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舒她爹江锦鸿是江家最有出息的,从挑着担子的货郎,到富甲一方的大富商,只用了短短几十年。
江锦鸿有一个哥哥江明知和一个妹妹江琦珍,三兄妹早早就没了爹娘,也因此相互扶持着一路走来,感情格外的好。
并且每家都只有一个孩子,大伯家是江云铮,小姨家就是江疏月。
江锦鸿发达起来之后,江家三兄妹干脆就买了就近的房子,江云舒她们几个小时候翻个墙就能一起出去吃冰糕了。
今天三家都在,一个大桌子就坐下了。
凌景初来时,便是这样已经热闹起来的场面了,他抬步走向邻桌,还未落座,就听到身后有声音响起。
“凌景初,你来这边。”
江云舒一眼便看到了他,两人已经是七年未见,自她嫁入侯府,凌景初这个人就像是消失在她的世界里了一样。
但凌景初依旧很好辨认,他身上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意味。
即使在江家生活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席面上,他也可以不与他们坐在一起。
泾渭分明到她都觉得这人有点变态。
凌景初身着白衣,暗暗的花样纹路衬得人很是贵气,头发严谨的束起,转过脸时,神色里满是肃穆。
像极了小时候她讨厌又害怕的夫子。
嗷,忘了。
他现在就是教谕。
凌景初轻轻点了下巴,转身抬脚又朝着她的方向走来。
她旁边本来坐着阿瑶,但此刻阿瑶被娘抱去了,现在左手边的位置还空着。
“景初啊,来坐这里!”
眼看着自家爹爹半道上把人劫走,她无言的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下次找个时间正式的说一下吧,毕竟这件事非同小可。
“景初都到了,怎么云铮还没来?”
江云舒随着他爹的目光看向了大伯,大伯笑得有些勉强,大伯母讪讪道:“别说他了,谁知道又去哪里鬼混了!”
江云舒愣了一瞬,江云铮从小就是他们几个的榜样,鬼混这个词用在谁身上都不会用在江云铮的身上。
江疏月冲她眨了眨眼,意思是晚上再说。
她也就没多问了。
大家也默契的转移了话题,谁也没有再提起江云铮。
“阿云,既然回来了,那就别想那么多,这件事小姨和小姨夫都支持你,江家又不是养不起你们!”
“别怕!”
小姨豪气的端了一杯酒,她刚准备给自己倒上,手摸到酒瓶的那一刻,低沉的嗓音响了起来。
“那是龙睛酒。”
龙睛酒怎么了……?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还是她娘猛然一拍大腿。
“哎呀,阿云吃不得龙睛啊,她一吃便会浑身起疹子!”
说罢打了一下江锦鸿,“你也真是的,怎的把这个酒拿上来了!”
“亏得景初还记得,要不今日又得遭罪了。”
小姨心有余悸的拍了拍凌景初的肩。
她自己其实都忘了,在玉京城哪里吃得到这些东西,就算是送到了侯府里,怕也只会出现在夫人和老夫人的厢房里。
她抬眼看着凌景初,忽的就想起很多年前的初遇。
那是一个冬日里,她穿着厚厚的夹袄去买和味居的糕点,马车刚停,青霜一下去就惊叫出声。
她掀开帘子就看到了凌景初。
一个冬日里穿着破烂单衣,头发乱七八糟的堆在那儿,脸上青青紫紫的,还有烂的很难看的手指。
他紧紧拉住青霜的衣摆,一双眼睛执拗的望着她,哑着嗓子用难听的声音哀求她们。
“小姐,求求你们,给我一两银子,我葬了我娘之后就给恩人当牛做马。”
这时她才分出视线看到他身后用草席裹着的一个人,看不见头,只能看到露在外面的两只脚。
那时心里的震动她此刻都还记得。
第一次强烈的感受到生死,就是在那一刻。
她从帘子里丢了一个元宝下去,凌景初那时脸上竟不知是哭还是笑,反正很难看的一个表情。
后来凌景初来还剩下的银子,她干脆让她爹把凌景初收养了,这样她也多个玩伴。
她又盯着眼前的人看去,后来凌景初就像是个失去了情绪的人,起码她再也没看到有什么异样的情绪出现在他脸上。
但此刻,她竟然觉得凌景初有些恼怒。
不过消失的很快,再看去时,又是平静无波的样子。
凌景初很快移开视线,像是为了躲避她,还特意侧了下身子。
她在心底轻啧一声,还跟以前一样是个老古板。
难怪她孩子都大了,凌景初还没个相好呢!
她正要收回视线,凌景初抬手夹菜,衣服后领不知怎的一扯,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来。
“凌景初你后背绣花了?”
