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慕云手指慢慢发力,顾子期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终于,手腕一松,飞霜剑自空中掉落,斜斜插入了满地骷髅中。
姑获扑闪着双翅,发出了几声怪鸣。
“人皮夜叉,你换是不换?”
“不换。”关月毫不犹豫。
裴慕云默然片刻,问道:“你如此看重顾少主,就不怕我掐死他?还是说……你以为有一众神剑门弟子在场,我没有胆子下杀手?”
“裴门主的胆量,关某信得过,你要杀顾少主,关某也不拦着。但是,你想要顾少主的面容,却万万做不到。”关月顿了下,头发突然向上炸起,“一想到顾少主的脸长在你身上,关某就毛发悚立!”
“你这个畜生!我这就在你身上烧几个窟窿,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郑无伤按捺多时,终是到了极限。说话间,他已捏起剑诀,流火剑上瞬时灵气迸发。
“少主在他手上,不可轻举妄动!”顾子期射出一道灵气,缚住了他的手腕。
郑无伤瞬间熄火。
陆无庸眉头越拧越紧,忍不住问道:“裴门主,你同为修真界双璧之一,与大少主齐名,容貌并不比他逊色,为何执意要换脸?”
“这还用问?”郑无伤一腔怒火发泄无门,咚咚捶着胸口,“但凡长着眼睛的人都知道,不论品貌或是修为,他都远远及不上少主。欺人容易自欺难!纵使旁人百般吹捧,他也骗不过自己!空顶着一个虚名有何用?只要有少主这块无暇美玉在,他就永远自惭形秽!”
“住口!”裴慕云的语气里,分明带了几分戾气。
“果然被我说中了!”郑无伤一脸洋洋得意,继续滔滔不绝,“你妒恨满怀,心心念念想着谋害我家少主,却苦于寻不到机会,日复一日,渐成心魔,这才策划了这一场阴谋!”
何欢儿瞧他说得煞有介事,有些看不过眼,讥讽道:“小龙阳,你讲话为何前后矛盾?小女子分明记得,不久前你还信誓旦旦地说,裴门主设下圈套是因为垂涎顾少主的清白之身……这么一会儿功夫,你怎么就改口啦?”
“你懂什么?”
却不想,郑无伤不仅毫无窘色,反而高傲地扬起了下巴。
“一切尽在师父他老人家的预料之中!家师曾言,接近少主之人,分为两类:一种意乱情迷、欲行不轨,一种心怀妒忌、欲加谋害。这裴慕云正是后者。一开始,我不过猜错了而已。”
他话锋一转,冲何欢儿瞪起了眼珠子:“说起来,全怪你这个色胆包天的见习弟子!像尾巴似的围着少主晃来晃去,死性不改,害得本剑修杯弓蛇影,看谁都像色鬼!”
好家伙!
果真是万变不离其宗,绕来绕去,又将矛头对准了她。
在这师徒二人眼中,她何欢儿才是头号心腹大患,地位之高无与伦比。
此等待遇,也算是殊荣一件。
何欢儿暗自叹息着,无辜地撅起了嘴:“小女子爱慕顾少主的美色不假,但决没有半分不轨之心。”
“我信你个鬼!”
“原来……你是郝大剑师的弟子。”听裴慕云的语气,像是心存不满。
郑无伤傲然昂首:“是又如何?”
“怪不得跟他一样盛气凌人,不识好歹!”裴慕云突然怨气冲天,“我知他好饮,每年上元都会差人给他送去几坛好酒,他从不回礼也就罢了,连句问讯也没有!实在不识礼数!”
“怎么?送礼一事,还能强买强卖不成?”郑无伤冷哼一声,“家师无意与你礼尚往来,你送来的酒,他一口也没喝过。但是,他老人家说美酒无罪,不能平白糟蹋,所以,每次都命弟子将酒运到十二里铺,当街施与穷苦百姓了。”
“岂有此理!那每一坛酒都是百年陈酿,价值几十金,竟然被他这样糟蹋?”
“你心疼什么?我师父此举,难道不是替你做了功德?功德无价,你不得感谢他老人家?”
