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天黑前赶往怀遄休息,明日一早立刻入内关。”
璇初在披风下的身子紧缩着,远处的暮日仿佛是他此刻心中的写照。
“去了怀遄后呢?”
裴自宁发现他的神色漠然。
“然后我回了宫,见到她,质问她,逼迫她……”璇初凝视着天际上的一片橙红,“你说为什么日落之时那些鸟儿都要飞回林中,它就不能一直飞着吗?”
裴自宁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和璇初一同沉默。
路上仅有骏马奔驰的声音,转眼间怀遄的城池隐隐约约在绿丛深处出现。
“圣上,臣已派人去通知怀遄城的县令,想必不久就便会派人来迎。”
璇初靠坐在树下,应了一声,这样低迷的样子让裴自宁意识到面前的人虽有这帝王的身份仍是一个未经历太多的小孩子。
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自己这份幼稚与不体统,拉紧身上的披风问裴自宁:“不知将军家里还有什么人?”
“只有老母一人。”
“未娶妻?”璇初沉思着,“若将军看上哪位姑娘,皆可同我提。”
裴自宁:“多谢圣上恩赐。”
璇初还想说什么,忽然听到一些其他的响动,惊喜地问:“是不是来人了?”
再一看裴自宁面色紧张,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裴……”
“圣上,得罪了。”裴自宁将他抱起,交付给另一个人,冲着那人点了头,未多说一句话便转身离开。
璇初趴在那人的背上,看着裴自宁将他原本的外袍批在另一个身材瘦小的人身上,看着他拨出剑,也看着他的的背影逐渐模糊,最后他所见的只有那片层层枝桠处的绿。
夜色越来越深,月已近满,想来再过几日就要办起中秋宴了。
他将自己的脸埋在那人的背上,那不断袭来的凉风与他肚子的孤鸣相应。
倏然,璇初察觉有一股寒意从后背升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朝他飞来,这迫使他要出声提醒却张开口什么也发不出来。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换了方向,那人转过身将自己迎向后方。
“唔——”
是痛哼声
“你——”
璇初的嘴被捂住,那人掌心的冷汗沾满了他的脸,压抑的急促呼吸声就在他的耳边,一下又一下,可是眼前他仅能看到的是空中静谧的月。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或许只是一刻,忽然一道火光闪烁,一张粗犷的脸顶替月亮填充着他的视野。
大鄢都城的宫殿内,长乐双目微合,好似淡漠地听着来人的汇报。
“刘公公率人前去,仅在附近发现一些尸体而且一部分是庑瓦人,十分惨烈,不忍直视。据刘公公辨认,那里面其中一具似乎是秦公公的。”
长乐睁开眼睛,盯视来人。
“……后刘公公又去了相邻的县城,均未发现圣上来过的痕迹……而且这几日也有消息在传是庑瓦人抓走了圣上……”
长乐道:“传旨,继续发兵,派十倍的兵力,直到将庑瓦铲除为止!”
章瑞广道:“可是殿下万一圣上……”
“你永远无法在一个人的高傲时候同他谈条件,只有令他感到惧怕、感到无力,他才会静下心听你说些话。”
“殿下,想派遣何人?”
