒药,只是一点迷药罢了。”
“还不是一样!”郑无伤的怒气又炽了一重,“你对食物下毒,居心何在?说!”
“我……”
“啊!”
未等她开口,郑无伤好像兀自明白了什么,瞬间英眉倒竖,双目圆睁,犹如怒目金刚附体一般。
“你、你想迷倒我跟宰相两个,趁机非礼少主,是与不是?!”
“我……”何欢儿本欲辩白,转念一想,又觉得郑无伤所言甚是有理,于是乎脱口冲出一句,“此计甚妙!”
话一出口,她立时咬住了嘴唇,心中叫悔不迭。
郑无伤惊愕不已,踉跄着倒退两步,抬手捂住胸口,低喃了一声:“师父他老人家的修为实在深不可测……”
“啊?”何欢儿眉头一皱。
就见郑无伤换上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道:“我师父有未卜先知之能,他早已料到你会有此一着,吩咐我多加留意。眼下,你被我抓个正着,却有何话说?”
“我……”
这误会可大了……
她一时嘴瓢,坐实了对方的偏见,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说出实情?只会多一项罪名而已。
干脆背了这口黑锅!况且……这口锅,其实也没有那么黑。
想到这里,她咬住牙关,将辩白的话尽数吞回了肚子里。
正在此刻,那两个百姓高呼着“女仙——”,从下面追了上来。
“女仙?谁?”郑无伤扭着脖子四下观望一圈,并未见到其他人影。随后,他的眼光便投向了何欢儿,“他们莫不是在叫你?”
何欢儿绝望地闭上了眼。
人生总是福祸相依,小灾不断,就当积累福德了,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2章 谁有**招不得(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