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簌簌吹着,院中凉意逼人。
崇予就站在夜风中,与几妖对视。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不带丝毫温度,目光所及之处,似乎覆上了一层薄冰。
就在刚才,他不过是指间弹指一挥,便生生将那棵已有百年的槐树炸的四分五裂。
看着地上碎裂的槐树残骸,几妖瑟缩着脖颈都不敢开口。
如此屏息良久,他们终于等来了一句话。
“还玩吗?”崇予问。
他居高临下看着几人,薄唇微微上扬,声音恰似春波拂绿水,让几人心头一怔。
地上的几妖反应片刻,匆忙摇头。
为首的鹤翁浑浊的眼珠在眼眶中滴溜打转,心中悔恨不已,他活了数百年,从未在一个凡人的身上感受过如此巨大的威压。
原以为,凭他们几个的本事对付一个人类绰绰有余。然而,现在看来简直是大错特错,眼前这人显然是在扮猪吃老虎,他们几个凑一块再修炼个百年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玩了?”崇予歪了歪脑袋,额前的碎发随风摆动,眸中的黑瞳转动着。
“不玩了。”几妖异口同声道。
他神色略带鄙夷的看着眼前几只小妖,心中已然给出了评价:‘班门弄斧’。连基本的化形术都用的磕磕绊绊,也不知他们究竟是如何在人间混迹多年而没被发现的?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是,他们所藏身的地方,竟然是一处位于闹市的宅子,虽然瞧着是被废弃许久了,但周围也生活着不少凡人。
山野精怪一般多喜待在人烟稀少的深山老林潜心修炼,纵有几个出现在凡人周遭的,大多也是独来独往,像他们这般成群结队混迹在凡间的,实属罕见。
难不成——此处藏着什么秘宝?将他们吸引而来?亦或是,数万年后凡人与精怪之间新的相处方式?
“大人,手下留情,我们没有恶意,不过是想和你开个玩笑。”鹤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求饶道。
“哦?开玩笑?”崇予轻声重复着他说的话,“那我也和你们开个玩笑?”
鹤翁等人闻言背脊一颤,季春时节,天气早已回暖,此刻他们几人的额头却是咕咕往外冒着冷汗。
见地上跪着的人不说话,崇予转了转手腕继续说道:“怎么,玩腻了?”
“不、不是,我这把老骨头上了年纪玩不动了。”鹤翁摇着圆滚滚的脑袋回答道。
几妖小心望向站在风中的人,心中却在暗暗腹诽:‘这人……未免也太阴晴不定了吧?让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在男人无形的威压下,鹤翁费劲地稳住颤抖的身体,咽了咽唾沫,冲着崇予猛然磕了一个头,颤抖着嗓音开口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主意是我出的,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还请您大人有大量放过他们……”
崇予还没听他把话说完,便嗤笑一声,说道:“老儿,你这算盘珠子倒是打的乒乓响,也不管受害者同不同意,想要强买强卖生意也不是这样做的。”
“你想怎么样?”鹤翁问道。
“我想怎么样?这个问题倒是问的不错。”崇予抬手拇指与食指轻轻划过棱角分明的下颚,思绪半晌开口道,“既然如此,不如——就以工抵债吧!”
“啥?以工抵债?!”
这个提议令在场众妖惊愕不已,还以为是他们听错了。纵然妖族已然没落,但也未沦落到要给人类打工的地步,还是以抵债的方式,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会成为妖族历史上的耻辱?
众妖彼此对视了几眼,又齐齐将目光挪到崇予的身上,看着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已然有了计较,今天他们若是不答应男人提出的条件,怕是难以活着见到明天的日出……
但纵是死,也不能做个糊涂鬼,鹤翁开口问道:“为什么?”
“不是说任杀任剐么?”崇予眸色微沉,故作苦恼道,“哪来的这么多问题?怎么,空口白牙,想反悔?”
话音未落,周围威压瞬间又低了几分,院中的妖怪们被这股强大的威压弄的几乎喘不上气来,修为低一些的如白酥已然承受不住这股力量痛苦的倒在地上呻吟起来。
“妖族还不至于落魄到言而无信吧?”崇予不耐的问道。
“咳咳……威、威压。”鹤翁颤声提醒。
“哦,我忘了,不好意思。”崇予毫无诚意的道着歉,却没有丝毫要收回威压的意思。
看着身边快要支撑不住的众妖,鹤翁脖颈间的喉结上下滚动了好几起,才艰难的挤出‘同意’两字。
“老头!!!”霖霜低吼一声,“不要求他,大不了一死,怕什么!”
“闭嘴,好死不如赖活,你们几个才过上安生日子几天,就想着生啊死的!”鹤翁厉声呵斥道。
这群小妖倒是挺有意思,崇予挑眉听着他们的对话,不动声色间收起了威压。
许是察觉到威压的变化,鹤翁收起脸上严厉的神色,转过身冲崇予鞠了一躬道:“失礼了,让您见笑了。”
崇予面色如旧,冲鹤翁摆了摆手,随即问道:“你们平时一个月能赚多少?”