都城的老将已被派去七七八八,尸骨都无法归还家人又该派何人去统领这样的大军?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臣明白。”
等章瑞广走后,金环有眼色地挥退其他人,独留长乐一人。
偌大的宫殿内,她注视着璇初曾经穿过、用过、看过的一切,原本挺直的背慢慢塌下,她开始感到倦怠与孤独,或许任何东西都没有她的初儿重要。
事实上她的倦怠与沉闷在今日只是一场正式的开始。
“庑瓦此等冒犯我大鄢,罪该当诛。今日起任命李堘为大将军,率领二十万大军一举拿下庑瓦,恢复我大鄢盛世平乐。”长乐站在宝座旁,庄严宣布。
一人高声询问:“如果圣上在……”
“圣上已被刘寿找到,现今已是秘密相送回京。不知陈侍郎从何处得知此等扰乱军心、大胆妄为的谎言?”长乐扫视着面前这些人,“大战在即,若有谁扰乱军心,当以血祭旗。”
无人再有疑问,但她知道自己这样强硬的姿态已是触动这些人的敏感。
或许在下一刻,在某日他们会秘密谈论着她,甚至举起大旗宣判她盗窃皇权的罪,可是她不在意,也不在乎,她仅想璇初快点回来,让她重新再一次见到平平安安的他。
屋外的月已是满月,璇初却无半点波动,无论是思念还是其他。
赵佥事走进来正是看到这一幕,在带着光辉的月光下,这样的少年帝王有着不属于浑浊世间的清绝与神圣。
他跪了下去:“臣赵晀拜见吾皇。”
“起来回话吧。”
赵晀恭敬地道:“臣仅找到裴将军佩剑,是在一处断崖,而且周围满是脚印与血迹,想来已是遭遇凶险。”
“把剑给我。”
璇初将剑拿在手中,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又问:“还有什么要报?”
赵晀道:“臣这几日听闻朝廷已派遣二十万大军歼灭庑瓦,大获全胜,已将贼人逼近绝境。”
“精锐之兵当是全胜之师。”璇初仍低头看着手中的剑。
“但今日臣又得到某个消息——圣上已经回宫了,是刘寿护送回去的。”赵晀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璇初的神情,想从中看出什么。
璇初对上他试探而来的视线,坚定地道:“朕在此。”
“有人假扮真龙,愚弄天下,此等险恶用心,臣越想越为圣上难过。”
璇初淡然地道:“佥事莫难过,待危机一过真相总会大白。”
“可臣不忍圣上受此等委屈,臣愿跟随圣上,以死相送,直至真龙归位。”赵晀擦掉眼泪,磕头发誓。
如此慷慨激昂之话语,璇初怎能不感动?
他脸上的神情有了变化,扶起赵晀:“佥事之心朕已明了,只是归位非易事。朕不忍心佥事白白送了性命。”
“此事是臣心头大事,近些日子臣夙夜难寐,写信求助一位好友。我这位好友有举世之能,定能帮助圣上回归。”
璇初有些疑惑,顺着问:“佥事的好友是哪位名士?”
赵晀:“这人圣上也认识,臣直接请他前来跪拜。”
屋外帘子动了下,璇初望去对上的确实一张极其熟悉的脸,不由一切明了。
他松开扶着赵晀的手,遥遥注视着好似没任何变化的沈玦:“粗茶淡饭想来吃得还行,较之以前倒是气色好了点。”
“还是不如圣上气色好,面色红润。”
“你——”
在璇初再次出声前,一小兵进来解救了赵晀,也缓和了这场针锋相对。
赵晀歉意:“臣还有要事处理,请圣上恕罪。”
说罢,得了璇初的一瞥,马不停蹄地溜了。
没了其他人在,璇初懒得对沈玦摆什么好脸色:“果然斩草应除根。”
“圣上何必对我如此敌意,我仅是来帮圣上回宫。”
“看来我死在外面终不如死在你们面前来得放心。我原想着这赵晀心思不正,想再试探一二,倒没料到身后是你这豺狼。”
“臣是豺狼也是吃些圣上嘴边的残留之物,况且臣来此正是表明决心。想必圣上也发觉沈家的狼子野心,如此险境之下又有谁是完卵?”沈玦凝视着璇初一步步用话语暗示他,“殿下也在等圣上。”
“我为何觉得不回去对姑妈而言才应是好事?”
沈玦:“这样大概殿下一生便要被囚禁在宫内了,我想沈家不会对一个掌握某种权力的女人过于仁慈。”
“大胆!”
沈玦后退一步:“圣上,殿下的安危已系于此。臣获知最新消息,讨伐的大军已是节节败退,皆因庑瓦宣称圣上被俘。现今两种声音,殿下若不证明庑瓦造假,想来定会军心溃散,到时群起诛之,这样的场面圣上应该不想见到。”
璇初顿了一下,嘲讽道:“听起来我像是有其他选择一样。”
沈玦笑道:“圣上大义。”
宫殿内,长乐烦躁得走来走去。
刘寿汇报:“现今称病告假的有,户部侍郎郑侹、文昌学士郭浈、东王温椟、楚国公韦读……”
“够了!这些人都病了?”
