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北胡人闯宫已过去了一个多月,那日周行牧带人在城中找到了曷鞅潭藏身的地方,却并未擒住他,曷鞅潭将北胡军扔出来当敢死队,自己则被一群真月人护送逃走了。
周懿放身亡的消息还未昭告百姓,他同宁浮商量,待北胡撤兵后,再将小皇子接回中都,到时对外称周懿放病亡,让小皇子顺利继位,是以现下周懿放的尸体还存放在冰室内。
“代理朝政之人还未选出来吗?”宁浮从冰室出来,身上带着寒气,看着比周行牧还让人心里发冷。
周蘅明尚年幼,想要坐稳皇位,需得有才有德之人从旁协助,此人不仅要才华过人,还要值得信任。
此事周行牧也有些头痛,原想着用宁浮制衡她父亲宁远道,让宁远道暂代朝政,没想到他扔下宁浮与宁瑜独自逃命,竟被北胡军抓住砍死在了城郊。
“此事当从长计议。”他答道。
宁浮见周行牧不急不躁,心中也平静了些,似是想起什么,问他:“曷鞅潭跑了,你不怕他回北胡召集人马攻入北都吗?”
周行牧抬眼看她,眼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他缓声道:“阿雪在北胡,若是他敢逃回北胡,便彻底没了东山再起的机会。”
宁浮被他眼中的信任与自豪刺痛,想起躺在身后冰室中的人,猜疑一世,她从未得到过他这样的目光......
她没再说话,径直离开了。
周行牧站在原地,透过门缝看着冰床上躺着的周懿放,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犹记得儿时在飞英殿时,每每到了节日,他便能听到高墙外头的热闹声响,皇上的封赏、宫中的宴会,他们母子都是沾不上边的,好奇的小周行牧只能通过偷听宫女的闲谈来想象宫中的热闹。
听得最多的便是皇上对周懿放笑了多少次,今日又赏了周懿放什么奇珍异宝。
他不傻,从宫女和公公们的言语中便能听出来周懿放是谁,与自己有何不同......
当初的天之骄子如今只能安静地躺在冰室之中,周行牧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冷。
周芸蒲走得早,教导他的范恒死了,他捡来的三个孩子也都死了......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上面全是伤口和茧子,这么多年,他似乎什么都没留下......
“将军!”
身后传来士兵的声音,周行牧收了思绪转头。
“曷鞅潭带着真月人在城门口叫嚣!”
周行牧赶到城墙上往下看,曷鞅潭不知从哪儿又找来一拨真月人,人数比一个月前逃走时多了近三倍!
“将军,真月人身强体壮,这么多......咱们怕是......”一旁的士兵开始发愁。
周行牧也知道眼下不容乐观,他先安排了城中百姓后撤,又将剩余的兵器清点,正要带兵上阵,便听城外响起一阵呼喊声。
“将军!是夫人!”
周行牧难得连刀都没来得及拿便冲向城墙。
城下祁雪骑在马上,身侧跟着曷鞅秋,身后是乌泱泱一片北胡军,曷鞅潭与真月人被包夹在中间,两相对峙,互不相让。
曷鞅秋举起一块奇怪形状的石头,大声道:“真月族人已尽数救出,此刻都已回了真月湾,真月人不必再听命于曷鞅潭!立刻撤回真月湾!”
底下的真月人抬头望着曷鞅秋手中奇怪形状的石头,眼中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直到祁雪又举起了一块相似的石头,他们才反应过来,纷纷扔了手中的兵器,缓缓靠近北胡军。
不一会儿,曷鞅潭便剩了自己一人独自站在城下,他并不慌乱,甚至勾唇笑了笑:“曷鞅秋,你好本事!”
曷鞅秋并未废话,提刀翻身下马,疾步攻向曷鞅潭,但他的刀还没碰到曷鞅潭,身后忽然窜出一只纯黑的箭,直直扎入曷鞅潭的心口。
曷鞅秋转头望过去,祁雪刚好收了弓,余新扶着她下了马。
周行牧远远能看见祁雪肚子微鼓,她的脸圆润了些,想来在北胡并未吃苦。
祁雪将弓箭交给余新,空着手走近曷鞅潭,他中箭倒在地上,胸口冒血,脸上却并无痛苦神色。
“别再近了。”曷鞅秋伸手拦住祁雪。
祁雪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曷鞅潭,脸上没什么表情。
曷鞅潭与曷鞅秋是同父同母,长相自然相似,但曷鞅潭鼻子更高、嘴唇更薄,看着不如曷鞅秋英俊。
而在祁雪眼中,他的脸更是如鬼面罗刹般可怖。
“自发动战事以来,你后悔过吗?”祁雪问。
“我为何要后悔?”祁雪箭上淬了毒,曷鞅潭浑身瘫软,知道自己中了毒,索性躺在了地上。
“千万将士因你殒命,多少百姓遭受无妄之灾......”
“那又如何?”曷鞅潭打断了她,扭着头同她对视,眼中尽是轻蔑,“只敢龟缩在家中苟活的老鼠,我为何要在乎他们的性命?谁不知战场无情?但能活下来的才是胜者!”
祁雪磨了磨牙道:“那如今呢?你败了。”
曷鞅潭嗤笑了一声:“你不会以为我败了便会忏悔吧?对谁忏悔?你们口中的‘士兵’?还是‘百姓’?”他伸手拔了自己胸口的箭,血水瞬间源源不断涌出,他脱力般躺在地上,双眼看着天空道,“死了的士兵都是被淘汰的废物,若是真有本事,怎么会死在战场上?至于那些死掉的百姓,运气不好难道也要怪在我头上?那这世上活着的人岂不是还要感激我......”
