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有光彻底清醒了以后,祝蒲又把雪花点的事同他解释了一遍。
「你还记得你梦到什么了吗?」
「具体的一点不记得了,」有光摇摇头,「就记得发生了很大的事,你把我喊醒我好着急。」他两只手握住祝蒲的手臂摇晃,「快放我回去解决大事!」
祝蒲翻了个白眼,「不记得的话大概就不是什么大事。」说着仔细想了想在有光的雪花点里看见的东西,「我也看不清楚,但毕竟是梦嘛。」
确实,丢了一个梦没有关系,城镇里的人每天晚上要丢掉成千上万个梦。如果不是梦的思念曾经飘过祝蒲的塔楼,谁也不会觉得可惜。
有光回家之前,两个人决定管这些雪花点叫「梦火」。祝蒲又觉得有光不能亲眼看见,很遗憾,就在自己的水彩本里都画下来。不但有绕着塔楼飞行的梦火,还有被蒲公英光球围绕的有光。
当然还画了玛雅,玛雅被温柔的光晕笼罩着,是全天下获得爱护最多的小孩。
正月初五就是这么度过的。睡前祝蒲给玛雅扎了新的丸子头,因为明天早上要起得早,玛雅起床很困难,会没有时间梳头。
玛雅身上的光晕还在那里,祝蒲想着有光说这是大家的关心和担忧,轻轻叹了口气。
要到外婆家的小岛得先坐车到港口。这是一个避风港,周围有很多小半岛围着,刮台风的天气附近的渔民都会把船停在这里。
到了港口需要乘坐 20 分钟的轮渡,还不到半程的时候玛雅的脸色已经很不好了。船晃得厉害,还不规律,玛雅想吐吐不出来,一张小脸煞白。
祝蒲把她抱到甲板上看海,海宽阔,看起来不会像船舱里面那样晃。但玛雅缓慢地眨着眼,还是闭上眼把脑袋埋进祝蒲的脖子窝。
外公外婆已经在另一个渡口等他们了,周太太看见父母心里高兴,先迎上去和他们说话。祝蒲抱着玛雅走得慢,下船的时候两对夫妻正伸长脖子像狐獴一样找他们。
祝蒲露出一个充满歉意的表情,「玛雅晕船了,现在不舒服。玛雅跟外公外婆打招呼。」
玛雅在他怀里哼唧一声,不愿意把脑袋抬起来。
外公外婆担忧得说不出话,伸出手在她后脑勺上摩挲,嘴里「哎哟哎哟」的。周老师放下给长辈带的大大小小的礼盒,想把玛雅接过来,玛雅不愿意松手,周老师就作罢了。
其实抱着玛雅并不累,祝蒲心酸地想,她轻得就像一团羽毛。
在太阳底下玛雅身上的光晕不太明显,但到外婆家屋檐底下就亮得刺眼。玛雅始终不愿意离开祝蒲的怀抱,祝蒲还想去坐捕鱼船呢,但动作一大玛雅就要哼唧,他就一动也不敢动。
大家匆匆吃过午饭,外公外婆就想把他们赶紧送回去。周太太和父母的话说不完,但又担心玛雅,外公外婆一直说一会儿去拜妈祖才把周太太送到渡口。
周太太上船的时候拉着周老师的手一直抹眼泪,和下船的时候是两个光景。
玛雅还是煞白着一张脸,祝蒲不知道她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着急地摸了一把她的额头,很凉,因为流的汗被风干了。
祝蒲向周太太要来了她的围巾包住玛雅的头,手不自觉地一直搓她的背,害怕她就这样凉下去。
他们下了船立刻开车去市里找玛雅的主治医生,当时就被收住院。玛雅确实是昏迷了,护士把她一摘就下来,说再晚一些就要休克。祝蒲手上松了劲,手臂一时间有些直不起来,一边揉一边在病房外面坐着等。
他探头偷看周夫妇两个人的背影,周太太有点脱力,在椅子上靠着周老师的身体,周老师的手臂搭在她肩上。有一个灰色的泡泡从背后把他俩笼在一起,它和玛雅清澈的泡泡完全不一样,它混浊、沉重,看起来很黏腻,幽幽地泛着晦暗的光。
因为医院太嘈杂,祝蒲没有戴助听器,可他现在就算听不见,也能看见。他不知道医生说了什么,周太太开始抽泣起来。周老师的手在她肩上来回地摩挲,灰泡泡的颜色越来越深。
祝蒲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自己现在要做点什么,一双手在膝盖上不停地搓。
他很想打电话给有光。打给小满也可以,麻妈妈也可以。他拿指尖碰一碰自己的嘴唇,才发现手指已经冻得快没有知觉。