“是的,一早就递了信。”
长乐问:“他们为什么要在此时生病?”
刘寿不敢回答。
金环却道:“是因为他们贪生怕死又过于迂腐,不是人人都像殿下这般迎刃而上,为圣上为大鄢着想。”
长乐:“既然他们已是如此妖魔化我,那我也没必要坐以待毙。刘寿,我命你去请诸位大臣来宫,我要让所有道貌岸然的伪善君子知道我永远不会给他们跪下去的机会。他们若是无法做到站着死,我便让他们站着死!”
“臣遵旨!”
待刘寿走后,长乐眺望着的远处,对金环道:“去请沈家族长过来。”
沈源嘉来到宫里已没有初次进来时的好奇,他宛若走在自家屋内,连礼也不对着长乐行便自顾地谈论着:“殿下现在意识到宣布圣上回宫的事不是良策了吧?不过如今也不是什么绝地,仍有可缓和的余地。”
“沈族长今日请你来可不是要不欢而散的,另立君主的主意是大逆不道的。”
沈源嘉道:“但是前有庑瓦逼迫,后有群臣质疑,君位空悬终究是大事,再者只是另立温姓子侄仍是一脉血亲,殿下仍能做国师的。”
“我找你来不是为谈论此事的。”
“哦?这就不知道殿下与我可有何事能谈?难道是要软禁我这个糟老头子?”
长乐轻笑一声:“族长德高望重怎会这般对待,最多也是想多多款待族长。”
沈源嘉油盐不进:“如果殿下答应我刚提的建议,我便更能久住宫中了。”
“若我不答应呢?”长乐已有了怒气。
“能死在这宫里我无憾。”
长乐下令:“压下去。”
先前洒下多少豪言壮语,今日就要受到多少质疑。
“殿下,那贼人也是心狠,一到大军开战时便把……”来报的人不敢说出圣上二字,“……挂在柱上推在两军前,弄得李将军根本无法下令出兵,只得节节败退。今已退到卯同了,再退就是将都城暴露在贼人箭雨之下。将军特送来密信,想求个殿下首肯。”
“绑着那人是什么样?”
“衣衫褴褛,遍体伤痕,头又垂着看不见模样,不过身上穿戴的的确是龙纹的袍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能见到里面的金丝。”
长乐踌躇着,她知道不能再拖,但是看似她有选择事实上并无。
长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好似要用疼痛麻痹自己,她道:“庑瓦没有抓住圣上,那人是贼人假扮。回去告诉李将军,请他放心,圣上早已回宫正等他凯旋。”
“是,臣遵旨。”来报之人快速离开。
长乐蹙着眉,靠在扶把上,耳边似乎盘旋着号角与战鼓,眼前似乎看到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向她遥遥伸着手。
她想哭想拉住他的手却丝毫动不了,只能麻木地注视着。
“殿下,大臣聚在殿外。”金环进来,焦急地向她说着。
长乐松开一直攥紧的手,眼中浮现一丝冰冷。
殿外拥拥挤挤聚集着众人,一点不像前几日重病下不来床的模样。
“不知诸位来此何事?”长乐责怪金环,“诸位大臣还病着,你也不早些告诉我。”
金环道:“奴婢前些日子崴了脚,走得慢了点,请各位大臣恕罪。”
一个奴婢又能对着生什么气?
哪怕晒得头脑昏热也要压着气问:“国师,你说圣上早已回宫可否能让臣等一见君容?”
“圣上受了些苦正在静养见不得外人,万一传个风热加重病情你可愿担责?”
在众臣沉默时,一人踏出高呼:“臣愿担责!今日必须见到圣上!”
“放肆!圣上岂是你说见便见,来人将他拉下去廷杖二十。”
“廷杖二十后臣能否见圣上?”
长乐气极返笑:“原来你们一个个拖着病体前来是想逼宫,那更是不能让你们去见圣上。”
“妖女你三番四次阻碍我们去见圣上,就是想谋朝篡位吧!”
