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要先回俞州去——和你说话呢?”长乐抽走裴自宁手中的书,瞄了眼,不由有些臊,随之扔到他身上。
裴自宁顺势起来,在她耳边笑道:“我也是学些新把式逗娘子开心。”
果不其然,挨了长乐的白眼。
他毫不害臊又跟在长乐身后:“都城有些事情还未交付好,你和我再待些时日。”
“也可。”长乐喊来金环,“等肖望接来顾姐姐,你随他一道儿先去俞州置办个宅子。”
裴自宁未多问那人是谁:“俞州不似都城阳光充沛,多是阴雨绵绵,那边的穿戴也和这里不同。你置办完宅子,先去多买些料子做些时下流行的裙面,再看看有什么要添置的一并添了。”
“我倒觉得还是我这头发先长起来了吧。”
裴自宁伸出手,还未碰触到长乐头上的发髻先被躲开:“娘子什么样都好看。”
这时,门外有人来喊裴自宁。待他走后,长乐脸上的笑消失,她盯着窗外的人影默不作声,直到人影慢慢消失,才问一旁安静的金环:“你觉得他如何?”
“姑爷很在乎殿下。”
长乐看向金环:“那我呢?”
“殿下也很在乎姑爷。”
“也不知是否是因我这人过于虚伪,现在觉得谁都透着假惺惺。这人我看不清,要是他像他的母亲,我倒是会有那么一点喜欢他。”长乐顿了顿,绕有兴趣地等着金环回答,“你说我在乎他,我怎么在乎他?”
金环犹豫了更长时间:“……最起码奴婢第二日还能看见姑爷在这屋。”
“他是个习武的。”长乐匆忙为自己解释一句,“好了,你去俞州时别管那人说什么,有什么东西只管买,我只要舒适。等回去了,要是有半点不合我心意就撕烂你这张嘴。”
金环道:“奴婢知道了,会帮姑爷也置办一套,别不假人手。”
“我看你这嘴还是莫要了,怎么以前没见你这般牙尖嘴利?”
金环蹬鼻子上脸:“奴婢也很久未见殿下面色红润了。”
“你……”长乐拿起东西要扔她,最后只睨了她眼起身离开了。
金环翘着脚,假惺惺地道:“殿下可是害羞了?奴婢在这厢赔礼了,其实殿下什么样奴婢都喜欢的。”
几天后,院子里放着大大小小的箱子,仆人忙碌地准备行囊。
“怎么还不上车?”裴自宁交代完事情,正看见长乐站在马车旁。
长乐笑了笑:“想再看看这处宅邸。”
“你要是想念都城了,我们随时可以再来,快上车吧。”裴自宁将她扶上马车。
长乐坐在车上,掀开帘子发现他旁边有一匹马:“你要骑马?”
“我骑一会儿。等出了城,你要是想骑,我们一起。”
长乐放下帘子:“这么累的玩意儿,我可不喜欢。”
马车缓缓驶动,长乐倚在车窗上望着那扇被关上的门,又看着它在视野中隐去影子。
她离开了,即将离开这个从她出生便一直生活的城镇。
出了城,裴自宁果真像他刚才所说的邀请长乐同骑。
风吹拂在两颊的感觉比起马车的闷热好上太多,这样的快乐使得长乐忘却一切烦恼。
裴自宁不禁低下头观察她的表情,往往被视为妩媚的眼睛在她的脸上却略微纯洁与专注,他想谁看到她,都会感到愉快,特别是嫣然一笑中绽放的嘴唇也蕴含着某种光泽,有着某种香软的气息。
长乐似乎察觉某种危险,侧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裴自宁鬓发下微露行迹的耳垂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长乐紧紧盯视着,她的视线过于强烈,令裴自宁丝毫不能忽视。
“驾!”
猛然而起的速度迫使长乐紧靠在他怀中,无法再思考太多。
一时的冲动也造成从未骑过马的长乐在下马后腿侧被摩擦得严重,愧疚的裴自宁陪她一同坐了马车。
“等到了采镇,我陪你去逛逛。我记得那里有座庙,风景还不错。”裴自宁的声音有些气馁。
“我这一辈子见到的庙还少吗?你要是想听经,不如我和你诵诵?”长乐一反常态,说话带有气,仿佛见谁都要刺伤谁。
“是不是还疼?”
长乐膝上覆盖着薄毯,腿部刚涂了药未着衣衫。
裴自宁扫一眼,长乐立马压住。
他只得望着窗框与帘子的缝隙,一会儿飘荡开一会儿合上,或者倾听车轮压过泥土的响声。
可是车子仍是狭窄,无可避免有身体上的接触,犹如一点火花,微弱却直至心房。
猛然车子一顿,长乐同毯子一起靠了过来,看着近在眼前的白嫩艳丽的面颊,好似什么东西从苍白而呆板的梦境中钻出,以致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那样的香气。
裴自宁忙将身子坐正,局促地问:“没事吧?”
