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加班,唐南叫我回一趟唐家庄园。我心情不好,给我妈和小姑她们打了声招呼,坐班车回去。
唐家老太爷过八十八大寿,庄园司机全都被召回,我只是其中一个。
我到的时候,刘哥已经先到了,我们在和顺厅门口碰上,他说他先去帮忙接送唐家亲戚,大公子在和顺厅里等我,接下来的三天我负责专门给大公子开车。
一进到和顺厅,夏天的冷气扑面而来,沙发上坐着的人抱着一本书,看得正入神,我站到距他两米远的位置,面朝他低头垂下视线。
他穿着一件淡粉色棉麻中式七分袖上衣,斜襟在侧腰位置系绳,上衣的下半截扎进宽松的纯白丝绸中式长裤,因为跷二郎腿的动作,雪白脚踝露出来一小片,我的视线从上至下,很快就定在这里,脑子里是他勒紧的窄腰,又被那片雪白晃到眼。
和顺厅里好安静。
安静到我听到我的心跳声急促有力。
他好像沉浸在书中,连我已经到了都没发现,几分钟过后,我开始好奇他在看啥子书,悄悄往上瞄了瞄。
书的封面已经很旧了,书名叫做《列子》。
这是个啥子书?
“你来了呀。”唐南忽然说。
我惊了惊,回答他:“刚刚到。”
他说:“不是已经到了五分钟了么。”
我:“……”
应该是过去五分钟了。
他抬眸,扬着下巴看向我。
“你对我看的书感兴趣?”
我说是也不对,说不是好像也不对,如果把这句话的重点换换,我对、他、看啥子书感兴趣。
“没见过。”我说。
他微微点头,把书合起来朝我递,他今天没戴手套,匀称细长的手指,每一根都像精雕细琢过的白玉。
我还是第一回在大白天见到,呼吸有点不顺畅了。
“你要看看么?”
我瞄着封面的“列子”两个字,感到落寞,我说:“我没读啥子书,不一定看得懂您看的。”
他说:“嗯?”
眼神示意,就像在鼓励我把书接住,我硬着头皮走近几步,把书接到手里,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坐过去看。”
我感到很为难。
“大公子……”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
他说过,在他身边他就是规矩。
“但您也说了,在庄园,就要按庄园的规矩来。”
他忽然轻笑两声,放轻声音对我说:“这会儿没人,都去祖宅了,坐着看吧。”
他的温柔在这一瞬扑向了我,将我团团围住。
我像牵线木偶,神志不清地走到椅子前,坐下,捧着他的书,下意识地问他:“您不过去吗?”
他往后仰,向沙发上靠,神情慵懒,一副没睡醒似的状态。
“不急,明早过去,今晚就住这边儿。”
他说完就把眼睛闭上休息了。
我捧着他的书,翻开一看。
文言文……
操啊,没有译文我咋个看得懂?靠瞎蒙吗?我的文言文水平是初中生水平。他是休息了,等他休息完,万一问我书的内容我咋办,我他妈都说我不一定看得懂了。
早知道就不瞎瞄了。
事实上没有啥子早知道,我已经莫名其妙接下了他的书,莫名其妙跟他同坐,莫名其妙的老天爷让两个有云泥之别的人多次共处一室,莫名其妙的我对矜贵的他动了感情。
莫名其妙……
“‘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许刻,你想不想重选一条路?”
唐南突然出声,打断了我脑子里那些莫名其妙。
前半句话,我没有听懂,但后半句话,让我骤然僵住。
“我……”
“龚叔是庄园老人了,他的事儿,求到我妈妈跟前没被拒,等他跟你妈妈结婚,你们可以一块儿离开。”
“您说啥?”
我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他睁开眼睛,瞟了我一眼,然后又闭上。
“你还不知道啊,是我唐突了。”
我心脏跳得像在擂鼓。
“可是我们找不到许世昌……”
“失踪人口,起诉离婚就行了,唐家会帮龚叔办妥的,我还以为你母亲已经告诉你了。”
“可是,您需要司机。”
“谁说的?”唐南在笑。
我不敢偷看他,怕被他发现,我四肢发麻,头脑发昏。
离开唐家吗?我要离开吗?这几年,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我成年了,可以自己学车。”唐南说。
和顺厅的布景在我眼前转,颠倒地转。
说不出来那是种啥样子的感觉,我的脑子在不停地找留下来的理由,想到一个,顾不得啥子少看少听少说话,而是马上就急着说出来。
“您需要人在旁边坐着……”
近月来,他不下十次让我在他约人的时候坐屋里,有了那次经历过后,我猜他有种隐晦的病,需要一个人在旁边及时阻止他。
可他却说:“不需要了。”
他,不需要了。
我签过一份雇佣合同,尽管我没有仔细看清楚那份合同里每个字,但我记得合同里的雇佣年限,事后我问过龚叔,龚叔说那合同十年一换,距离我第一次签雇佣合同,也才一年,距离我正式通过唐家家主的考验,不到三个月。
“夫人让我签了雇佣合同……”
我还在组织语言,对面的人坐得很安稳,打断得直白又残忍。
“双方同意的话合同可以作废,你还有什么顾虑么?”