“我谋朝篡位还是你们要谋朝篡位,说我是妖女,你们又如何?个个道貌岸然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我还不清楚?”长乐直视里面的东王温椟,“东王,沈源嘉同你许诺的事若没有传国玉玺在上面盖印,可是乱臣贼子,窃国之罪。”
东王:“你胡说什么?我何时与沈源嘉商议,明明是你想窃国,从你与章瑞广联合压制圣上起便是叛国窃国,罪该当诛。”
“就算圣上要诛我,我也要先拿下你!今日谁敢踏进这宫门一步,直接诛杀。”
“是!”
等候许久的内侍拿着廷杖将群臣围住。
“我等今日必见圣上!”
也不知谁先扬起拳头,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李侍郎……朱尚书……好你个阉奴胆敢犯上!”
长乐:“将这些贼子赶出去!”
廷杖扬起又落下,新仇旧恨一起爆发,谁也没有先前的斯文完全混战在一起。
金环护着长乐躲在后面,约莫了一会儿见仍是打得难舍难分,建议:“殿下,还是尽早让禁卫过来吧。”
长乐从地上的血迹中移开目光:“禁卫理应早该过来了——不,你派人去把那个老头子抓过来,若他跑了直接抄了他的家。”
人越来越拥挤,有人搀扶着长乐想回去避开,可长乐不愿意,她偏要站着看着这一个个人宛若疯狗的模样。
癫狂、混乱甚至鲜血,她发觉自己的内心在这样的时刻有了片刻的宁静,她想自己快要疯了。
在幻觉之下,她看到远处缓缓走来的幻影。
“圣上到。”
“初儿……是你吗?初……”
“妖女拿命来!”一位大臣抓着廷杖向她袭来却被内侍一掌推开,撞到墙壁之上,头破血流。
禁卫将这些人团团围住,糟乱的一切这才安静下来。
“臣叩见圣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长乐靠着门柱,含笑望着璇初。
受伤的人被送去太医院医治,癫狂的最后是检举的狂欢。
唯一未受伤甚至可以说未参与其中的陶沛在璇初面前解释这一切:“国师这几日强逼着大臣留守宫内,说是商议要事却不允许参与正式讨论,所有的事全权由一人决定。这宫里上下已被沈家把控,出入皆要看沈家脸色,甚至沈家还当着诸位大臣面拉拢,谋划要另立新皇。如此嚣张跋扈、大逆不道,也使我们觉得不能再拖,必须求一见圣上真容,保证圣上安然无恙,但国师一再阻拦、丝毫不信任我等,这才爆发冲突。”
“莫不成你们私闯宫闱也是无罪?”
陶沛跪下:“臣等犯错甘愿受到责罚,但国师有错也应同罪。君位空悬,国师理政这可以说上几分理,可是隔绝群臣、不信不用,此等心态又怎会是一个执政者的良好心态?若国师认为我等无法信任,大可直接罢黜赶回家便了,不必如此羞辱。”
回宫的心情甚至不如宫外,璇初烦躁得皱着眉。
“圣上……”有人附耳过来。
璇初微凝:“厚葬吧。”
“臣恳请圣上裁决。”陶沛再次高呼。
殿外也响起高呼,那些缠着布条的大臣跪叩着,用另一种姿态逼迫他。
“臣恳请圣上裁决。”
吵闹声与入宫时看到沈玦宛若进入自家后花园那般熟稔的不满交织在一起,他就像被人架在火堆之上,汹汹大火已要将他烤制殆尽。
他一一审视着,看到的却是一群鬼怪。
这样千疮百孔的皇宫还有什么好的?
最后沉默的他站起来,走到从窗中斜射进宫殿的光线之中,面容中出现少有的坚定与果决:“今日起大鄢废除国师一职,万世万代永不设此职。”
原本燥热的天转了阴,长乐一步步穿过群臣,走到圣旨之下:“平民领旨。”
璇初想出声呼喊,想抱着她讲述这几日痛苦,可他清楚地看到自己姑妈眼中的疲倦,他又觉得自己的任性即将永远地被埋葬掉,他不能再是个孩子。
天空冒起了下雨,在滴滴落落的雨中,他和她遥遥相望。
倏然宫外传出大捷,有一群人策马奔入。
“庑瓦贼首已诛!”