“素来听闻东山护鼎剑师性情古怪,最是恣意妄为,果然传言非虚。”裴慕云冷冷道。
“此言大谬!”郑无伤一跳三尺高,“我师父喜恶分明,从不受威逼利诱!你对少主居心不良,岂能瞒过他老人家?自打你继任门主以来,数次邀请少主前去抱朴山做客,却一直未能成行,正是我师父从中阻挠。”
郑他斜了一眼陆无庸,又道:“我师父他老人家慧眼如炬,看人从不出错!跟门中某些宿老可大不一样!”
陆无庸黑着一张脸,低声咕哝了一句:“你师父偏听偏信又偏心,也是出了名的!”
“事实就在眼前,你还不认?”郑无伤忿然指向裴慕云,“劫持少主的人正是你西山陆氏的座上宾!”
陆无庸自知理亏,没言声,只是轻哼了一声。
这时,静立多时的顾子都伸手抓住郑陆二人的衣领,将他们扔到身后,移目看向了南侧的关月,道:“人皮夜叉,既然裴门主对家兄的容颜志在必得,你不妨成全了他吧。”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俱是一惊,连鸟人姑获都僵在了空中。
何欢儿只觉嗡地一声,脑中一片空白。慢慢地,从中浮现出一张惊为天人的面容。倏忽一闪,眉、眼、鼻、唇渐渐变得模糊,变成了一张白面具。白面具生出裂纹,乍然碎开,四散飞扬的碎片后,露出了裴慕云的脸。
凭良心讲,那毫无疑问也是一张上好的面皮,但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面目可憎,一眼也不想多瞧。
她狠狠晃了几下脑袋,把那张令人不快的脸甩了出去。
“山、山主?你……”郑无伤猛地噎住,呛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你何出此言——?
何欢儿也有同样的疑问。
就她所见所闻,这位顾山主对他的堂兄嘘寒问暖,照料呵护,称得上体贴入微,情意笃笃,远远超出寻常的手足之情。
如今,有人要剥下他兄长的脸皮,他非但不加以阻止,反而推波助澜?
这……
难不成是欲擒故纵之计?
显然,裴慕云也颇为讶异,僵坐在鸟背上,以一张白面具对着西侧台阶上的众人,一言不发。
在顾子都的默然注视下,关月垂首不语,半晌,最后坚定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顾山主,请恕关某难以从命。顾少主之丰神仪表,酷似关某的恩人,我纵有万死,也断不会动他分毫。”
“原来如此,你与顾忘川是旧相识……”
裴慕云稍一沉吟,突然开始仰天大笑,震得满城关的骷髅头簌簌颤动。
“自妖君之乱以来,各大仙门一直将顾忘川奉若神明,说他道法之卓绝,道心之清明,至今无匹。谁能想到,他私下里竟然结交邪魔!此事若要传扬出去,不知会引起怎样的轩然大波,只怕修真界都要震上三震!”
肆意的狂笑中,关月淡然吐出一句:“真是个蠢货。”
裴慕云止住了笑声:“什么?”
关月一边摇头,一边叹气:“你也不想想,人皮夜叉崭露头角时,妖君之乱已过去了近二十年。遇见恩人之时,我仍是一个凡人!”
说着,他眉目上挑,长发冲天乱舞,全身上下杀气腾腾,俨然凶煞魔神附体。只听他音如海潮,诵经般念出一句——
“裴慕云,你以为,你今日还走得了么?”
回声一层叠过一层,如排浪击空,激荡不已。
何欢儿捂住了耳朵。
姑获慌忙鼓翼,绕空惊飞,不断发出号丧一般的戾鸣。既凄凉,又诡怖,闻之令人丧魂。
东侧石阶上响起一串唿哨,快慢相间,高低起伏。很快,姑获鸟便重归平静,再一次悬停在了半空。
看样子,事情正如万年所言——许丰精于**术,施法操控了姑获鸟体内的女修。
这一番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出的动静不小,惊醒了昏沉中的顾子期。
他不安地动了几下,一声低吟过后,缓缓睁开了眼。
裴慕云低头看向怀中人,声音带着浅浅的笑意:“顾少主,这么快就醒了?”