“我……我欠唐家很多的钱。欠了人的就要还,我需要这份工作。”
我低下头,手抖得厉害,《列子》里的文言文全都变得模糊。
“这样子啊。”他语调拉长了,仿佛在考虑,过了几秒钟,说:“要不你好好读读这本书,你要是能读懂,就留下吧。”
我他妈听完这句,一个头两个大。
“我我读不懂,我读书不咋行……”
“那就不是我的事儿了。”
-
唐南这个人很温柔,很多情,跟他共度过良宵的人他没亏待过任何一个,但他同样无情,哪怕曾经和他那样亲密过的人,他都不会再见第二次。何况,我离他太远了。
2010年盛夏,唐家在祖宅给老太爷祝过寿后,我回到县城,跑遍县城大小书店,终于在一家卖旧书的二手书店买到了带白话译文的《列子》,我的时间不多,唐南九月就要开校回北京。
在那之前,我必须把《列子》读懂。
我没去帮村里人干活了,每天就坐在小姑家屋檐下看书,吃饭看书,蹲厕所看书,睡觉也看书,中考的时候都没这么认真过。
起初,我妈她们见我学习,都没说啥话,后来有天,我在看书的时候,我妈点了盆锯木面在我脚边,薰墨蚊子,我看得出神,不知道啥时候许无咎跑过来的,他抱着我腿,缠我陪他耍。
我把他往旁边推,嘴里应付地说:“你去找你祖祖耍,莫影响爸爸……”
许无咎大叫,我的注意力才从书上转移到他身上。
他被我推踉跄,一跤摔倒,打翻了点锯木面的旧铁盆,膝盖磕地上磕破了,胳膊被烫伤。
我慌起来,赶紧扔下书把他抱怀里,检查他的伤势。
他哭个不停,我妈和我婆都从堂屋出来了,一见这情况,没数落我,马上去水缸里舀凉水,把许无咎带去冲烫伤的胳膊,给他膝盖用碘伏消毒,洒云南白药粉。
等这通都弄完了,我婆把许无咎哄睡,带进了屋。
我妈拉住我,给我使眼色,把我叫到院坝阴凉的那边去坐。
我们母子俩个这些天都没有好好生生说过啥子心里话,她拿着蒲扇给我扇风,几次想开口,都没说出来点啥子。
我说:“大公子告诉我了,唐家找律师来,帮你起诉离婚。”
我妈扇风的手停了一下,又接着扇。
“许刻,你如果不同意的话,妈不改嫁。”
“先别管我同意不同意了,你给婆说没得?”
“说过了。”我妈深吸一口气,“她支持我跟许世昌把婚离了,龚哥到时候在我们县城买房子,把你婆一起接过去住,就算我离婚改嫁,我也不得不管你婆,就是你……”
“我要留在唐家,还债。”
我妈都晓得,她看我钻在书里就晓得了。
其实我还有一条路,大公子给了我重新选择的机会,龚叔和我妈结婚后,跟他们一起离开唐家,我和龚叔在县城里找工作,我妈在家照顾我婆,带许无咎。欠唐家的钱,我想办法慢慢还,尽最大努力去还。
我没有选这条路。
跟在唐南身边这短短的半年多,我见识到了不一样的世界,社会很残酷,金钱至上,唐家是普通人永远攀不上的高枝,抓住这个机会,未来的路我会走得更顺,在唐南身边,我能学到更多东西,这些东西在将来,有可能改变我的人生,改变我的家庭,让我的家人不再遇到难事只能卑躬屈膝的求人。
我不想再求唐南,我不想再遇到大事躲后面,我最不想,仍由别人操控安排。
哪怕是唐南那样优秀的人,我几乎随时随地,都看到他在看书。
读书太重要了。
知识太重要了。
我有太多太多想学到的东西,我从没觉得我的目标这么明确,我看到了人生的希望。
然而,那时候的我其实只看到了希望就选择留下,我读《列子》,学到欲刚必以柔守,欲强必以弱保,更觉得留下是我很聪明的选择,而并不明白,才十八岁的唐南已经钻研透了不胜而自胜,不任而自任。
留在他身边,其实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