“噗!”祁雪握着匕首扎入了曷鞅潭的咽喉,他再也发不出声音了,鲜血飙进祁雪未来得及合上的眼中,眼前霎时一片血红,她眨了眨眼,温热的血让她有些怔神......
片刻后,一滴殷红的泪砸在地上,祁雪抬手擦了擦,被这种人的血脏了衣裳,她觉得有些恶心,忍不住干呕了一声。
身后忽然覆上来一具温暖的身躯,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气息,祁雪头也没回,轻声喊了一句:“周行牧......”
“难受?”周行牧的手揽住她的肩膀,另一只手穿过腿弯将她抱了起来。
“不难受......”许久未见,她怕自己沾着血会不好看,于是伸手去擦脸,可脸上的血混着泪晕得到处都是,原本白净的脸变得脏兮兮的,她浑然不觉,还以为自己将血水擦干净了,抬眼去看周行牧。
周行牧低头抿了抿唇,抱着她往城门走。
祁雪觉得不对劲,眨了眨眼问:“你方才是在笑我吗?”
“不是。”他回得义正言辞,但微微抽搐的嘴角还是暴露了。
“周行牧!”碍于周围都是人,祁雪只好压低声音揪着他的领子问,“你笑什么?我脸上的血没擦干净吗?”
周行牧忍不住又垂眸看了一眼,这次他咬住下唇才算忍住了笑,正色道:“还好。”
那定是没擦干净!她用力揉搓脸。
“好了,不搓了,待会儿打水给你洗洗。”周行牧怕她擦伤,忙制止了她。
祁雪自己也觉得脸有些疼,只好侧着身子将脸埋进周行牧怀里,生怕被人看见了。
一路进了城,到了没人的巷子,周行牧直接跳上屋檐,抱着祁雪飞奔起来。
风吹起她的头发,有几丝覆在眼前,将她的目光划开,周行牧的脸变得有些模糊,但周遭都是他的气息,祁雪从未觉得如此舒心过,连月来,只要长途跋涉后再休息,肚子定会疼,此时肚子里的小家伙却乖乖待着......
难道是知道爹爹来了?
祁雪不着边际地想着,没一会儿周行牧停下脚步,她才恍然发现两人已到了飞英殿。
宫中经历过战乱,还未来得及修葺,此时飞英殿有些破烂不堪,连大门都缺了一半。
周行牧抱着祁雪进了屋子,很显然这间屋子被人打理过,但并不算太用心,只是将残缺的家具扶正了,将被褥收拾得干干净净,其余的并未修缮。
祁雪被放在柔软的床榻上,她挣扎着要起身:“我风尘仆仆的,脏......”
但她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周行牧一把按回床上,面前是他放大的俊脸。
“你.....怎么了?”祁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推了推,没推动,忽然似是听到周行牧轻叹了一声,他放松了身体,将脸埋在祁雪颈间,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后,她敏感得直接红了脸。
有些痒,但祁雪没有再推开他,她抬手揽住他的后颈,指尖碰到他的发丝,有一瞬她忽然想起了饼子......
似是缓过劲了,周行牧轻声道:“怀孕了怎么不告知我?”
祁雪这才发觉他只将头埋了过来,身子还撑着,怕压到自己的肚子。
这会儿听到像是质问的话,她一点也不害怕,反而有些恃宠而骄的意思:“告知你了会如何?你能阻止我去北胡?”
周行牧撑起身子,低头看着祁雪,脸上有些无奈:“不能......但我好歹是......孩子的爹,你该说一声的。”
祁雪笑了,眉眼弯弯的,比起城门前的她鲜活了许多:“你摸摸他。”
“嗯?”
祁雪抓着周行牧的手放在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上。
周行牧仔细感受着手掌传来的温度,孕肚比想象中硬,他正想挪动手掌,忽然掌心被轻轻踹了一脚。
“他跟你打招呼呢。”祁雪见周行牧一脸呆滞,笑他。
周行牧的手僵在那儿,小心翼翼地不敢动,没一会儿又被轻轻踹了一脚,他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抬眼去看祁雪。
祁雪捧住他的脸道:“曷鞅朗没撑住,病逝了,曷鞅秋已完成了继位仪式,现下是北胡的新王,我带了他来签契约,这次是同大荆皇帝签,答应了他们要同北胡通商。”
虽只是寥寥几句话,但周行牧知晓其中必定危险重重,只是祁雪不愿说,他便也不问。
“嗯。”周行牧毫不在乎她将自己的脸捏得有些变形,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嗡嗡的,“周懿放死了,死讯还未昭告天下,小皇子让陆岩和宁瑜送去了西都,待打扫完战场便接回中都来继任。”
“想来不日便要到了,来中都前我已向明珠去信,附上了真月人信物,真月人得知族人被救便不会再战,明珠解决西都城外的北胡兵后自然会往中都赶......不过”祁雪问道,“小皇子尚年幼,你打算让谁来辅政?”
提到这个,周行牧蹙着眉,有些苦恼地摇了摇头。
祁雪甚少见他这样生动,喜欢得不行,勾着他脖子往下压,抬起下巴便吻了上去。
两人许久未见,心中思念之情被这个吻点燃,周行牧的手缓缓往下游移,祁雪正要喊停,便听见门口有人在喊。
“将军!将军!北胡王在城门口说要见您!”
“......”周行牧撑起身子望着门的方向,祁雪看见他连下巴都带着微微怒气,绷得紧紧的。
他起身整理衣物,祁雪听见他轻声嘟囔了一句:“早知道便培养几个副将,免得事事都要找我一人......”