张骓下了马,将盒中首级呈上:“贼人已除。”
长乐能感受到这声音引起的躁动,但她的心情已经逐渐变成了另外一种情绪。
这几年,她鲜少再在都城见到张骓,也许是因为他对她的怀疑,也许是他厌恶权力的追逐,选择了明哲保身,早早离开这个浑浊的都城。
可虽然他离开了这里,他的一切却从大鄢的边缘传来,一次次振奋着大鄢百姓的心。
长乐说不清自己对张骓是何感情,但有一点她格外清晰,那便是嫉妒。
嫉妒他光明而灿烂的一切,嫉妒众人对他的信赖与需要。
她和他在最开始也许是同类,如今已是物是人非,而今她的真实狼狈也在他的面前展现出来,她能做的仅是挺直背脊,维持一份皇家的矜持。
连绵的雨将皇宫内外冲刷得白蒙蒙的,唯独在这样沉痛而湿润的氛围中长乐才感觉自己拥有表达悲痛的权利。
“姑妈你还是在怨我吗?”
长乐道:“我不是怨你,只是有点累了,想出去静一静。”
“宫里也很安静,你要是不喜人打扰,我可以把他们都赶走。”
长乐望着他:“你是个好孩子,姑妈对不起你。今天以后,我不会阻止你什么,你已经长大了。”
“长大难道要意味着分离吗?你分明还是在怨我!你可听到那个陶沛说的话了吗?完全的大逆不道,但我又不能杀了他,你知道吗?姑妈,我很不开心。”
长乐定定地注视着他的撒娇与抱怨,璇初却感觉自己在这样的眼神中毫无衣衫遮拦。
他羞耻以及气急,最后甩袖离开。
在日后的绝大部分,长乐总是闭门不出,璇初有时来看望她,絮絮叨叨说些抱怨的话,有时与她同样沉默地发着呆,一声不吭直到入了夜才离开。
他脸上的稚嫩越来越弱,某种不怒自威正在逐渐形成。
“姑妈,沈源嘉要行刑了,京城内或许没有沈家了。哦,忘了,还有沈玦这个贱人。还是让他和我一起去监刑吧,我想他很乐意见证那个男人的死亡。”
时隔多日,璇初又来了,这次他有点开心:“姑妈,你知道裴自宁吗?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还活着。他救过我的命,你说我该如何赏赐他?”
几日后,璇初阴测测地坐在旁边盯着长乐,什么话也不说。
长乐敲木鱼的声似乎唤醒了他。
他问:“姑妈,你想离开必须嫁人,你愿意吗?”
长乐望着他,可能是她的目光令他误会了什么。
璇初又压抑着气问:“但你永远不能拥有孩子,你还要离开吗?”
“……我只想离开这里。”
“你为了离开,也不怕是下一个沈家吗?你现在只是个平头百姓,有谁会待你好?我们一起在宫里生活不好吗?姑妈,你为什么要将我一个人丢在宫里?你好狠的心啊!”
