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轰隆——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春雷轰鸣,大雨骤然落下拍打在满是喧嚣的土地上哗啦作响。携风带雨间,给山间旖旎春光铺上一层朦胧,半山腰上繁茂青竹迎着风被吹的东倒西歪。
翠屏山位于市郊,此刻大雨滂沱,倒显得这清冷山间越发杳无人烟。
一道纤瘦的人影站在摇曳斑驳的竹影间,于疾风骤雨中,抬手抹了抹脸上残留着余温的血迹,血水被雨水不断冲刷,却总也冲不尽,像一幅残破的画卷,固执地想要在那张白皙的面孔上保留曾经的鲜红。
随着几声清脆的‘咔咔’的声混着雨声响起,精密的竹林中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鬼啊?!”瘦猴般的男人一头栽进泥坑,泥浆溅满他抽搐的脸。就在他挣扎抬头时,余光瞥见同伴——那四肢反向扭曲的躯体,关节处白骨刺破皮肤,像被拧碎的玩偶,卡在喉咙里的尖叫,化作一声呜咽。
仲春的暖风突然凝滞,骤雨初歇,林中雾气缭绕,唯有两点猩红如残烛般明灭。
男人被那道目光看的浑身僵直,不过对视片刻,一股浓浓的窒息感便顺着四肢爬上了咽喉,随之而来的还有彻骨的寒意。他听见自己的牙齿颤抖的声音,混着泥水吞咽的咕咚声。
“鬼么?倒也没错。”低沉的嗓音裹着严寒的风刀霜剑,直插人心底“这具身体,可不就是被你们给害死的?”
瘦猴男颤抖着身体,忍不住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话,半天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惊慌间,他猛一抬头,就见一张面色苍白如纸的人脸豁然出现在眼前,四目相对,直勾勾盯着自己,冷不防就被吓了一跳。
这人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究竟是人还是鬼?
见他不说话,那冰冷声音的主人往前走了两步,敛眉不耐烦开口道:“动手杀人的时候倒是利索,怎么现在倒是怕了?”
常言道,白日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许是平日里亏心事做的多了,男人用余光扫过倒在一旁生死不明的同伙,心神恍惚间只觉是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抬手狠狠扇了自己几巴掌,想要赶紧把这噩梦驱散。
清脆的啪啪声在林中响起,火热的疼痛感从脸上传来,男人抬头张望着四周的一切,斑驳的竹影间伫立的纤瘦青年似笑非笑的望着他。
一身纯白的T恤染满了殷红的鲜血,从男人的角度看去,像极了地狱绽放的蔷薇。
“为什么要杀我?”
青年说着,同时拉下T恤的衣领露出贯穿胸膛的伤口。
看着血肉狰狞的伤口男人愣了愣神。
青年垂眸冷笑,周身释放微弱的灵力,清冷嗓音仿佛能贯穿整片竹林:“怎么?自己做过的事,这么快便忘了?”
男人回过神,双瞳瑟缩着摇着头,接连说了几声‘不’字,辩解道:“我就是个收钱办事处理尸体的,人不是我杀的!”
呵呵——低沉的笑声在林中响起,男人只见青年哂笑道:“是么,所以你是无辜的,我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放你离开?”
青年的话听的男人的心跳直打鼓,双唇一张一合,来来回回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最终还是把心一横,跪地哭的涕泗横流磕头求饶道:“求你放过我吧!我真没杀你!”
对于男人的求饶,青年不置可否,只是偏头安静地凝视着他,锐利的目光好似能将人活活看穿。
那是一种看将死之人的目光,无悲无喜平淡无波,没人能在这种目光下坚持三分钟,跪在地上的男人如坐针毡,胆战心惊的等待着来自青年的‘审判’,可求生的**却让身体不自觉地蠢蠢欲动起来,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悄然伸进了裤腿。
男人抬头看了一眼青年,见他浑然未觉自己的小动作,猛然从裤腿中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直直冲着青年所在的方向扑去。
男人的速度很快,眼见刀刃即将捅入身体,就见青年抬了抬手,指尖轻抵在他额头,眨眼的功夫,男人便如同一摊烂泥般瘫软在地上昏了过去。
青年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眉间微蹙,白皙的脖颈间喉结滚动,轻咳几声,嘴角不知何时挂上了血丝。
他抬手擦了擦嘴角,心道:‘不知是该夸他胆识过人,还是该说他不自量力?上一个敢跟他动手的人坟头草都不知道长多高了。’
他一边想着,眸光不自觉扫过胸前,看着那足有拳头大小的血窟窿,无奈轻叹道:“哎——有多少年不曾这般狼狈过了,八百?还是一千多年?”
好像……有些记不清了,他摇了摇头。
崇予抬头打量四周陌生的环境,又垂眸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心中只闪过一个念头:‘天道还真是爱开玩笑’
竟然让他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重返人间,不知是天道瞎了眼?还是真应了那句祸害遗千年?
