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裴茗脸上露出一丝恶意的笑,还认为自己是在好心提醒,“所以你还有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已经在门口候着,妹妹还是快些吧。
时间到了我不会等你的,到时我只好对阿耶说实话了。是你不知礼数,故意行动迟缓,要怪就只能怪你了。”
言罢他盯着她,仿佛要在她脸上看到气急败坏的神情。
按耐着要将面前人痛骂一顿的情绪,程令仪扯出一丝笑,错身之时左手微扬,粉末飘飘扬扬,落于锦服。
竹兰院距离厨房有些距离,青黛在身后追着,眼泪飞溅:“怎么办啊娘子,来不及的。”
郎君也太过分了些,娘子可是他的妹妹啊,他怎么能这样!
程令仪倒很冷静,凭记忆抄了几条小路,但见回廊曲折,不知转了多少弯才见竹兰院院身。
她吩咐青黛先去打盆水,此时准备热水已然来不及,凉水即可。
所幸这几日她闲来无事在街上逛了逛,买了些衣裳首饰。
将沾满面粉的衣裳换下,她选了身天青色竹纹锦裙,又简单给自己挽了个发髻,簪一支碧水玉簪,此时青黛也端着脸盆进来。
手碰到水的第一感觉不是凉,而是冰冷,程令仪面无表情将手完全浸在水中,须臾间手已无知觉。
她仔细将手上的面粉洗净,拿帕子擦拭,又叫青黛再拿张帕子浸湿,备着净面。随即二人往府外去。
此时裴茗靠在马车内壁,仰头彻底喝完手中的茶,将其重重一放,喊道:“出发。”
“可是娘子……”帘外传来犹豫的声音。
“可是什么可是,误了时辰你担待的起?”
马车微动,裴茗倚着软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撩袖又倒了一盏热茶,心情愉悦,细细品鉴,茶入口的一瞬间,整个车厢却猛得一晃,门外忽地蹿进一股冷风。
裴茗猝不及防,手未拿稳,一盏热茶就这样洒在身上,一滴未剩。
他刚要动怒,就见青衣女郎扒着车厢侧壁,一跃而进,稳稳坐在马车的另一侧。
“你……”裴茗阴着脸。
“多谢兄长等我。”程令仪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温和一笑,待发现他铁青的脸色和湿了的衣裳,惊讶道,“兄长的衣衫怎么湿了?兄长若有心饮茶,也要拿稳些,毕竟路有坎坷,马车也并非永远平稳,意外难免发生。”
“不过湿着衣衫去参加宴席是不是不太好,兄长要去换吗?但是……”她似是很担忧,“宴会快要开始了,来得及吗?如果迟到了怎么向阿耶提起呢?兄长,这可怎么办?”
程令仪先发制人,喋喋不休,好像都是他的错一样。裴茗感到太阳穴突突地跳,尤其是听完程令仪的话后。
换是不可能换的,他怎么会给她抓自己错处的机会,若是现在因他去换衣裳导致晚到的话,阿耶定又要责骂他。
他默默移动手中暖炉,盖着衣上浸湿的部分。
哦,有暖炉啊,程令仪撩目看他,袖中冰凉手指蜷缩,那就希望在抵达之前能顺利暖干罢。
——
冬日天寒,百花凋零,梅国公府中的花匠却独具匠心,培育出一批可在冬日盛开的娇花,国公夫人便向京中各家下了帖子,预备办一场赏花宴。
“你家这花匠属实不错啊,这时节难得有这么多颜色,我瞧着还以为是到了春日呢。”
国公夫人掩唇笑笑,对这话很适用:“喜欢的话任意挑,晚会我派人送至你府中。”
“你这样说的话我可就不客气了。”
“咱俩之间的关系还客气什么!”
梅国公夫人与这位礼部尚书的孙夫人乃是手帕之交,自然是不客气的,她笑笑,低声问:“我听闻你这次也给青王府下了帖子?”
