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外婆家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六,正月初四这天有光又来周老师家敲门了。
这次主要是裴先生来,带了拜年的礼物,祝蒲还在塔楼的房间里并不知道他们来了。裴先生和周老师坐下来喝茶,说一些好话,有光打招呼说自己去找阿蒲就上楼来。
他一直走到天台上,看见塔楼顶上的窗户正开着通风,把手掌在嘴边围一圈朝楼上大喊,「阿蒲公主,阿蒲公主,把你的头发放下来!」
祝蒲的脑袋迅速地从窗户里探出来,看清楚是有光以后,翻了一个白眼缩了回去。
有光又喊,「阿蒲公主,把你的头发放下来,拉我上去!」
祝蒲从楼顶扔下一个枕头来。
这扔的准头不好,没有砸中有光,只是落在他脚边。有光笑嘻嘻地捡起来拍一拍上面的灰,夹在腋下推开铁门往上走。
祝蒲在房间里大声播放着 AC/DC,愤怒的鼓点沿着旋转的楼梯递到有光耳边。有光跟着哼唱,一级一级地把旋律拾回去。
打开门看见祝蒲正盘腿坐在床垫上,有光把枕头丢向他,正中面门。
祝蒲嚎叫一声作势要倒在床上,不过突然想起来什么重要的事情就丢下这些鸡零狗碎的玩笑,抓住自己两只脚坐好,「你快过来,我正好有重要的事情和你讲。」
有光本来只是狐疑地看着他,但祝蒲跪着去把磁带机关了才信他有事要讲。因为不把音乐关了祝蒲就听不清楚人声。有光有很多次和祝蒲讲话的时候,讲着讲着发现祝蒲在跟着节奏一顿一顿,早就不知道走神到哪里去了。
有光脱了鞋,在床垫上盘腿坐下来,「什么事?」
「你刚刚看见玛雅没有?」
「看见了,」有光说,「我爸带我来串门,玛雅下来打了招呼。」
祝蒲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问有光怎么又来家里了,他挠挠脑袋,「嗯。那你觉得她有异常吗?」
「啊?」有光懵了,「玛雅能有什么异常。异常可爱?」
祝蒲摇摇头,「我发现她会发光。」
有光瞪大眼睛,祝蒲按住他的手打住了他的回应,「我本来也觉得她是被思念笼罩了,但思念不都很轻吗?就算是我没弄懂的那些镇子里飞来的雪花点,它们也是很轻的。」
有光沉吟了一会儿,好像是在思考该先问哪个问题。最后他问,「『发光』是什么样子的?就好像她身体内部有一个光源?但这不会把她内脏都照出影子来吗。」
「不是的,」祝蒲说,「你知道影楼那种柔光镜吗?她就好像用柔光镜拍出来的人像,蒙了一层纱那样。这层纱会有一点点浮动,但是它一直没有离开,今天早上去看,她还是那样发光。」
「那听着还是像被思念笼罩了。」
「可是思念总是很快就飞走了啊,」祝蒲说,「没有见过这样一直萦绕着的。」
有光又沉默了。他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说,「你说,那些东西算不算思念?比如担心、忧虑、想念这些?」
「嗯——」祝蒲犹豫,「应该是算的。」
「这些不就是一直存在的思念吗?她心脏不好,大家不是一直很关心、很担忧吗?因为关心和担忧的对象是她,所以思念就罩在她身上了。」
有光说得很有道理,可是,「如果它们一直存在的话,我怎么没有听见呢?」
「或许有一些思念很轻,但很顽固,它其实一直存在在背景音里,你听得习惯了就没有注意。」有光伸手搓了一下祝蒲的耳廓,「也有可能你确实没听见,你只能听见更激烈的思念。谁让你耳背呢,哈哈。」
祝蒲白了他一眼,耳廓红起来。倒不是因为祝蒲觉得不好意思,而是他的耳朵很薄,搓一下就会泛红。这是有光不得不捏着他的耳朵大声重复刚刚说过的话的时候发现的。
「如果按你说的,那确实是没有什么事。」祝蒲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个柔光心里面就有点慌。」
有光也不确定自己讲的话靠不靠谱,但祝蒲现在不再忧心了就是好事。他摆摆手,挪过去和祝蒲坐在一起,祝蒲开始和他讲最近新发现的一些思念实体。
