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被教学楼的廊柱切割成明暗交替的条纹,沈寒星抱着那盆桔梗,没有回家。她绕到教师办公楼后面,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下站定。从这个角度,刚好能望见二楼数学教研组那扇熟悉的窗户。窗玻璃反射着金色的落日,像一块沉默的琥珀,将室内的一切都隔绝在内,无从窥探。
她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只能徒劳地仰着头,感觉怀中的桔梗花盆边缘,已被自己手心的汗浸得微潮。
数学教研组内,日光灯早早亮起,驱散了暮色,投下冰冷均匀的光。办公室里只剩下老李和苏澄影两人。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旧书籍和茶叶混合的沉闷气味。
老李没有坐在自己的工位上,而是拖了把椅子,坐在苏澄影对面,隔着一张堆满作业本和试卷的办公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苏澄影那张92分的摸底考试卷,慢条斯理地翻看着。纸张摩擦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苏澄影垂手站立,目光落在桌面一道深刻的木质纹路上,姿态恭敬而顺从,像任何一个被老师单独留下谈话的普通学生。
“苏澄影,”老李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吗?”
“讨论拓展题,李老师。”苏澄影的声音轻柔,回答得滴水不漏。
老李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目光锐利得像手术刀。“拓展题?”他似是笑了笑,嘴角的纹路牵动了一下,却毫无暖意,“我们先不谈那个。说说你这道题。”
他的手指点在那道组合几何题上,精准地落在那个被他在课堂上特意圈出的、草稿纸边缘的简洁思路上。
“这个思路,很漂亮。漂亮得……不像是一个会在正式答题时,写出十二步冗余过程还犯计算错误的学生,能偶然想出来的。”老李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想的?为什么在草稿上找到了捷径,却在答卷上走了最远的路?”
这是一个陷阱。承认理解那个思路,就等于承认了伪装;否认,则显得过于刻意,且无法解释草稿上的痕迹。
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鸣。苏澄影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她沉默了两秒,再抬起眼时,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丝努力回忆的认真:“李老师,我当时……试了很多种方法,画了很多图,那里可能只是我乱画的线条,我自己也记不太清了。最后用的方法,是我觉得……最有把握能拿到步骤分的。”
她把动机归结于“求稳”和“获取步骤分”,这是一个合情合理、属于中等生的谨慎选择。
老李盯着她,那双阅尽无数学生、能洞察微小作弊行为的眼睛,此刻闪烁着审视的光芒。他没有反驳,而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A4纸,又拿出一支笔,推到苏澄影面前。
“好,那我们不想那道题了。”老李的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我这里有一道题,你看看。”
他在纸上写下了一道题。不是课本上的内容,甚至不完全是高中数学的范畴,它涉及了微积分的初步思想和空间想象的巧妙结合,题目简洁,内涵却深不见底。这是一道用来甄别顶尖数学苗子的“钓鱼题”。
“不着急,慢慢想。”老李靠回椅背,端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浮沫,目光却从未离开苏澄影的脸。
苏澄影看着那道题,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她认得这种题,这根本不是“讨论”,这是**裸的测试,是直指核心的探针。
她拿起笔。指尖冰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办公室里只有老李偶尔喝茶的轻微声响,和笔尖悬在纸上方的、几乎听不见的凝滞感。苏澄影微微蹙着眉,目光专注地看着题目,像是一个正在努力理解难题的普通学生。
沈寒星在楼下,看着那扇亮灯的窗户,感觉时间仿佛被黏稠的夜色拉长了。怀里的桔梗,白色的花瓣在晚风中微微颤抖。
办公室里,苏澄影的笔尖终于落下了。她没有在空白处演算,而是直接在那道题目的下方,开始书写。她的速度不快,甚至有些慢,写下的步骤逻辑清晰,但用的却是高中范围内的知识,以一种极其迂回、添加了多个中间变量和辅助计算的方式,一步步地推导。她完美地绕开了那道题最优雅的、也是唯一的捷径——那条需要用到微量知识和更高视角的路径。
五分钟后,她得出了答案。一个正确的答案,但过程冗长得像一篇小论文。
她放下笔,将纸推回给老李,轻声说:“李老师,我好像……只能想到这种方法。不知道对不对。”
老李放下茶杯,拿起那张纸,仔细地看着。他的目光在那冗长的步骤上一行行扫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完后,他将纸放下,抬起头,看着苏澄影。
日光灯下,他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失望?有疑惑?还是……有一丝了然的锐光?
他没有评价她的解答,也没有说她是对是错。
“苏澄影,”他缓缓地、清晰地说道,“控分,是一门技术活。它要求你对知识的掌握,远超你所要控制的分数上限。它要求你对自己的判断,精确到每一分,每一步。”
他的话,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苏澄影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她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份努力思考后的、略带疲惫的平静。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李老师。”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茫然。
老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所有的伪装,直抵灵魂深处。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挥了挥手,语气恢复了平常的淡漠:“好了,题目讨论完了。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谢谢李老师。老师再见。”苏澄影微微鞠躬,转身,步履平稳地走出了办公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老李独自坐在日光灯下,再次拿起那张写满迂回步骤的纸,目光落在那些刻意复杂化的计算上,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苏澄影走下楼梯,走出教师办公楼。夏夜温热的风扑面而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她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沉闷全部置换出去。月光清淡,洒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刚才那场无声的博弈,耗尽了她的心力,如同在锋刃上行走了一场。
她走到老槐树下,看到了等在那里的沈寒星,和那盆在月色下泛着柔和白光的桔梗。
两人对视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沈寒星走上前,将怀里一直抱着的、带着她体温的桔梗花盆,轻轻塞到苏澄影怀里。
苏澄影下意识地抱住,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微温的陶盆,那温度顺着指尖,一点点蔓延开来。
“走吧,”沈寒星轻声说,转身走在前面,“回家。”
苏澄影抱着那盆花,跟在沈寒星身后。月光将她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在寂静的校园小径上。
走过空无一人的操场,走过亮着零星灯火的教学楼,走到分别的岔路口。
“他知道了。”苏澄影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落在夜晚的空气里,像一片羽毛。
沈寒星的脚步顿住,转过身看她。
“但他没有证据。”苏澄影抬起头,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那里面没有慌乱,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冰冷的清醒,“至少,现在没有。”
沈寒星看着她,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作一句:“嗯。”
她相信她。无论如何。
苏澄影抱着桔梗,转身走向自己回家的路。走出几步,她又停下来,回头看向还站在原地的沈寒星。
“谢谢。”她说。谢谢你的等待,谢谢你的花,谢谢你的不问。
沈寒星朝她挥挥手,看着她抱着那盆白色的桔梗,身影逐渐融入夜色深处,像一朵夜行的、安静的云。
冰层已经出现了裂痕。
但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