顾子期看着眼前白惨惨的面具,表情十分平静。他闭上眼,片刻又张开,转眸往下慢慢扫过一圈,动了动苍白的唇,似乎要开口讲话,下一刻,忽然剧烈喘息起来。
郑无伤大吼:“裴慕云,你对我家少主做了什么?!”
“这可怨不得我。”裴慕云抬手,擦去顾子期额前的冷汗,“顾少主为了压制我的迷药,过度消耗了法力,不过,终究还是勉强了些。”
顾子期又咳又喘,良久方定。他将目光投向了关月,静了片刻,蓄足力气道:“义主,顾某有一事相求。”
“顾少主但讲无妨。”
“应下裴门主之请。”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又是一惊。
唯有顾子都除外。
他垂首不语,大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一片寂静中,裴慕云迟疑着开口:“顾少主,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是。”
“你……愿意与我换脸?”
“是。”
裴慕云沉默半响,又问:“为何?”
顾子期收回目光,落在他的白面具上,道:“你以面具遮脸,不是为掩饰身份吧?”
“你……你知道?”裴慕云愣了一瞬,嗓音骤然抬高,“你是从何处得知?”
顾子期闭住眼,道:“看来,我所料不错。”
何欢儿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裴慕云虽说戴上了面具,却仍穿着纹有火扇纹的衣袍,手持红色玉如意,声音也未加掩饰,但凡熟悉的人一眼就能识破他的身份。
那他戴面具意义何在?
如果不是为遮掩身份,难道是……
想到此处,她仰头朝裴慕云大喊:“裴门主,你的脸该不会是毁容了吧?”
“什么?”万年一愣,回头看向了台阶下的师父。
葛松烟捏着须髯,沉吟道:“这一年多来,门主性情大变,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出头露面之事大多交给了许丰。就连我这个长老,见他一面也难,确实有几分蹊跷。”
万年大手一挥,铿锵道:“师父这样一说,八成就是了!裴慕云之前招摇得好像一只孔雀,满山乱转,四处开屏,后来见他收敛,我还一度以为他改过自新了!哼,看来是我高看他了!正所谓禀性难移,人岂会无缘无故改过自新?”
“师兄,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陶容望着裴慕云,声音有些发颤,“你的脸……真的毁了?”
裴慕云并未答话,过了半晌,伸手揭下了脸上的白面具。
面具后的那张脸,布满了大片青紫色的瘢痕,深浅不一,交错勾连,乍看之下,如同一张腐烂的死人脸,煞是触目惊心。
陶容一见,啪嗒啪嗒掉下了眼泪,哽咽着说:“师兄,你怎会……怎会变成这样?”
裴慕云静默半晌,慢慢开口道:“几年前,我得到了一个秘方,一直在炼制一种驻颜美白的香膏。一年多前,终于炼成,我找人试过后,果有奇效,于是便每日涂抹。不知何故,过了几日脸上就开始奇痒无比,继而疼痛难忍,最后变成了这副模样。”
葛松烟神情一顿,问出一句:“门主,你涂上香膏后,是不是吹了风?”
“……”裴慕云怔了一下,“那日我涂上香膏在房中小憩,正赶上风雨来袭。”
“门主,那香膏的药方可是名为‘如玉散’?”
“正是。”
葛松烟闻言,飘身一跃,落在万年和陶容身前,一向和蔼的面容此刻已是凝云密布。
“这如玉散本是为后宫嬖宠而调制的药剂,使用时研磨成粉,用温水化开涂面,或者加入沐浴的热汤中,可使肌肤细滑白腻,以此来邀人主之宠。但有一样,使用过后,必须裹住面部和身体,两个时辰之内切忌见风,否则便会肌肤溃烂。”
“原来是这样……”裴慕云低喃着,似有悔意。
万年幸灾乐祸地说道:“一个大男人,整天琢磨一张脸,甚至不惜炼制宫闱佞幸所用的秘药,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实在可笑!”
“你一个黄脸病夫,哪里懂我的难处!”
葛松烟眼中闪着寒光,冷冷问道:“门主,这如玉散的方子,不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62章 一见君颜误终身(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