长乐蹙着眉,他想将自己的视线从她的脸庞挪开却发现根本不能,最后他揽住她,让她靠在怀里。
沉默了半晌,长乐突然道:“我觉得我们该去庙里小住一会儿,多念念经的确有好处。”
裴自宁苦恼地道:“娘子,我们才成亲五天而已。”
在采镇休整了一天,长乐腿上的擦伤已经减轻许多,最起码不会再走一步就难受。
裴自宁陪着她在采镇闲逛,走了一阵已是一身的汗。
“要是热的话,我让他们去借点冰。”
夏夜多是苦热,只是今夜更甚。
“不用了,我记得你说过这附近有个庙,山上应会凉快些。”
裴自宁也未在意天色已晚,招呼车夫去庙里。
刚到山脚,雷声殷殷。
车夫建议:“将军还是回去吧,这雨恐怕不会小了。”
“车上备有伞,你先回去,明日来接吧。”裴自宁下了车,向长乐伸了手。
长乐凝视着他一会儿,搭着手下了车。
裴自宁提着灯笼,一手牵着长乐,在前面探路。
长乐撑起伞,像是看着他的背影,又像是看着远处的山林。
黑云垂挂在山川之上,时不时有白光穿插其中,犹如白蛇游走。
一雷过后,雨下如注。
“可好?”裴自宁回身看着她,微弱的灯笼下那样的眼睛流动着耀眼的余波。
迟迟等不来回答,他不免将灯提得高一点,看到长乐的额角黏粘着被雨打湿的头发,还有几根散发同她的脖颈浑然成一体,蜿蜒而进她的衣衫领处,而那双承载着锐利的眼睛接触光亮后宛若狡黠的猫骤然微眯。
她径直走来,出现在灯光之下。
在裴自宁看来恰似山峰出了云雾,尽显风采。
青竹骚动,远山黛色。
到了寺庙,得开士留宿能休息一夜。
厢房内,长乐取下假发髻,头上包着布走到裴自宁身旁,侧头观看:“你在看什么?”
“开士赠了副画,我想着提什么字。”
长乐没了兴趣:“原以为你是个武夫,倒没不想还是个文人心,我是困了,你慢慢想吧。”
她躺在床上,透过薄纱帘子注视了一会儿,翻身睡去。
也不知多久,灯光一暗,床榻塌陷,枕侧有了旁人小心翼翼的呼吸声。
“提完了?”长乐出声询问。
裴自宁先是一顿,后应了。
长乐翻转过来,眼前仍是一片黑,只有那气息声昭示着旁边还有人。
“我有点睡不着,能谈谈吗?”
裴自宁才应,长乐的话直接过来。
“你为何要娶我?”
“大概是因我好色吧,年少一面惊鸿得以永记。”
黑暗中传出长乐的笑声:“裴自宁你有何要装呢?你未失忆,我亦未失忆,我想张骓听到我们成亲的消息时定是惊吓万分、百思不得其解。”
裴自宁问:“……那你惊吓吗?”
“我只是好奇。”长乐的手探覆在裴自宁的胸口,又蔓延而上,描绘着他的脸,“你是为了报复吗?”
她呼出的热气尽在面前。
“我要是报复也该是他,而非你。”
说完这话,裴自宁已能想象出那人的神色是怎样的,她会警惕而轻蔑地打量着,尽可能释放着自己的嘲讽。
“你可真是个圣人。所以,大师你是来渡我这个恶人吗?”
裴自宁感受到长乐的进一步逼近,恐怕他说话幅度再大点会直接碰触到她:“你不是恶人。”
“我怎么不是呢?他们喊我毒妇,说我妖女,指责我残杀忠良、把持朝政,还不够恶吗?”
“我仅知道大鄢的风气正在清正,大鄢正在繁荣,而你也从未对我加害过。”
长乐感受慌乱,她退缩回黑暗:“这就是你对恶人的理解吗?真是个小屁孩儿。”
“那你说说什么是恶?”
长乐打着呵欠:“我困了。”
裴自宁靠近:“我从不是小孩子!”
“再不睡,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知道什么叫做恶。”长乐威胁他。
裴自宁不再动,但他仍是很气。
“小屁孩儿,我喜欢阳光但我同时难以舍弃黑暗,阳光是一种迷惑,黑暗也是一种迷惑,唯有我是真实的,我只爱我自己。”
裴自宁将手伸过去,那里,她的手正在等待着。
他靠在她的脖颈处:“娴娴……”
长乐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人用指头轻弹着,摇晃着,漂浮不定。
她想,裴自宁也是这种迷惑,而且是从最深层部位而来的迷惑。
她与他的一切,或许只是与命运的巧合有着联系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