看见周夫妇从医生办公室出来,祝蒲戴上助听器迎上去。周太太手里攥着一团纸巾,脸哭得又红又肿,周老师神色凝重地交待祝蒲今晚先在这里守夜,他带周太太去他们市区里的房子安顿。
祝蒲点头,周老师就把手里的单子、病例还有银行卡都交给他。
他打开玛雅的病例看,上面写着「法洛四联症」,又写「术后恢复不良」,祝蒲不敢往下看,把东西都叠好塞进口袋里,顺了顺气,走进病房看玛雅。
护士已经给玛雅换好了方便贴监控仪的病号服,她右手肘弯里还输着液。不知道输的什么,但玛雅现在看起来安稳了很多,在棉被的簇拥里沉沉地睡着。
祝蒲坐在她床边,也不知道能做什么,就多余地再帮她掖掖被子。
一瓶输完了,祝蒲要摁铃让护士来换下一瓶,一瓶两个小时,一共五瓶,玛雅要输到早上。
祝蒲一整夜没有睡,也没有戴助听器,抱着膝盖一动不动地看着玛雅。入夜以后病房的灯都关了,只有玛雅在黑暗里幽幽莹莹地发着光。她现在就像一颗珍珠,安静地躺在蚌壳里,海浪簌簌地响,不知道大海什么时候会把她收回去。
第二天周老师来了,带了早餐给祝蒲。玛雅还是没有醒。周老师喊了认识的人开车来,让祝蒲带着周太太回镇子的别墅里,他自己留下来照顾玛雅。
祝蒲木然地搀着周太太,他已经比周太太高一些了。周太太这时也没有顾及其他的,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
一路上祝蒲也不敢问别的,只是坐直了让周太太依靠。快到家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像是抱怨又像是发问,「明明昨天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变成这样了呢?」
他讲得很轻,但周太太还是听见了。她沉默了很久才说,「其实入冬就不好了。是我们没发现。」
祝蒲叹口气。这个冬天确实太冷了。
他脸也没洗,外套也没脱,倒在床上一直昏睡到下午。
晚饭的时候他终于见到了麻妈妈,餐厅很大,现在只有麻妈妈和祝蒲两个人。他们俩没怎么说话,麻妈妈的眼睛红红的,脸上因为流过泪又擦过,把皮肤搓得很干,多出很多原本没有的纹路。
祝蒲心疼她,回房间给她拿了滋润的面霜,麻妈妈一边涂,一边又流下泪来。
「没事的,」祝蒲于事无补地说,「没治好就再做手术嘛。」
他自己都不信。他打电话给有光,说到玛雅胸口那道比她自己的小臂都长的开胸伤疤,终于是哭了出来。
「她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开过胸,」祝蒲说,「即使可以出院了,刀疤也要持续地护理,每过两三天就要到护士站换药。那时候我也小,去过一次,她哭得震天响,后来她再也发不出那么响的声音。」
「那道疤,那么长啊,如果再做手术的话,是不是又要切开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干脆不治好了,不治的话——」
有光一直安静地听着,直到听到祝蒲说不治更好,才出声打断他。
「你不要讲这样的丧气话,」有光说,「玛雅想活的。她身上有那么多人的思念。你怎么先放弃了呢?」
祝蒲说了又不算。又不是祝蒲说不治就能不治,他只是伤心。
玛雅一直住院住到寒假快结束,周老师满脸胡茬地抱着她回家来,带着家庭制氧机和呼吸机。玛雅更瘦了,手腕细得还没有祝蒲一个大拇指的指节宽。但她看见祝蒲还是笑,伸出手臂让祝蒲抱她。
祝蒲心疼极了,抱着她不撒手。玛雅用手臂环住祝蒲的脖子,在他耳朵边轻声说,「我可算是回来了,我可得盯着爸爸妈妈不能把哥哥丢出去。」
其实周夫妇一点儿也没有要把祝蒲丢出去的意思。他们对祝蒲,「视如己出」都不够能形容。祝蒲日常抢着做家务、在画室帮忙,只是因为想找点事做。他知道周夫妇并不需要自己做这些,但他总归是隐隐觉得自己需要更有用处。
但这些被玛雅看在眼里,她就是觉得委屈。小时候第一次听说祝蒲被亲生父母丢在山上的时候玛雅大哭了一场,这对她来说是一种不可想象的恐惧。
但祝蒲现在想起来,玛雅是知道自己病得严重的。她看见听力有残缺的祝蒲,就想起身体有残缺的自己,她替祝蒲委屈,其实是害怕自己也会因为不够健康而被丢弃。