不过,这天道也并非全瞎,顶多算个半盲,竟将他的神魂塞进了这么一具缺了心的破烂身体,还真是不想让他苟且偷生的太舒坦。
嗤笑一声,崇予踱步来到躺在地上的男人身旁,蹲下身,用混着雨水的鲜血在他的额间画上一个圆形符咒,随着最后一笔落下,双目紧闭的男人立时翻起白眼,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起来。
崇予好歹也被人叫了那么多年的大魔头,对搜魂咒这种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的咒术,自是用的得心应手。
男人的记忆碎片如一盏转动的走马灯般,从他的眼前掠过,却并没有找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幕后之人下手十分谨慎,与男人联系时始终都为露面……
崇予眉头紧蹙,垂眸间不经意扫过自己的身体,明亮的黑瞳在眼眶中转了转,既然在男人身上找不到想要的线索,那不如换个方向,从原身下手如何?看看这具身体的主人究竟做了什么,才会被人活活剖心而死。
他将手缓缓贴上额头,探查身体主人的记忆。
这具身体的记忆随着原生灵魂的消散,开始变得十分混乱,留给他探查的事件不多,随着灵魂的消散,原神的记忆也会随之消失。
崇予在原身的记忆碎片中翻找有用的信息,但残留的记忆画面都是模糊的,看不清出现之人的长相,像是被覆上了一层水汽。
唯一有用的线索——是原主在被人剖心挣扎时,无意中瞥见地上绘着的法阵一角,虽然只有看见了一点点,但他是凭借晦涩难懂的符文,大致猜出了这个法阵的作用。
“献祭吗”崇予眉头紧蹙。
虽然之前在天一阁的藏书中见过相似的法阵,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献祭法阵顾名思义,通过献祭某些东西,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听起来使用的条件并不苛刻,只要献上祭品即可,然而真正实施起来却十分困难,不然也不会被列为禁术。
只因为这种术法使用的是等价交换的原则,施术者想要换取的东西越珍贵,相应的献祭的祭品价值也会越高。
“还真是有些棘手。”他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胸口,低声道,“你身上究竟藏着多少秘密?”
崇予额前的碎发被风掀起又落下,衬得他毫无血色的皮肤,比方才苍白了不少,喉间发出阵轻咳。
他抬手随意摸了摸嘴角咳出的鲜血,在身上一阵翻找,从裤袋摸出的方形的小包,把里面能取出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除了零散的几个钢镚,还有一张一张绘着人像的古怪卡片。
崇予仔细打量了卡片几眼,上面画着一张人像,瞧着十分年轻的样子,他猜卡片上的人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
“秦涘,1994年,3月17日,云海市雨花区青石巷29号……”
看着卡片上面字,他低声呢喃,连蒙带猜大概弄清了手中卡片的作用,也知道了这具身体的名字。
青石巷是一条位于云海市中心的老街,与热闹繁华的白马街相邻。
随着前几年白马街这一片被市政规划为历史文化街区,曾经逼仄破败连一辆汽车都无法通行的窄巷,被大刀阔斧的改造成了一条半是人间烟火半是诗画梦境的宽敞步行街,与之相邻的青石巷也跟着沾了光。
青石巷29号,便隐藏在这片繁华喧嚣的最深处。
傍晚时分,崇予出现在一扇朱漆斑驳的大门前,看着眼前这座与周围繁华喧嚣相比显得格格不入的破败院落,他眸光微沉,忍不住皱了皱眉。
藏风聚气而不显,草木茂盛而不妖,他只是站在门前轻轻扫了一眼,便凭借敏锐五感察觉到此地的不同寻常。
他伸手深深推了推早已朱漆暗淡的大门,纹丝未动,微微眯着眼,随即抬手咬破指尖,将渗出鲜血抹在门上,紧闭的大门上浮现出一朵暗金色的九瓣莲纹。
一阵罡风吹过,落在紧闭的大门上,发出沉闷的吱嘎声,朱红色的大门缓缓打开,目之所及一片衰败萧瑟之景。
崇予垂眸,摩挲着指尖将凝未凝的血迹,弯唇低语:“血脉禁制?!”
他抬脚跨过门槛,破败的院落仿佛感应到了些什么,渐渐焕发起生机。原本院里呈现灰败之色的植物,悄然长出了盎然绿意。
崇予并没有在意,继续往院子的深处走去。院子里的槐花开了满枝,迎风簌簌飘落在青石铺成的小路,乍一看去,像是一场乍暖还寒的春雪,一时叫人迷了眼。
院子尽头被槐花掩映了大半裂开一条缝的角门,不过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
他望着角门的方向愣了愣,过了片刻才回过神,嘴角轻轻上扬,绕过回廊往后院的方向走去。
“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类闯进来?”躲在角门后的几道身影窃窃私语起来。
“不知道呀!”
“那人往后院去了,怎么办?”
“慌什么,后院设有禁制,岂是区区一个人类能闯进去的,你们就等着瞧他被禁制打出来吧!”
“大门也设了禁制,这人不也闯了进来么。”
“他就是踩了狗屎运,误打误撞才能闯进来,就他那副弱不禁风的样,能闯进后院才怪!”