比如麻妈妈脑袋上的青烟,周太太垂眸落下的樱花瓣,还有玛雅那个小表弟,半夜因为害怕大哭的时候,襁褓里会留下很多棉花团子。
它们总是很轻,总是试图飞起来,而且都会在很短的时间里面消失,就好像本质上是一个肥皂泡或者一束烟花,在没有人注意的时候噗嗤一声就碎得无影无踪。
两个人坐着聊到躺着,一直聊到下午,两个人没有睡午觉,在橘红色的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的时候迷糊地睡过去了。
裴爸爸要走的时候找不着有光,麻妈妈开他俩的房间门发现他们不在,自己上塔楼看了一眼,告诉裴爸爸说睡着了。裴爸爸笑了,说家里半夜都有人在打麻将,可能吵到儿子了,不如今天就留有光在这里过夜。
麻妈妈在吃晚饭的时候又上去了一次,把两个男孩摇醒,说不吃晚饭晚上会睡不着。有光发现爸爸已经回去了很不好意思,又听说让他留下来过夜,那他肯定是乐意的。
有光在周老师家有专属的饭碗,本来还有筷子的,但被祝蒲洗来洗去弄丢了。有光的碗,还有祝蒲和小满的是一式三个一套,南瓜纹,釉面从孔雀绿渐变到靛蓝色,有光的是三个里中间那个。
祝蒲平常不用那个碗,只有他俩来画画时吃午饭的时候才用。这三个碗被他叠好放在最高的橱柜里,孔雀绿的是小满的,他把另两个碗拿下来的时候看着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
一般来讲画室的学员玛雅是不认识的,但她很喜欢有光,因为有光总是和祝蒲在一起,平常见得多。而且玛雅觉得有光特别英俊,长得也高,她说像画报上的日本偶像。
不过玛雅没有和有光同桌吃过饭,她很珍惜这次机会,就学着祝蒲和麻妈妈的动作,给有光碗里夹菜。
「吃这个,不要挑食。」玛雅说。
有光求助似地看着祝蒲,祝蒲往他碗里一瞧,「玛雅,那是一块生姜。」
吃完饭以后祝蒲试图拉着有光一起洗碗,麻妈妈用那戴着橡胶手套的手在祝蒲的屁股猛拍一下,「你怎么让客人洗碗,你们俩滚蛋。」
有光和祝蒲连滚带爬地冲出厨房,有光说,「经过麻妈妈橡皮掌十几年来的锤炼,阿蒲的屁股竟变得爽脆弹牙。」
出来以后两个人没什么事干,前院后院都逛了一圈。祝蒲还给有光介绍玛雅前两天种的花,让他不要踩到,要毕恭毕敬地对它们鞠躬。
接着祝蒲突然想起来什么,「我们去看小满吧。」
有光还在低头欣赏地上的小土堆,「什么?」他眨眨眼,「你确定小满在家吗?」
「我初二的晚上骑车去过。」祝蒲说,「她很讨厌过年,一般过年这几天哪儿都不会去。」
有光认真地看了祝蒲一会儿,主屋的灯光映在他眼睛里,「她为什么不喜欢过年?」
祝蒲耸耸肩,「她不喜欢的东西多了去。」
有光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安静了一会儿。「因为过年的时候每个人都很开心吧。」他说,「每个人都很忙,每个人都好像有很多事要做,每个人眼里,平常讨厌的人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祝蒲看着有光,不置可否。
「但是我们小满不一样,她无论何时都不会显得和蔼可亲,所以格格不入。」
祝蒲听了眯起眼睛,「就你知道,你真是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说上一通。」
「可不是嘛,」有光说,「我可是善解人意智多星。」
这句话祝蒲没有听清,他朝有光的方向伸脖子要把耳朵递过去,有光却没有再说一遍的意思,只是把手一拍,站起来,「我们去找小满吧!」
因为有光今天只是坐爸爸的车来的,所以他俩现在只有一辆脚踏车。有光光荣地登上了玛雅的宝座。
小满的家就在河道边,不过是那天晚上他们散步小道的对岸,也更远。既然后面坐的是有光,祝蒲踩起脚踏车来就没有顾忌了,他朝迎面而来的车辆和行人横冲直撞,非常惹人讨厌的马路闹事少年。不仅如此还专挑路面损坏的地方走,一路上有光都在后面「呃呃呃啊啊啊」。