国公夫人闻言点点头,心中却有些拿不准:“殿下繁忙,应是不在意这等宴会的,我是听闻侧妃娘娘爱花,才斗胆请娘娘屈尊,同来赏花。”
“原来如此。”尚书夫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而听见门口的喧哗声,闻声望去。身侧之人早已迎了上去。
月白锦袍的青年郎君脸上是一派的温和,与之并肩同行的娘子螓首蛾眉,盛颜仙姿,着金丝锦绣百花裙,衬得面容愈发娇丽。
正是青王宋凌和侧妃沈清梅。
“拜见青王殿下,拜见侧妃娘娘。”
“殿下万福,娘娘万福。”众人皆行礼。
宋凌温和道:“今日宴会,不必拘礼。本王不会在此多停留,只是送侧妃过来。”
身畔娘子柔柔一笑。传闻青王殿下与侧妃举案齐眉,恩爱非常,看来传闻不假,
国公夫人忙开口:“娘娘屈尊来此,我等定会照顾好侧妃。”
宋凌颔首,与侧妃耳语几句,在众人声声“恭送殿下”中离开。
国公夫人亲自引沈清梅入座,夫人小姐都陪在一侧,侧妃平易近人,众人的拘束感慢慢褪去,一派融洽。
程令仪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贵客已至,自然无人有闲招呼她们,她欲寻个座位,被裴茗瞪了一眼后跟随其坐下。
未时三刻,宴会正式开始。
今日天气晴好,宴会摆在外面,席间流觞曲水。
程令仪专注品尝各色由不同鲜花所做的问糕点,入口甜而不腻,齿中留香,她边尝边赞叹,果然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做,相比之下,她这几日的成果简直是不堪一提,不堪一比。
她兀自笑笑,无意抬头,待望见对面安然坐着的人时,眉心猛然一跳。
四目相望间,郎君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意外。
还真是阴魂不散啊,程令仪同样回以一笑,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很快移开眼。
肩膀突然被轻轻拍了一下,程令仪侧首看去,一张惊喜的脸映入眼中,
“真的是你啊娘子,我还以为我认错了呢。”
程令仪还未回答,身旁的裴茗已经探头过来,显出极大的兴趣:“你们认识?”
“这是我兄长。”程令仪向沈梨介绍。
兄长?可这位郎君不是裴家的吗?那程娘子?
“你们在哪里认识的?”裴茗还在喋喋不休地问,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我和……裴娘子曾有一面之缘而已。”沈梨思忖着回答。
这位裴郎君远近闻名,不是个好相与的,她瞧着兄妹二人之间的氛围有点怪怪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她要先维护程娘子。
“哦~是嘛?”裴茗意味深长地拉长尾音,“只是见过一次?”
见他还要追问,程令仪侧身正对着他,弯了弯眼:“兄长和沈二娘子很熟吗?虽然是兄长,但探究我们娘子间的事情恐怕不太好吧。”
“我只是好奇,没想探究,你这么凶干嘛。”裴茗嘀咕,他刚刚可看清楚了,程令仪眼底可全无笑意。
程令仪不理他,拉着沈梨走到一旁。
“沈娘子,我如今是裴府二娘,当初确实在身份上骗了你,还望你原谅我的隐瞒。”
“原来如此,不过我相信娘子,你肯定自有打算的。我也不在乎那些,身份的真假于我而言毫不重要,我只知道是你这个人救了我,这就够了。”
“这不算什么的,仅凭我一人之力也干不了什么,是青王殿下带兵上山,才彻底平了匪患。”
“嗯,我自是感念殿下的。”
“而且……”她微微叹气,“自那事后,我夜里总是辗转难眠,白日里也常觉恍惚,总有一种不真实感,找了好几个大夫看都无用,如今见了你,心方安定了许多,程娘子,”她轻声道,“能再见你,我很欢喜。”
“离别之时我便说过,既同在京城,定会再相见的。”
“嗯,现如今再好不过了。”
“阿梨。”一道柔和的女声从远处而来。
程令仪望去,立刻行礼。
沈清梅亲自扶起她,眉眼温和,“这位娘子便是阿梨口中一直念叨的恩人娘子吧?我听阿梨说了,龙虎寨中,是你主动涉险,这才救回阿梨的命。殿下也曾向我提及,娘子有勇有谋呢,如今一见,果真不凡。”
“承娘娘赞誉。臣女也只是提了个建议,是殿下英明神武,及时前来,我等方脱险。”程令仪低眉敛目,溢美之词皆流向青王。
沈清梅含笑点头,拍了拍她的手,“裴娘子谦逊了。”
程令仪手被牵着,眼睫低垂。前世她对这位沈侧妃不甚了解,温良贤淑,不骄不妒,是一贯之词。
思绪辗转间,因着宴会的中心人物的片刻离席,诸位夫人小姐也围了过来,国公夫人笑道:“娘娘可是觉得这边的风景不错?”