挨着他的江锦鸿愣了一下,顺手就拉开了凌景初的衣服,一整片红红的伤口,显然不是自己磕着碰着的。
凌景初神色微暗,有些难堪的从江锦鸿手里拉过衣裳。
“这是什么回事?”
“景初,这你怎么不跟我们说说!”
“就是啊,好好一个孩子,你看看都成什么样了?”
大家都忧心起来,但凌景初就是抿着唇不说话。
“江老爷,江夫人,救救我家公子吧!!”
“休要胡言!”
凌景初身边的小厮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没管凌景初的低斥,如泣如诉的说着这段时间凌景初的遭遇。
原来凌景初是因为孤身一人,而且又被商贾领养,更别说年纪轻轻就已经考上了举人,那群人很是看不上他,先是生谣言,后是往他房里放毒蝎、毒蛇。
这些便是那蝎子和毒蛇咬的。
这时再看凌景初,唇色似乎也有些发白,面色好像也被那白衣衬得更加惨淡了些。
他没看他们,只紧紧盯着他的小厮苏叶,凝眉怒斥:“多嘴,今日便不用跟我回去了!”
“他们怎么能做这种事,明年便是大考的日子,这群老匹夫有几个能榜上有名的!”
“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江疏月一摔筷子就要冲出去,好在小姨眼疾手快的拦住了人。
“你胡闹些什么!”
她想了想,抬眸看凌景初。
“凌景初,要不你搬回来住吧,在这里起码那些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找到你的房间,也不会那么放肆。”
凌景初长睫垂着,薄唇轻抿,像是在深思。
她爹江锦鸿看他没说话:“怎么,如今你也看不上我们这些商贾了?”
凌景初忙摇头,沉着声音:“这本就是我一个人的事,若是连累了江叔和阮姨……”
“无碍,这些东西还伤不到我的性命。”
话落,凌景初猛然开始咳嗽,手捂着捂着还是被她看到了手边溢出的鲜血。
“公子!”
“不用说了,我叫人去把你的东西搬过来,让苏叶跟着一起去就行了,你这样还没等考上功名呢,人就先没了!”
她娘直接下了令,没给凌景初拒绝的机会。
这一顿接风宴最后以阮清商给凌景初找大夫而结束。
凌景初没什么大事,就像他自己说的,要不了命,但是大夫的神色并不好看。
“真是命大,这种毒蝎子也敢随便敷点药了事,还好我是现在来诊脉的,再晚点时候来,我这一辈子的圣名都得跟着凌夫子一起陪葬了。”
李医师冷着脸将凌景初骂了个狗血淋头,她在一旁闷着笑个不停。
李医师算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不仅是凌景初,连她都被骂习惯了。
“大姑娘了,”李医师撇了她一眼,“我要掀他衣服也不知道避一避,出去出去!”
她咧着嘴走到了屏风后面,凌景初是在中举之后搬出去的,她娘的信件中有提过。
几年过去,这里还是跟以前一样。
凌景初是个老古板,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看书习字。
她跟江疏月上树掏鸟窝的时候,凌景初在看书,她跟江疏月乔装打扮去赌场的时候,他还是在看书。
总之这人无趣的很。
就连房间里都满是书柜,也不知道这么争分夺秒的看书干什么?
上一次的春闱都不见他参加,至今还是个小小教谕。
凌景初这人很能忍,她在一尺外的屏风后面愣是没听到一点声音。
直到李医师出来扔了她一张药方,她才知道已经结束了。
她叫人煎了药,越过屏风去看凌景初。
此刻凌景初的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整个人彻底没了血色,白色的单衣被汗水浸湿,贴着他的肌肤。
李医师估计是草草给他盖了衣裳,领口都还大开着。
……皮肤很白。
胸口也不像她以为的那样只有骨头,微微隆起,线条很漂亮,上面还有细腻的汗珠,一时间竟把血腥味都盖过了。
“江云舒……”
凌景初的声音比之刚才气势都弱了几分,少了些冷清疏离,反倒让人更生怜悯之心。
绝不是色心……
“可是要喝……”
话音还没落下,几支短刃从她的发间擦过,头发落下的瞬间,床上的人发出痛苦的闷哼声。
她惊魂未定,朝着凌景初看去,三枚短刃齐齐落入凌景初的心口!
颤着唇向外面喊,她根本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那一瞬间濒临死亡的窒息感,让她几乎忘了呼吸。
她叫了人之后又回身去看凌景初,短刃并未全部没入,她清晰地看见那上面有一个隐隐的月牙。
浑身冰凉刺骨,这个记号和这样的短刃,她只在三皇子墨砚舟那里见过。
而墨砚舟,是前世折磨阿瑶最深的人,也是后来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