“甭管他撞没撞大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老样子,吓走他。”
吱嘎——庭院深处传来一阵沉闷的推门声,后院的柏油大门被崇予缓缓推开。
“我去,大门的被打开了!老头,咱们——”说话之人转过头,发出活见鬼般的惊叫。
这一叫,惊的众‘人’心中惶惶,窃窃私语道:“这人什么来历?连后院都进的去!”
发出惊叫的那人说道:“管他什么来历,就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人,咱还怕他不成。”
他一边说着,一边撸起衣袖,抬脚向着后院的方向走去。
“等一下。”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拦下了想要冲动行事的人。
“老头,你拦我干嘛?”
“戒骄戒躁,别鲁莽行事。”老人不慌不忙的开口道,“咱先探探那人的底。”
“探底?怎么探?”
“你们几个过来。”
老人冲着身边的几人招招手,让他们靠的近一些,弯着唇角悄声道:“咱们就这样……听明白了吗?”
倦鸟归巢,虫鸣阵阵,夜色昏沉,月亮不知何时悬挂上了柳梢。
华灯初上的街道充斥着热闹喧嚣,一阵晚风平地而起,欢快的音乐声随之飘入巷子深处。
槐影婆娑的院子中,崇予斜倚在廊下的长椅上假寐,月光碎银般洒落在书页上。
“人睡着了?”
藏在暗处观察着廊下动静的人,瞧见廊下的侧影一动不动地半躺在那儿,冲着躲在屋檐上的黑影比了个手势。
屋顶上的黑影得了信号,蹑手蹑脚的向着崇予所在的方向靠近,尽管脚步挪动的十分轻盈,落在年久失修的瓦片上依旧发出了细碎的声响。
放在以前,屋顶闹出如此大的动静,崇予早就出手将人制服了,可眼下他却并未急着出手,只是静静躺在那儿。
不知过了多久,屋顶的动静渐渐停了下来,一阵凉风伴着花香拂过廊下,周围的温度骤然降低了不少,屋檐上一团凌乱的白发沿着屋檐缓缓垂落下来。
“可算是来了,真是让人一阵好等。”
崇予心想,慵懒的伸了一个懒腰转过身。他这一侧身,让屋檐上的人心狠狠跳了一下,看着清冷月光下精致俊美的脸庞,顿时失了神。
她还从未见过如此好看的人,一阵阵均匀有力的呼吸猝不及防声传入了耳畔,她才好不容易回过神,探身向着崇予的方向靠近,一抬头,对上了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好玩吗?”院中虫鸣散去,屋檐上的人只听见半躺在石凳上的人轻笑几声,开口说道。
“你没睡着!”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女人惊呼出声,连忙想要抽身后退,可惜为时已晚,被人一把拽住了长发。
“当然,睡着了,岂不是平白错过一场好戏?”
“你……狡诈!”
“哪里,哪里,自是比不上你们一番细心筹谋。”
崇予低沉的嗓音如他精致俊秀的面容一般婉转动人,只是落在女人的耳中却格外气人。
女人挥舞着手臂,挣扎着想要抽身,身下的瓦片在蹬踏间不堪重负碎裂开来,悬在屋檐上的身体猝然失衡,随着瓦砾直坠而下。
见状,崇予下意识展开双臂,想要借助掉下来的人,却因冲击力后仰,脊背重重磕在黄花梨木的长椅上。闷哼声中,两人跌作一团。
“咳咳……我救了你,不说声谢谢?”崇予蹙眉撑起身,肋骨传来阵阵闷痛。
霖霜挣扎着从他的怀里脱身,往后退了几步,敛眉想要狠狠瞪了眼躺在不远处的人,这却不想一抬头,竟瞥见他苍白如纸的脸色,到嘴边的讥讽忽地卡住,化作一声嘟囔:“……多管闲事!”
“是我自作多情。”崇予颤着声,扶着栏杆勉强坐直了身体,“说说吧,为什么要装神弄鬼吓人?”
许是在人类社会呆的时间久了,见惯了那些弯弯绕绕,突然听见这样直白的问话,霖霜不禁愣了愣神。
“不让你的朋友出来吗?”
崇予瞥了一眼不远处的一出角落,伸手拾起一小块碎瓦把玩道:“还不出来?是要我亲自去‘请’吗?我这人的耐心可不怎么好。”
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抛着手中的碎瓦,目光时不时飘向那处角落,仿佛是在玩一场新奇的狩猎游戏。
察觉到他目光游移的方向,霖霜沉稳的呼吸渐渐变的紊乱,抿唇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听着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辞,崇予眼底的笑意更深了,露出白白的牙齿道:“既然如此,那只好我亲自来请了。”
他的指尖一弹,幽蓝的暗茫包裹着碎瓦如闪电般射向槐树,触碰到树干的瞬间,原本挺立的树干轰然炸裂,木屑混着尘埃冲天而起,几道身影从断木残枝中滚出,灰头土脸。
崇予掸了掸身上的浮尘,笑眼扫过废墟,冲几人问道:“好玩吗?”
一点儿也不好玩,趴在地上吃了一嘴尘土的几人在心里骂着娘,有些后悔去招惹青年,这下好了,踢到铁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