沈清梅已松了握着程令仪的手,柔荑轻轻拂过一旁鲜艳欲滴的牡丹,道:“此处的牡丹开得甚好。”
国公夫人便道:“娘娘既喜欢,稍后臣妇让人送至府中。”
待沈清梅轻轻点头,国公夫人又看向一旁的程令仪,眉头轻锁,似在思索名字。
“这位是裴相二女,裴二娘子。”
程令仪察觉到这位国公夫人打量的视线时,便欲开口介绍自己,一道柔柔的声音却先至。
程令仪便紧跟着解释:“小女此次是随阿兄前来赴宴的。”
“原来是裴二娘子。”国公夫人恍然。
“听闻裴二娘子不久前才回府,此次是初次赴宴吧?”
程令仪颔首,还未开口,又有夫人道:“裴二娘子也是个标致的人物呢!”
“是啊是啊。”
几次插不上话,程令仪也歇了回话的念头,面对夫人小姐的夸赞,或微笑颔首,或羞涩掩唇。
左右她也不是宴会焦点,几句话来去,话头自然又回到了沈清梅身上。
勉强听了些后,突觉衣袖被拽了拽,侧首对上沈梨的视线,程令仪眨了眨眼,与其无声退了出去。
远离了众人,沈梨轻轻舒出一口气,顿觉轻松不少,见程令仪含笑望着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她朝四下看了看,小声道:“我真觉在这些夫人小姐中很不自在呢。”
程令仪抬手抚平她锁着的眉,“我也是,不过没关系,慢慢适应也许就好了。”
沈梨闻言叹了口气:“我不过是商人之女,等闲也无资格参与这等宴会,这次也只是因阿姐……娘娘的缘故。”
程令仪听出她的话外之音,问道:“你不会留在京城吗?”
“这都要看父兄的打算了,我也不是很了解。”
程令仪闻言点点头,看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有心转移话题,便道:“今日宴会上摆放的那些花确实好看,花糕也着实好吃,连这路径边的点缀也是冬日难寻之色。看来这国公府的花匠的确有真本领在身。”
“确实,冬日寒冷,娇花难耐,培育出这些话要花费不少心思的。”
“沈娘子家在南地,那里的花想来应比京城败得晚些吧?”
“何止呢!”沈梨脸上现出一抹笑,谈及家乡时眼睛亮亮的,“娘子不知,我家乡冬日不像京城般冷,有些花始终不败呢。”
程令仪眼睛也亮亮的,多含了些笑意,“真好呢!听闻南地人杰地灵,生养的人都钟灵毓秀,人比花娇,沈娘子便是,如同水中睡莲。”
程令仪夸人的话张口就来,沈梨顿时红了脸,只觉脸庞发热,不敢对上她的视线,眼神乱飘,掠过流觞曲水,定在远处一个群青身影。
程令仪此时正对着她,不知她看到什么视线顿住,便回身望去,恰对面之人抬眼望来,顷刻间与对方目光相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