工资?鹤翁狼狈的站起身,乌黑的眼珠在狭小的眼眶中滴溜打转,思绪了片刻回答道:“5000!”
崇予对这个时代的金钱概念并不了解,听他这么说并没有立即开口,而是思绪片刻,才出声道:“那就2500,扣800住宿费,抵债起怎么着也要个百八十年。”
鹤翁听得心脏直突突,说了那么多,感情是在算他们的还债时间啊!这……这……简直比周扒皮还周扒皮,百八十年,一个人类怎么说得出口,无耻,简直太无耻了。
“当然,抵债的方法也不止这一种。”崇予转着乌黑的眼珠道。
“什么方法?”鹤翁赶忙问道。
“回答我几个问题。”崇予笑的一脸和善,“不过,在回答问题之前,先得把契约给签了。”
“什么?契约!!!”契约两个字一出,吓得鹤翁‘咚’的一声狠狠跌坐在地上,满脸都是惊恐。
“口说无凭,总要建立个契约才好。”崇予笑的一脸真诚,一副我是在为你好的模样,让人瞧了简直恨得牙痒痒。
他的话简直如恶魔的耳语,听得鹤翁与在场的几只妖怪背脊生寒。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眼前的人竟然会失传已久的契约术!那是一种对他们妖怪而言极为可怕的术法,一旦签下契约,他们不仅会失去自由,行动更是会受到契主的约束,像一个拥有思想的行收走肉一般,被契主所控制。
更有传闻,千年前那场近乎导致妖族一夜之间灭族的惨剧,就是因契约术而起。
瞧着几个妖怪一副胆战心惊的模样,崇予忍不住纳闷,千年前他不过一时兴起,研究处的契约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吓人了?
虽然内心极度抗拒,但眼下形势比人强,鹤翁他们哪怕内心再挣扎,也不得不畏惧崇予的‘淫威’签下契约。
“早这么配合不就好了,省的受那些苦。”崇予收起灵契,抬头问道,“说说吧,你们为什么会聚集在这里?”
坐在地上的几妖一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之间竟不知谁该先开口回答。
过了片刻,还是年纪最大的鹤翁轻咳一声,开口道:“其实,我们几个之所以会盘踞在此,全是因为无处可去。”
现在的世道,早已不像千年前,适合妖怪们生存居住,近年来随着人类的不断开发,大量的山林土地流失,逼的他们这些曾寄居山野逍遥度日的妖怪,不得不舍弃原本的家园,跑来这座由钢筋混凝土浇筑而成名为‘城市’的牢笼讨生活。
闻言,崇予面上虽波澜不惊,心中却感到十分惊讶,没想到不过千年光阴,曾经能令人闻风丧胆的妖怪,竟然落到东躲西藏需仰凡人鼻息过活的地步。
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他暗自感叹道:‘这世道当真是变了’。
“如此这般,妖皇苍九枭也不管管?”崇予眉峰微蹙问道,若是记得不错,苍穹之变后,各族间的势力便进行了重新划分,天君居与紫穹殿,统领天界诸神,妖皇镇守北境,掌万妖秩序,人族以九州为基,繁衍生息,冥王常驻幽冥,统摄阴司轮回,四界各守疆域,互不干扰。
眼前,妖皇手下的小妖被人族挤对的无处可去,以妖皇那素来护短的暴脾气,绝不会放任不管,但眼下却风平浪静,实在太过奇怪了。
“妖皇大人?”骤然听到有人提起妖皇的名字,鹤翁愣了愣神,随即涕泗横流起来,抬手抹着眼泪道,“若是他老人家在,又怎会看着我们这般受人欺辱的。”
“这话什么意思?”崇予的眉头紧皱,回忆起那头桀骜不逊小狼妖的模样,当年在战场上,他可是被苍九枭那匹小狼崽子捅了一枪,就算换了一具身体,琵琶骨处的伤口依旧隐隐作痛。不过,那小崽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差点被他削掉半条手臂。
“妖皇大人已经失踪很久了。”鹤翁回答道,“就在一千年前那场针对妖族的围剿后不久。”
原来如此,崇予垂眸沉思,这事多半是发生在自己身死魂消之后。
从鹤翁与几妖口中大致了解了眼下这个时代的基本境况,崇予便借口夜深了要休息,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他刚一走进后院,便找了间最近无人居住的屋舍钻了进去,动作麻利地合上门,身体便再也支撑不住,捂着胸口大声喘着粗气,胸口宛如刀绞的剧痛,让他不自觉将身体佝偻成一团,后背紧贴着门板,缓缓跌坐在地上。
崇予运转周身灵力调息,试图强行压制胸口的疼痛,效果并不明显,再多的灵力运转到胸口,都仿若泥牛入海毫无反应,就像这具身体失去的心脏一般,哪怕皮肉的外伤已然愈合,失去的心脏始终都不会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胸口的疼痛渐渐散去,崇予低头看了一眼身上早已被冷汗浸透的衣衫,不禁自嘲,自己当真是越活越娇气了,以前再重的伤也不是没受过,眼下不过疼了一会儿的功夫,便受不住了……他这般胡思乱想着,后脑轻轻抵在门板,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二天,晨曦初照,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进屋内,蜷缩在角落的人眼皮轻轻的动了一下,缓缓睁开双眼,乌黑的眼珠在眼眶中转了几圈,打量着四周,过了片刻才回过神。