镇子的这块区域还没有商品房和公寓,都是连在一起一栋一栋的自建房。祝蒲经过桥前岔路口开始从前往后数,第五栋就是小满的家。
他猛地刹车,有光好像个面团一样糊在他背上。有时他也会这样小小地吓一下玛雅,但玛雅撞上来的时候是软绵绵的,有光那坚硬的鼻梁骨戳得祝蒲背疼。
「到了。」祝蒲说。
「少侠真是好车技啊。」有光说
祝蒲没有理他,弯下腰在路边找了一块趁手的石头,铆足了劲把它扔向二楼拉着窗帘的窗户。
小满似乎没听见,有光也跟着扔了一个。他俩扔到第八个的时候小满终于打开窗户,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
小满皱着眉把这两个男的看了一会儿,「滚蛋。」她说。
说着滚蛋,但她并没有关上窗户。祝蒲和有光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她也没有下来。如果是祝蒲一个人的话他应该就没趣地走了,但有光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面巾纸和一个铅笔头,垫在墙上写了些什么。
他怎么老是用用过的面巾纸给人家写东西啊。
祝蒲凑过去看,有光写的「我们好无聊,你没事干的时候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呀」,后面是裴家和周家的家庭电话,还写了一个落款:无所事事的有光和阿蒲。
接着把纸巾叠好,在路边拔了一根杂草把它捆在石头上,抡圆了丢进小满的窗户。
小满震天响地「啊!」了一声,看清楚是什么以后大骂「林北啊!」,祝蒲骑上车就跑。有光慢了一步,在祝蒲车后面追,追出一个岔路口以后才跳上后座。
他又气又好笑地掐祝蒲的腰,「你什么人啊!」
祝蒲这个时候也瘦,隔着抓绒外套掐不到什么。但他还是觉得痒,车头摇摆了好几下,两个人又惊又笑地回了家。
晚上他俩还是在塔楼上面睡,祝蒲下午睡多了,晚上一点儿睡意也没有。有光倒是一沾枕头就着,可能就得是这么好的睡眠质量才能长他那么高。
半夜祝蒲瞪着眼睛看天花板,有光的小呼噜已经吹起来了。祝蒲翻来覆去地想把有光锤醒,转过去看他,他大半个身体都在被子外面。
有光穿的是祝蒲的睡衣,小了两号,上衣遮不住肚子,裤子也拉不上腰,一截细长的脚踝露在外面。因为祝蒲翻身的时候扯被子,现在有光只有一块可怜的被角搁在胸口。祝蒲心生愧疚,十分不好意思地伸手给他把被子盖好。
被子盖好的时候,有光鼻子里喷出一个什么亮晶晶的东西。祝蒲还以为是鼻屎,「噫」一声收回手臂。但并不是,那鼻屎悠悠扬扬地往天花板飞,祝蒲仔细看,那就是夜晚会从城镇飞来的雪花点啊。
可是祝蒲现在并没有戴助听器,为什么还能看见思念?
有光的眼珠在眼皮底下乱动,看起来没有在好好睡,但呼吸还是很均匀。雪花点也不是在每次呼气的时候都会蹦出来,它们出现得非常随机,大小也不一样,现在已经有五六个悬浮在床垫上方。
祝蒲坐起来,用手掌圈住一枚,放在眼前仔细看。它确实很像景观球里的雪花点,虽然亮晶晶地发着光,但它的中心和雪花点一样,是一块正方形的反光纸花片。纸花片里有模糊的人像,一会儿又变成了「请您欣赏」的风景,好像电影一样安静地放映着。
祝蒲一下子福至心灵,明白雪花点是什么了。
他兴奋地把有光晃醒,有光不情愿地睁开眼,嘴里还在嘟囔着什么。祝蒲抬头看,在有光醒来的那一刻,雪花点都消失了。
祝蒲看向有光,有光正茫然地直视他前方黑漆漆的空洞,半晌转过来问祝蒲,「怎么了?我刚梦到一件大事啊,着急去办呢。」
祝蒲听不见有光说的什么,但他不在乎。「这些雪花点,是梦啊!」
有光困惑地眨眨眼。
「那天朝我飞来的漫天的雪花点,是整个城镇里每个人的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