“曾经我也想着,为什么你一定要出去秋狩总不愿待在我的身旁,现在我想明白了。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对于孤独,厌恶却又向往。这里困住我太多太多了,我已经快忘了最初的自己。我想你也会在这里的孤独中找寻属于自己的乐趣。你的母亲并没有死,她会代替我陪伴着你。”
“果然你已经想好了一切,你还是打算走是不是?但我不会让你这样轻松的。你可以离开,在嫁人之后而且永远不能和离、永远要被绑在那个男人身边。姑妈,我现在身处牢笼,你也应该同样的。”
“我很欣慰,你已经成为一个君王了。”
璇初再一次被气走,临走时丢一句:“姑妈还是不要再念经了,早早绣上新衣准备嫁人了,夫婿你也见过——裴自宁。”
长乐一顿,脑海仅冒出的是一个带着璎珞、梳着双髻的圆鼓鼓的孩童。
她想了想,旁边又描绘出总是忧愁而柔弱的妇人,那个妇人悲痛而怨恨地注视她。
“这可真是个债啊。”
她站了起来,推开窗子,窗外的雨早已停歇,阴云也缓缓绽开来。枝叶上挂着的雨珠一齐闪映着阳光。
“你非要这样气我吗?”裴母悲痛极了,“你可想过失踪的这一个多月我是如何度过的?要不是有妧妧帮忙,等你回来见到的只会一具尸体。现在你不为你表妹着想,却想着那劳什子的公主。她当初与那张骓玩得极好,怎会是个良人?你还是想要气死我!你难道就记不起那些人是怎么欺辱你的吗?”
“她没有欺辱过我。”裴自宁跪在地上,等裴母说了一通才回了这一句。
“她是没有动手,难道在旁边看着你被人欺辱也是个好人吗?我看分明是她指使的,仗着公主的身份才不好让圣上责罚。那日我一夜都找不到你,心都要碎了,急着去求这位夫人求那位夫人帮帮我,最后问到她那,她却一声不吭,哪怕我头都磕烂了,她仍处处袒护那个烂人,半点不告诉我你的去处。若你父亲还在,定不会让我受这般委屈。”
“她的确没有看见……”
“啪”——
裴母一掌打在他的脸上:“收收你这菩萨心,一个不守妇道的恶女你还处处维护,真是要气死我。你等着吧,等她进了门,你母亲也要像那个沈家老夫人一样被她治死,而你也等着她背着你通奸!不守妇道、不检点,哪有我的妧妧好?我的妧妧,你的命像姨母一样苦,如今还要看着自己的仇人嫁过来,不过你放心,姨母会帮你,姨母只会疼爱你。”
她和裴自宁的婚期定在了来年夏日,而她也从宫里搬出住在一个宅子里。
这样的日子恬淡而舒适,她快忘却曾经令她烦扰一切。
“东西都备齐了吗?”璇初翻看着礼单,总觉得什么都不够,他无法言明对裴自宁的感受,一方面他希望这人早早得滚出去,一方面却又觉得他是不是再也不能见到姑妈了?
他想来想去,仍是很难受,甚至开始觉得裴自宁住宫外,姑妈住宫内,一月见一次也是个好主意了。
“沈玦,你去同姑妈贺喜了吗?”他难受时也见不得别人开心,“忘了,你和她无任何关系,从次以后你喊不得她母亲了,她会有自己的孩子……”
越说璇初越烦,他无法想象,有另一个的圆滚滚代替他的画面。
“圣上,裴将军请求调往南方。”
“让他走,走得越远越好,最后再也见不着那些糟心的画面。”说罢,他又后悔,“肖望,你在姑妈身边伺候得好,你跟着一起去。”
“奴婢……遵旨。”肖望瞥了眼冯腾,又瞧了眼刘寿,想求个祖宗却又无门。
在长乐等嫁的日子,璇初一会儿厌恶她离开,一会儿又忍不住想要她风风光光,一会儿想着光着脑袋出家最好气死裴自宁,又觉得自己的姑妈怎能受那种歧视,命人找了头发,编成假发髻送给了长乐,过后恨不得把刚才的自己揍死。
来年夏日,裴府新房,烛光辉映,四周的寂静完全不似进门时的热闹。
面前的裴自宁已无记忆中的小孩模样,虽然仍有着不似男性的精致眉眼。
“我想你喊我娴娴,我已经许久未听过了。”
“娴娴。”
长乐靠在他的怀中,有泪从眼角滑过。
色彩斑斓的夏季之后,只剩下尽头那片长长的余白。
而在那片余白中,她所能见的仅有眼前的人——她的夫君。
所有的光皆被揉碎在长乐的眼中。
裴自宁只觉得好似一滴乌黑的小水珠停在那里,湿润而柔弱,又宛若一只蝴蝶,轻盈而斑斓。
他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地喊:“娴娴。”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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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东风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