崇予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试着想要站起身,还未来得及站稳,便腿一麻又坐了回去,第二次扶着门板才勉强站起来,抬手捋了捋身上的衣服,转过身,打开门查看屋外的情况。
大步迈出屋子,他沿着回廊向着发出动静的方向走去,还未踏出垂花拱门,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扑面而来,好像轻易便将人满身的疲惫扫荡了干净,崇予在垂花门前的槐花树下站了许久,凑上去轻轻嗅了嗅,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些许淡淡的笑容。
崇予如释重负般轻轻叹了口气,心里想着:“往日之事不可追,自己又何必想那么多,既来之,则安之,那个曾经人人唾骂的魔头崇予早就被神族围剿在雷泽山魂飞魄散了,如今活着的是名叫秦涘的轻年。”
从令人闻之色变的大魔头,变成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病秧子’换作旁人早就忍不住自怨自艾了,不过崇予倒是接受的十分坦然,不仅没有自怨自艾,甚至还有些开心。他想着,管他是做让人闻风丧胆的魔头也要好,还是做一步三喘‘病秧子’也罢,日子还是要过得轻快才好。
不过,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赶紧寻个法子养活自己才是。崇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着里面所剩不多的钱财,心底里顿时升起一股无奈,忍不住在心中感叹,无论生活在哪个时代,钱都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儿,崇予便觉得一阵心疼,想他费尽心力,搜罗了一洞府的天材地宝,也不知道在他死后都便宜了哪个王八羔子。
他迈着极轻的步伐,游荡在春日的庭院中,闻着厨房飘来的阵阵煳味,悄然抬起的左脚果断在半空中拐了个弯儿,向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走在青石铺成的窄巷里,崇予原本还算英俊清秀的脸上带着些许不自然的苍白,看起来好似一个宿醉未醒的酒鬼,与路过的行人打了个照面,青天白日猛然见到一张毫无血色可言的脸,把路人吓得够呛,好像见了鬼一般,小跑着离开窄巷。
看着脚下生风夺路而跑的路人,他只是无奈的笑了笑,过去他因那算不得好的名声之故,让人见了恨不得绕道而逃,没想到如今换了一具身体,依旧如此。
春日的暖阳惬意落在巷子里,崇予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眉头微拧,就开始琢磨起,如何快速赚钱的法子。
以前,若是遇上这样的问题,他总会用最简单的方法解决——‘打劫’,找个恶妖盘踞的山头,掏了他们的宝库就是,可眼下,这个法子却有些不适用。
倒也不是怕闹出动静惹来麻烦。
瞧着眼下人与妖怪混居的时代,怕是那些个妖魔鬼怪自己都穷的叮当响,更别说能藏下多少值得被他‘打劫’的东西了。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忽然带起些许笑意,只觉这世道还是公平的,想想数万年前,凡人被妖魔鬼怪欺压的时候,便也不觉得眼下这些妖魔鬼怪的境遇有多凄惨可怜了。
崇予正思绪万千,一阵喝彩声就在这时突兀的响了起来,此起彼伏,穿过高耸的院墙,落入人耳中。
平白的,崇予被这阵喝彩吸引,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向一个院门半敞的庭院,人还未来得及入内,那阵喝彩便随着春日的暖风消散了巷子的尽头。
崇予的步子停在半敞的院门外,有光透过门缝照出来,携着影影绰绰几个人影。喝彩声隐约不断从里面传来,他伸手推开了门。
大门缓缓打开,惊走了六棱石子路上几只觅食的鸟雀。不远处的圆桌石凳周围,是几个上了年岁的中年人,或站着,或坐着。然而,格外惹眼的,是被他们簇拥在人群中间的一个戴着眼镜的青年。
他穿着天青色的棉麻衬衣,搭上一条黑色的西裤,身姿绰约的端坐在圆桌前,修长的指尖执着一枚黑色的棋子,稳稳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从崇予的角度看去,只瞧见侧影,他往前走了几步,站到人群中端详着下棋的青年。
他藏在镜片后的眼神像一把掩藏锋芒的刀,锋利却收敛,让人忍不住凝神想要多看几眼。
两人间的棋局还在继续,崇予默默地看着,不知过了多久,手执白子的中年男人落子的节奏开始乱了,随着他思考的时间逐渐变长,这盘棋局也迎来了胜负。
“你的棋艺很好,就是太过于急躁了。”青年说着,伸手接过坐在对面中年男人递来的赌注。
那中年男人似是有些不甘心,同青年说了下次再战,便起身离开了。随着中年男人的离去,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只余青年依旧端坐在圆桌前,一点一点收拾棋盘上的残局。
对于下棋,崇予不过是略懂皮毛,能看懂个大概,他往前走了几步,来到圆桌前,缓缓坐下开口道:“能下一局吗?”
“下棋可以,不过需要赌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