虽然这些完全不是事实,但小孩子担忧起来,那担忧太沉了,他们的肩膀太柔软,是怎么扛也扛不住的。
因为玛雅的原因,下学期周老师的画室暂时不开学了。集训的孩子们马上要高考,他一个一个地都给安排了别的画室,兴趣班的小孩他也挨家地打了电话。
也是这时候小满才知道玛雅的近况。她向来不太关心玛雅。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以前还和祝蒲说过「先天不足的孩子就不该长大」这样的话。
祝蒲虽然喜欢挤兑小满,但每每她说这种不好听的话,祝蒲都不会怪她,只是让她不要再说,更不要在别人面前说。
寒假结束那天是元宵节,小满破天荒地主动把祝蒲和有光都约出来。市政把她家面前的沿河道路扎满了花灯,花灯下还有灯谜,猜对了可以领鸡蛋或者食用油。
到晚上河岸上人非常多,好像整个城镇的人都出动了。路边也堆满了小摊贩,有卖粉兑奶茶的,卖炸串铁板烧的,还有卖糖渍水果和瓜子果干的。
三个人买了两个糖苹果,走在小满家对面的小路上,隔着那条不宽的河看对岸的花灯。
「说是身体指标还太弱,」祝蒲同有光说,「要在家里养胖一点,才能做手术。不然可能手术台都下不来。」
有光舔着糖苹果外面那层嫣红的糖衣,「是这样的。这次手术是要做什么?」
「说是要放一个血管进去,不太清楚。」
「这次手术要是做得好的话,以后就没事了是吗?」
「不是的。」祝蒲说,「即使做好了,可能也就能再活十几二十年。」
走在前面的小满停了下来。另一个糖苹果在她手上,她已经连糖衣带果肉啃了一个大坑。
「这样的话还花钱和精力做什么手术呢?」她说,「最后还不是要早死。」
有光有点着急,伸手要去拽小满的外套帽子。祝蒲制止了他。
「即使做了手术,她还是需要身边的人一直关照,一直照顾,」小满自顾自地说,「最后消耗完所有人的爱和耐心,形容枯槁地死去。」
她转过来,脸上一半是对岸温暖的灯光,一半是黑夜凝重的暮色,「还不如在现在最被爱和关注的时候死去,大家想起来,都是她可爱的样子。」
有光明显是生气了,但祝蒲一直拽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说话。
「你是第一次夸玛雅可爱呢。」祝蒲说。
小满说这些,也并不是要和他们对话。所以她并不理会祝蒲说了什么,只说完自己想说的,就满不在乎地回头继续往前走。
有光脸上的表情很缤纷,他手指着小满的背影看祝蒲,祝蒲摇摇头,「你不要怪她。」
「你了解她一点,但不了解更多。她心里羡慕玛雅。」祝蒲说,「即使要喘不上气,即使每天都有死去的风险,她都想当玛雅。当一天也好。」
有光把手指收回来。「可是——」
「她健康、皮实,画画画得好,被丢到我家寄养也不闹。明明都是值得爱的品质,但她妈妈看不见。」
祝蒲把双手揣进上衣口袋里,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蹭自己鞋底的泥,「玛雅病弱、胆小、一无是处,可一天得到的爱,比她这辈子得到的都多。」
「我一直同她说,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爱的品质』、『不值得爱的人』,只是有很多没能力给出爱的人。」祝蒲接着说,「她生在了没有爱人的能力的家里,唯独这件事我没有办法帮她。」
有光沉默了。他明白祝蒲的意思,但他心里还是五味杂陈地,依旧有点生气。
祝蒲笑了。「小满生活在一个有光不能理解的世界里,这对有光来讲是一件很幸运的事。但这件事你也没有办法帮她,我们继续做她的好朋友就可以了。」
不知道小满有没有听见他们讲话,但是她越走越快,祝蒲和有光眼睁睁地看着她一个劲地往前走,穿过她家门前那道桥,直接开门回家了。
等有光磨磨蹭蹭地吃完他的糖苹果,祝蒲也和他道了别。他在桥的另一端坐上公交车,回到家的院子里,发现玛雅种的花已经发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